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這個題目用在汪曾祺身上,好像不怎么妥貼。
汪曾祺1939年避戰亂離鄉求學,直到1981年高郵市政府正式邀請他回鄉探望,其間42年。42年啊,汪曾祺一直沒有踏上過家鄉的土地,與高郵的親戚也來往甚少。42年后汪曾祺回鄉與家人見面的場面,陸建華先生在《汪曾祺傳》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1981年10月10日下午5時,坐落在京杭大運河畔的江蘇省高郵縣汽車站門外。
當來自南京的最后一班汽車徐徐停靠在縣汽車站門外時,早就守候在這兒的三男二女,便迫不及待地隨著接客的人群擁上前去。旅客們開始下車了,幾乎到最后,才走下一位兩鬢斑白、面目慈祥的老者。那位中年婦女遲疑了一下迎上去問:“您是……大哥……曾祺?”
“我是汪曾祺。”
“大哥,我是麗紋。”
“哦,是二妹。”汪曾祺眼圈也紅了。
在麗紋的介紹下,汪曾祺認識了弟弟汪海珊,妹婿金家余,還有外甥、外甥女。
這樣的見面場景,讓人自然想起了唐人賀知章那首婦孺皆知的詩歌: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豈止是兒童,連自己的親妹妹也難相認了。畢竟42年啊,歲月滄桑,把一個19歲的翩翩少年郎,磨洗成了一個花甲老人。當時在場的一位青年好奇的問:
“汪老,您多少年沒有回來了。”
汪曾祺無限感慨地回答:“四十二年。”
“四十二年?”那青年吃一驚,伸了伸舌頭:“我今年才十八歲呢。”汪曾祺像是再次回答他,又像喃喃自語:“四十二年,四十二年了……”
大約汪老自己也不敢相信,42年他竟然沒有回家鄉一趟!人們也許會問一句:汪老想家嗎?
離開家鄉的42年,汪曾祺有過顛沛流離、輾轉南國求學的艱難歷程,有過被打成右派、流放塞北勞動改造的坎坷遭遇。但是不管境遇如何,他似乎都能安之若素。品讀他的作品,似乎找不到纏綿悱惻的離情別緒,倒有那么一份出家無家、四海為家的豁達。他有一篇散文,題目就叫《隨遇而安》。開篇就是一句:“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輩子就更加平淡了。”丁玲把當右派到北大荒勞動看成是“逆來順受”,他不同意,覺得太苦澀了,“隨遇而安”就更輕松一些。“遇”,當然是不順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著呢?既已如此,何不想開些。如北京人所說,“哄自己玩兒。”當然,也不完全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我沒有那么多失落感、孤獨感、荒謬感、絕望感。”汪曾祺講的是真心話,沒有打算騙自己或者任何人。正因為如此,才有了他戴著右派帽子,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的閑情逸趣:
“下午,畫馬鈴薯的葉子。天漸漸涼了,馬鈴薯陸續成熟,就開始畫薯塊。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一塊馬鈴薯畫完了,薯塊就無用處,我于是隨手扔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
這哪是塞外苦寒呢,汪曾祺自己也感嘆,“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把當右派當著“很好玩的生活”,感到“三生有幸”,“真實神仙過的日子,”這是何等的胸襟、氣度。這種人生態度似可與“詩佛”王維那種無可無不可、無往而不適的境界相比肩。這樣的一個汪曾祺,他會有鄉愁嗎?
汪曾祺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他的內心世界是很豐富的;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同樣需要豐富的閱歷人生。“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閱讀辛棄疾這首詞,也許有助于我們走進汪曾祺的內心世界。以汪曾祺的達觀,懶得說愁,恥于說愁,況且也早已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他閱盡人生,“識盡愁滋味”,胸中縷縷鄉愁,只是“欲說還休”罷了。其實,即使欲說還休,也是有表現形式的,比方說“天涼好個秋”。在余光中先生的詩歌《鄉愁》中,鄉愁可以是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墓,一灣淺淺的海峽那么,那么汪曾祺的鄉愁是什么呢?
汪曾祺的鄉愁是一個夢。
天南地北,關山阻隔,對家鄉的思念只能埋藏在心底,出現在夢中;歲月如流,往事如煙,40多年前的家鄉恍若隔世,如在夢中。大約正是如此,汪曾祺“走紅”以后,江蘇電視臺拍攝的介紹汪曾祺的電視片,就叫《夢故鄉》,片名由汪曾祺親筆題寫,恐怕也算是汪老的一種默認吧?高郵人后來出版汪曾祺寫家鄉的作品集,便順手拈來,用《夢故鄉》作了書名。
那是一個綿長悠遠的夢。小說《受戒》的末尾,作者按慣例署上了日期: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似覺意猶未盡,又添上一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四十三年啊,一個好深沉、好綿遠的夢!有人說,那是一個十分美麗動人卻又略帶惆悵意味的夢。美麗動人者,是那純真無邪的初戀之情。那夢里有小英子的腳印,那留在柔軟田埂上的、攪得小和尚心里癢癢的一串美麗的腳印;那夢里有小英子的身影,那飛快地劃著槳,消失在蘆花蕩深處的矯健身影……惆悵者,往事如煙,佳人不再。佳人的倩影只能復活在夢中,“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四十三年前,汪曾祺17歲。四十三年了,竟然如此記憶清晰,可以算得上刻骨銘心了。什么事情能讓一個17歲的年輕人如此地刻骨銘心呢?除了初戀還會是什么呢?對此,汪曾祺毫不掩飾。“小和尚那種朦朦朧朧的愛,是我自己初戀的感情。”“沒有小和尚,則小英子和明海的戀愛當然是我編出來的。”(《〈菰蒲深處〉自序》)顯然,作者把自己“編”成了一個小和尚。如今,家鄉在何方?初戀的情人在何方?那份思念、那份惆悵只能訴諸筆端了。
那是一個汪洋恣肆的夢。從《受戒》始,汪曾祺以家鄉高郵為背景的小說、詩歌、散文便一發而不可收。這個時候的汪曾祺,似乎找到了表達其思鄉情緒的最佳途徑——寫文章。他對家鄉的記憶不是用筆,而是用心記。家鄉人曾經懷疑,汪曾祺是不是從小就帶一個本本,到處記?要不他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楚呢?汪曾祺回答很簡單:我當然沒有一個小本本,也沒有記筆記的習慣,那個時候也根本沒有想到日后會寫小說,然而小時候記得的東西是不容易忘記的。家鄉熟悉的一切,始終窖藏在他的心中,不能回家鄉,就讓他們還原、復活成靈動的文字。就好像一泓蘊藏地層深處的泉水,有了一個噴發的泉眼,有了一個最佳的噴發時期,就會帶著濃濃的熱量噴發而出。于是,家鄉的一人一景、一草一木,紛紛涌向他的筆底。《異秉》、《受戒》、《大淖記事》、《歲寒三友》等佳作迭出,頻頻獲獎;還有一批直接寫家鄉的散文《我的家鄉》、《家鄉水》、《家鄉的野菜》、《家鄉的食物》、《文游臺》、《草巷口》等陸續問世,收在《夢故鄉》一書中的就有42萬字之多,可謂蔚為大觀。這些文章風格清新,自成一體,給人以泉水一樣清純感覺,“汪味小說”、“汪味散文”成為新時期文壇一道引人注目的亮麗風景。從文學的意義說,這一組作品奠定了汪曾祺在文壇獨樹一幟的地位;從家鄉的意義說,是汪曾祺向家鄉父老拋出的一個繡球,委婉地傳遞了思念家鄉的情懷:我想家了,我想回家了。當然,那更是汪曾祺奉獻給家鄉父老的一筆永恒的、無可估量的無形資產。高郵人是幸運的,汪曾祺的同鄉——一位客居他鄉的詩人深情地說:
滯留在夢境的家鄉舊貌,原是游子記憶中的產物,然而,記憶這東西,就像游子的鄉思,游子的夢境,畢竟得隨生命的終止而消逝……由于汪老和他那如椽大筆,我的故土得以永生,在他那些織滿鄉情的文字里,家鄉舊貌得以永存。
汪曾祺的鄉愁是一個浸透了水的夢。“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鄉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我的家鄉》)這樣的影響,汪曾祺一開始是不自覺的,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倒是一個法國的女作家提醒了他。安妮居里安女士問:為什么你的小說里總有水?即使沒有水,也總有水的感覺。汪曾祺恍然大悟:這是很自然的呀!家鄉的水留在汪曾祺記憶里,是一股憂思,一股關于水患的憂思。“湖是懸湖,河是懸河,我的家鄉隨時處在大水的威脅之中……”民國二十年那場大水,死亡逾萬的慘景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靈創傷。“我在外面這些年,經常關心的一件事,是我的家鄉鬧水災了沒有?”(《他鄉寄意》)家鄉人給他寄了一本歷代寫高郵湖的詩選《珠湖吟集》,他翻了翻,感覺“不外是寫湖上風景、水產魚蝦,寫旅興或旅愁,很少涉及人民生活的,大都無甚深意,沒有什么分量,看多了有喝了一肚子白開水之感。”引起他興趣的倒是兩位清朝皇帝的詩歌,一首是康熙的,一首是乾隆的,那是他們南巡經過高郵留下的作品。汪曾祺認為,康熙、乾隆南巡,“決不只是游山玩水,領略南方佳麗(不完全排除這因素)。我想體察民風,俾知朝政之得失,是其緣由之一。他們是真正做到了‘深入群眾’了,尤其是康熙。”(《皇帝的詩》)皇帝對受災的高郵人都有這一份惻隱之心,作為家鄉人,又怎能不為那無情的水災愁腸百結、感慨系之呢?當聽到蘇北水災得到根治、旱澇無慮時,汪曾祺額手稱慶,感嘆道:“嗚乎,厥功偉矣!”(《他鄉寄意》)
汪曾祺的鄉愁是一個絢麗多彩的夢。在《大淖記事》中,他帶著幾分童真,用極其浪漫的筆調,描寫了夢中的大淖:
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
好一幅色彩絢麗的四季畫屏。有評論家說,汪曾祺筆下的大淖像個世外桃源,是為故事的兩位主人公——巧云和十一子,一對金童玉女精心描繪的華美婚床。小說寫于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作者唯恐這個日期不能抓住讀者的眼球,特為注明是“舊歷大年三十”。除夕夜,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個親人團聚、萬家歡樂的日子,一個“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日子,而此時的汪曾祺,正凝眸沉思,一支煙,一壺茶,一枝筆,面對一沓稿紙,一張大大的寫字臺。“今夕是何夕,他鄉說家鄉”,家鄉遠在幾千里之外,他的思緒在故土倘佯,在與大淖的男男女女神聚,在為巧云和十一子命運的起落揪心。除舊爆竹燃響的時候,小說殺青,不禁自得其樂,“寫成之際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像。”(《自得其樂》)我讀《大淖記事》,感覺是在讀中國版的《水晶鞋與玫瑰花》,美麗而略帶感傷。美麗自不待說,感傷也是有的。盡管作者安排了一個近似于喜劇的結局。我理解,這和作者那個時期“美化”生活的“創作主旨”有關,用他兒子汪朗的話說,“爸爸都是虛化苦楚,渲染真情”(《老頭兒汪曾祺》)。
汪曾祺作品極少有傷感失落,而對于大淖,似乎是個例外。他對大淖,尤其對大淖那兒的人是偏愛的,這種偏愛在他讀小學的時候就形成了。因為好奇,他專門去看過“巧云”,“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只是無端地覺得她很美。”“……我很向往。我當時還很小,但我的向往是真實的……這點向往是朦朧的,但也是強烈的。”(《〈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大淖的景物大體就是小說中描寫的那樣,但作者承認“多少把它美化了一點”(同上)。大淖是汪曾祺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高郵景觀。在汪曾祺心目中,家鄉是抽象的,而大淖則是具像的。對大淖的美化,滲透著他對家鄉的摯愛和思念之情。文藝界似有這么一種認同:大淖就是高郵,就是汪曾祺的家鄉。近年許多來高郵的“汪迷”,首先要去、必定要去的就是大淖。汪曾祺內心其實容不得任何對大淖的冷落或褻瀆。1981年10月,汪曾祺回到了闊別的家鄉,小時候喜歡到處走,東看看、西看看的習慣一點沒變。他謝絕了家鄉父母官甚至親友們的陪同,一個人四處轉悠。他去了運河堤,去了高郵湖,還去了泰山廟、文游臺,一處一處尋訪夢中家鄉的痕跡,感覺“和我四十年前走過時也還是一樣”。他當然要去看大淖,第一次家里人陪他,后來又一個人單獨去了好幾次。他沒有找到夢中的大淖,他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大淖已經完全變樣了。一個造紙廠把廢水排到這里,淖里是一片鐵銹顏色的濁流。”那個沙洲,巧云和十一子幽會的地方,現在成了一個種鴨場,“我對著那一片紅磚的建筑(我的家鄉過去不用紅磚,都是青磚),看了一會。”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可是大淖,已經不是四十年前的大淖,也不是他筆下的那個大淖了。汪曾祺是寬厚的,他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會”,沒有批評誰,沒有責難誰。世事滄桑,能怨誰怪誰呢?
汪曾祺的鄉愁是一首旋律優美的歌:
我的家鄉在高郵,風吹湖水浪悠悠。
岸上栽的是垂楊柳,樹下臥的是黑水牛。
我的家鄉在高郵,女伢子的眼睛烏溜溜。
不是人物長得秀,怎會出一個風流才子秦少游?
……
這是電視片《夢家鄉》的主題歌,汪曾祺親自作詞,作詞的時間是在汪曾祺重回家鄉之后。歌詞仍然是那種田園牧歌的風格,仍然是那么一種世外桃源的景象,汪曾祺仍然保持了那么一份童真。從這一點看,汪曾祺是執拗的。他執拗地認為,他的家鄉應該永遠美好,至少,在他的筆下、夢中。
汪曾祺的鄉愁是一座墓碑。汪曾祺去了,他的鄉愁不絕如縷。他沒有能夠終老鄉里,葉落歸根,可是他的墓碑上清晰地刻著:高郵 汪曾祺。
汪曾祺去了,他給我們留下了夢中的家鄉,她和他不朽的文章一道永生。
汪曾祺去了,他給我們留下了那首動人的歌,《我的家鄉在高郵》,余音裊裊,永世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