正如俗話說的那樣:“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在不知不覺之間,揚州評話表演藝術家李信堂先生已經從藝一個甲子。揚州評話有數百年歷史,歷代名家不勝枚舉。但是我相信,李信堂會以他充滿諧謔的說表和高度夸張的神韻,在揚州說書史上留下他的名字。
我和信堂先生認識近三十年。他給我最深的印象有兩點,一是對說新書特別用力,二是在表演上追求諧趣。二十多年前,我和他有過一段密切的合作。那一段時間,我們幾乎隔三差五甚至每天通宵達旦地研究話本。而在上海奇芳居切磋話本的那些日子,尤為難忘,我稱之為“奇芳居論劍”。
奇芳居位于上海虹口區天水路157號,創設于民國五年(1916)。原是茶樓,兼營書場。虹口本來有多家書場營業,南部的乍浦、吳淞以蘇州評彈和紹劇清唱為主,適應蘇南籍居民的需要;中部的新港、虹鎮以揚州評話和蘇北鼓書為主,適應蘇北籍居民的需要;北部的江灣則以滬劇演唱和浦東說書為主,適應本地籍居民的需要。這些書場至1966年全部停止活動。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唯有奇芳居得到恢復,因此奇芳居實為揚州評話在上海的最重要的據點之一。
1982年初夏,因為年底要在鎮江舉行第二屆廣陵書薈的緣故,我和李信堂先生打算合作一篇新書,題材是長江游擊隊的故事。為此,我和信堂先生進行了極為頻繁的接觸。從當年的日記可見一斑:
6月24日,晴。早去江都,與李信堂討論《長江游擊隊》話本事。討論結果:寫一篇半小時長的話本(約五千字,因二萬字是二小時),題材為游擊隊鬧壽堂。相約一周至十日后再去江都碰頭。
6月25日,晴。整日讀評話資料,如《水滸》、《江心洲》。
7月23日,陰雨。開始起草評話《智取軍火》。
7月24日,陰雨。下午在西門寫評話稿。
7月26日,晴。午后去曲藝團會李信堂,約周四上午見面。
7月29日,晴。上午去曲藝團,與李信堂討論《智取軍火》。
7月30日,晴轉陰。下午與李信堂談《智取軍火》故事。
8月1日,晴。上午去廣陵路292號,與李信堂及父親談評話事。
8月3日,晴。上下午均去曲藝團,與李信堂談評話《智取軍火》。
8月4日,晴,極熱。下午到曲藝團,為李信堂記錄評話初稿畢。
8月5日,晴轉暴雨轉曇。修改《智取軍火》評話稿。
8月6日,晴。上午在曲藝團,與李信堂通過評話稿。
8月7日,晴雨。下午去曲藝團李信堂處。
8月9日,晴。下午謄寫并潤飾《智取軍火》。
8月10日,晴雨。上午謄寫《智取軍火》,下午找李信堂不值。
8月13日,晴雨。晚謄寫《智取軍火》。
8月14日,晴。上午謄畢《智取軍火》。李信堂來飯店,將《智取軍火》稿一份付之。
9月27日,雨轉陰。上午父親來告,李信堂明日午后約見。
9月29日,雨。下午在292號會李信堂,談《智取軍火》修改意見。
10月20日,晴。修改《智取軍火》。
10月21日,晴。致李信堂信,寄上海奇芳居書場。
10月26日,晴。收上海李信堂信。購明早去鎮江車票。
說老實話,我從未因一篇五千字的文章翻來覆去地討論、修改,再討論、再修改。這次由于是與李信堂先生初次合作,因而不得不告誡自己,必須要有如此耐性。對于信堂先生的執著,我開始不很習慣。總覺得一篇故事,說得明白就成,何必反復折騰!但在不解之余,我也感覺到,話本每修改一次,生動性就增加一分,和聽眾的距離更縮短一步。終于,因為李信堂去上海說書,我不能不從揚州趕到上海去,和他繼續討論評話本子的修改。
10月27日大早,我乘汽渡從揚州至鎮江,再轉155次火車赴滬。車到六圩時,天已下雨。抵滬時為下午一時半,雨大得沒法走,只得花五塊錢買一把傘,冒雨而行。好不容易找到奇芳居,才知道這家有著姣好名字的茶館兼書場,是多么逼仄、蹩腳、寒磣。我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問武進路,乘14路車,輾轉至天水路。至奇芳居書場,腌臜不可耐也。頃,李信堂夫婦由外歸。晚,即宿書場下之一小房間中。”這個所謂的小房間,其實是堆放雜物的亭子間,四壁掛著各種郎當雜物,老鼠在床下來回跑馬。我打量著這里的環境,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入睡。
正睡得香甜,忽聽外面有鼎沸的人聲,大驚。慌忙翻身,從門縫向外張看,原來乃是來飲茶之老茶客也。開燈看表,才凌晨四時,心中暗思此地風俗與揚州風俗之異。再細看茶客,面前僅茶壺一把而已,別無點心,頗覺詫異。
這天上午,我與李信堂、劉習堂夫婦同去老西門附近的西園書場,看揚州評話、揚州彈詞的演出。中午回奇芳居吃飯時,便切入正題,談起修改話本的事。午后,因為信堂先生要登臺說書,我單獨出去拜訪上海戲劇學院陳汝衡教授。是晚,改住嘉興旅社,乃地下室改造。原以為這里環境好些,不料夜來旅客絡繹,吵鬧不已,難以安睡。我無法想象,奇芳居的環境是這樣糟糕,上海的環境是這樣糟糕,而李信堂在這種地方說書,卻安之若素。我甚至隱隱覺得,李信堂是把奇芳居當成他說書的天堂的。他多次向我流露,為揚州評話能在奇芳居立足感到幸運,同時又為無人接他的檔感到焦慮。像奇芳居這樣遠離揚州的書場,確實只有一檔接一檔說下去,才能保持揚州評話的持續影響——而現在,揚州評話在上海的陣地終于失去了,我才體會到李信堂當年的憂慮是有道理的。
在上海的日子,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奇芳居與李信堂研究話本。話本的標題,已經定為《鬧壽堂》。我們每天的安排大抵是:上午共同討論稿子;下午他在書場說書,我在房間改稿;晚上再一起討論稿子,直到夜半。抄幾則在上海的日記:
10月29日,雨晴。上午,與張仲、張其禮、李信堂研究《鬧壽堂》。晚,復與李信堂研究《鬧壽堂》,至凌晨二時半。
10月30日,晴。上午,李信堂根據昨晚研究,試說新稿,效果不錯。晚,與李信堂研究《鬧壽堂》,又至凌晨二時半。
10月31日,晴轉雨,復停。繼續改稿。
11月1日,晴。上午,與李信堂去曲協上海分會。夜,與李信堂修改后半部稿,至凌晨一時。
11月2日,晴。一日謄稿。下午,與李信堂在嘉興電影院看電影《小金魚》。夜,復改《鬧壽堂》稿,至夜一時。
11月3日,晴。重新謄修改稿一日。夜,又討論、修改,至凌晨一時。
對于話本的修改,我和李信堂先生各抒己見,時有異同。討論的具體內容,現在已不完全記得。但有兩個細節,時過二十多年依然清晰。一是李信堂提出,話本中提到一種壽桃,可用“壽桃像花瓶大”來比喻。我不同意,認為壽桃是圓的,花瓶是長的,恐其不當,因而提出用“壽桃像西瓜大”來比喻。李信堂堅持說,書面效果與書場效果不一樣,“像西瓜大”固然不錯,但是“像花瓶大”更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書場效果。后來我想,這一定是他的藝術實踐經驗,也就同意了。二是我提出,評話的開頭要作改革,不落俗套。一般評話的開頭,總要先交代一下時代、人物、背景。《鬧壽堂》的開頭,演員不妨一登臺就進入角色:“哈哈哈哈!歡迎諸位光臨,今天是某人生日……”這樣會給人以全新的感覺。當時正提倡出新,內容要出新,形式也要出新,信堂先生也覺得這樣開頭很新鮮,欣然接受了我的意見。由于彼此推心置腹,精誠合作,使得《鬧壽堂》這篇話本越來越豐滿,也越來越有趣。
我在上海的日程,安排得異常緊張,只在回揚州前一天才抽空看了看動物園和大世界。回到揚州后,又立即對話本作進一步修改,日記中的記載是:
11月10日。晴。修改《鬧壽堂》。
11月13日,晴。早,攜女兒艾佳去丁家灣曲藝團會李信堂。撰《鬧壽堂》簡介二百余字。下午,去曲藝團參加廣陵書薈動員會。三時許,與李信堂去新華中學,李試說《鬧壽堂》,效果尚好。
11月14日,陰雨。下午三時,去曲藝團會李信堂,談修改意見。
11月15日,晴。在曲藝團觀看曲藝節目。
11月16日,陰。在曲藝團觀看曲藝節目。
11月17日,晴。一日在曲藝團,與李信堂琢磨《鬧壽堂》。
18日,晴轉雨。凌晨一時至四時半參加聯防巡邏,故上午休息。午前,李信堂忽來,索《李信堂介紹》,廣陵書薈用,急書付之。下午去曲藝團,繼續琢磨《鬧壽堂》。
11月19日,晴。上午在曲藝團。
11月20日,晴。午后二時半,乘車抵鎮江,住河濱飯店,此第二屆廣陵書薈也。
11月22日,晴轉雨。李信堂晚演《鬧壽堂》,大受歡迎。
11月28日,雨。上午在京口飯店舉行廣陵書薈閉幕式。
隨著廣陵書薈的閉幕和《鬧壽堂》的公演,我和李信堂先生的合作告一段落。直到今年,我們又合作了一次,在揚州圖書館的文化講壇上搭檔介紹揚州評話,彼此都極為默契。應該說,他的虛心和執著,同時給我留下了鮮明的印象。本來,虛心和執著是兩種相反的品格,但這兩種品格在信堂先生身上達成了高度的一致。他對于話本細節的永無止境的修改,對于諧謔效果的不遺余力的追求,讓我記住了:任何人要在藝術上取得一點成功,都離不開虛心,也離不開執著。
據說上海奇芳居早已歇業。但在這家簡陋的書場里,保存著我和李信堂先生切磋評話技藝的一段奇異而芬芳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