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79年2月舉行的“理論工作務虛會”的一個分組會上,蘇紹智、馮蘭瑞作了題為《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后的社會發展階段問題》的聯合發言(以下簡稱蘇、馮文章或《階段》一文),博得了與會者的好評,整理后在《經濟研究》1979年第5期上發表,卻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并由此而引發了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提法的最終確立。以下講述的就是我所了解的這段歷史情況。
為了便于讀者了解蘇、馮文章的基本觀點,我在這里對這篇文章做一個簡要的介紹。
這篇文章分做三個部分:前言和第一部分討論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和列寧著作中寫的“在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那個“過渡時期”時的“共產主義”究竟是指“共產主義的高級階段還是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作者認為應是后者而非前者。文章的第二部分作者提出在這個過渡時期應不應該再分做若干階段。在這個部分中他們發表了引起風波的那一段有關當前中國屬于社會哪個階段的言論。文章的第三部分是論述按照他們的見解,在生產資料的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之后,承認中國還處在“不發達的社會主義階段”的必要性。
這篇文章的第二部分中對中國社會主義的發展階段作者是怎么論述的呢?
首先他們在引用列寧和毛澤東的論述后寫道:“我們認為,從資本主義社會到共產主義高級階段,可以分為這樣幾個階段:一個就是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階段。這里又分為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就是從無產階級革命勝利后到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這個時期的特點是還存在著多種經濟成分,相應地存在著多個階級,因而是進行激烈的、尖銳的階級斗爭的時期。這就是過去我們所講的‘過渡時期總路線’的那個‘過渡時期’。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后,就進入另一個時期,即不發達的社會主義;然后進入發達的社會主義。以后才進入到共產主義階段。”
作者認為,馬克思列寧所講的社會主義社會就是這里說的發達的社會主義社會,“不發達的社會主義社會的特點是存在著公有制的兩種形式,還有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資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已經基本消滅,但是還有資本主義殘余和資產階級分子,甚至封建主義的殘余,還有相當比重的小生產者,工農之間還存在著由于生產資料的關系不同和生產力發展水平不同而存在著的階級差別,小生產者的習慣勢力和心理仍然泛濫,生產力還沒有大發展,產品也未能較大豐富。這時,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斗爭已經結束,但是還有階級斗爭,還需要無產階級專政。因而,向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還沒有結束。”
同時認為,“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是完全可以的。但是,還不能說我們已經建立了馬克思列寧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第一階段(社會主義社會)。我們還存在著資本主義,甚至封建主義的殘余,小生產還占相當地位,小生產者的習慣勢力和心理還泛濫著。這說明我們還處在不發達的社會主義社會,還處在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不能認為我們的經濟制度已經是發達的或者完全的社會主義。”
我想讀者看了上面所引的那些段落,一定會覺得他們所提出的只是我國當時處在社會主義的哪個階段的問題,并非討論中國是否是社會主義社會的問題。不料卻招來了激烈的批評。對這場風波的開始,馮蘭瑞曾寫過一個材料,大致內容是:
1.胡喬木、鄧力群布置對《階段》一文的批判
他們的文章發表后,6月11日,胡喬木在社會科學院大樓的過道里遇見于光遠同志的秘書,對她說了幾句話,大意是,蘇、馮文章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中國現階段不是社會主義社會,而是處在過渡時期。這個觀點他們在理論務虛會上講過,但是公開發表,問題就比較嚴重了。最近,我和耀邦都收到了一些讀者來信,反對這種提法。我本人也堅決不同意這種觀點。這是從書本出發,而不是從實際出發。按照蘇、馮的說法,有兩種公有制并存,有商品生產、有階級存在,就不能說已經進入了社會主義,那么我國再過一百年后也不可能進入社會主義。不能認為這個階段里什么都存在,下個階段什么都沒有了。這種一刀切的想法只是一種幻想,是烏托邦。關于階段劃分問題是一個復雜的問題,要認真研究。簡單地做出結論并公開發表,可能會被國內外的階級敵人所利用。說得再嚴重些,會引起公憤,全黨會反對,全國人民會反對。
他對于光遠同志的秘書說:你跟光遠同志講一下,希望他能運用自己的影響,改變這種研究問題的方法。
大約也是6月份,胡喬木寫了一個字條給《經濟研究》,指示該刊組織文章,對蘇、馮的文章進行批判。
7月5日鄧力群在社會科學院召開一個小會,布置批判《經濟研究》第5期上關于《階段》的文章。鄧力群說,這篇文章提出中國是否社會主義的問題。這不是學術問題而是重大的政治問題。中央對這個問題很重視,正副秘書長專門開了會,中宣部要說話。鄧力群指示發表文章商榷,要盡量快一些。反批評的文章不能發表,不能印。公開的報刊不能印,內部的也不能印。科學無禁區,但這個問題要劃一個大界線。
2.中宣部三次會議上討論《階段》一文的情況
7月6日,星期五,中宣部開會,黨中央秘書長兼中央宣傳部部長胡耀邦主持。參加者除中宣部五位正副部長外,有首都思想理論宣傳戰線各部門負責人。這次會議主要討論紀念國慶30周年大會上葉劍英講話的宣傳提綱。提綱最后部分是對當前一些錯誤觀點的批評,包括發表在《經濟研究》第5期上的《階段》一文,引了其中一句話。中央編譯局局長王惠德看了宣傳提綱后提問:這個提綱是否發出去了?答“還沒有發出”。王說,這個提綱還要研究一下;《階段》一文觀點沒有什么錯。于是,引起與會者紛紛發言。有的說,《階段》一文實質是說中國不是社會主義;有的說該文提出了中國是不是社會主義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能討論,不可以討論,不允許討論。一些同志發言激動,表示要寫文章批判。也有個別同志表示同意蘇、馮的觀點,認為不應組織批判。由于意見不一致,胡耀邦同志決定下次會議再討論。
7月11日,星期三,中宣部例會,胡耀邦主持。參加者仍是上次會議的那些單位,不過有的單位換了人。會議仍討論國慶30周年講話宣傳提綱,自然又談到蘇、馮那篇談階段問題的文章。會上壓倒的多數仍持要批判的意見,理由是說文章認為中國不是社會主義。王若水(《人民日報》副總編)力排眾議,提出:馮蘭瑞他們的文章并沒有講中國不是社會主義,可是會上許多同志說文章講中國不是社會主義。我想請問幾位部長、副部長是否看過這篇文章?胡耀邦答:沒來得及看。四位副部長:廖井丹、張平化、朱穆之、張香山都回答:沒有看。于是,王若水建議幾位部長、副部長先將他們的文章看看,再討論。胡耀邦接受了這個意見,說看了文章下次再談。這次會上,王惠德、王揖(他也是人民日報副總編輯)也講了不同意批判的意見。
7月13日,星期五,中宣部繼續開會,先談了關于宣傳提綱的一些別的問題。在談到《階段》一文問題時,王若水詢問:幾位領導看了他們的文章沒有?胡耀邦說還沒有看,兩位張副部長和廖副部長都還沒有看。只有朱穆之看了。朱說,文章是沒有中國不是社會主義的話,但是有一句:中國還不是馬克思列寧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朱說完,王若水立即拿出一本小冊子《堅持貫徹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即1978年5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的,署名特約評論員的文章,這篇文章經胡喬木審閱后,念給鄧小平聽了兩遍,鄧小平點頭后才發表的),翻開小冊子第8頁,念道:“誠然,我們現在的社會還不是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王接著說,蘇、馮他們的文章是有胡喬木參與審查后的文章為根據的。聽了王若水的發言,滿堂驚愕。胡耀邦當機立斷,親筆勾掉宣傳提綱要批蘇、馮文章中的那句話,中宣部對此問題的討論告一段落。
3.鄧力群、胡喬木再次布置批評,不許反批評
7月10日前后,鄧力群在科學院召開各經濟所負責人會議,散會后讓黨員和經濟研究所的幾位負責人留下,再次布置寫批判《階段》的文章,再次說明不許反批評。孫冶方當場提出異議,說這樣不是與文化大革命時一樣了嗎?鄧力群說,這是中央決定,黨員要守紀律。
胡喬木在國務院研究室組織了幾個人整理馬恩列關于過渡時期和社會主義的材料,準備親自寫文章。一天,在舉行研究收集材料的會議后,丁樹奇(政研室黨委書記)在走廊上碰見林子力。丁對林說:要批馮蘭瑞了。林說:誰批誰要臭。研究室整材料的事一直保密。
從1979年7月初到7月中旬這十天左右的時間,中宣部、胡喬木、鄧力群頻繁召集會議,布置批判《階段》一文。緊鑼密鼓,聲勢嚇人。一場大批判眼看就要開始。消息傳出,震驚了全國思想、理論界。蘇、馮分別接到一些慰問電話。中宣部第一次會議后,有同志建議蘇、馮給鄧小平寫信申訴。他們認為,這種做法不符合黨中央三中全會精神。而且他們的文章并沒有否定中國是社會主義。但是否馬上寫信,他們還拿不定主意。這時,政研室的林澗青因病住院,對外面的情況不了解。根據馮說的情況,勸告“不要作出反映”。馮很同意這個意見。于是,他們就保持沉默。
馮蘭瑞同志告訴我,在7月下旬之后胡喬木對自己的行為表示道歉,并說要“設法補救”。
7月24日,朱佳木(胡喬木的秘書)向馮蘭瑞轉達胡喬木的話,要她不要誤會,他不過是看了你們的文章后很著急。
7月底,馮蘭瑞的老伴李昌到北京醫院看病,遇見胡喬木。胡對李說,他很忙,沒有來得及找馮蘭瑞同志談話,很抱歉。其實他對馮的文章只有兩點意見。一是方法問題,不應將馬列的話一條一條的來套。馬列那個社會主義一千年也實行不了。第二,這樣一寫,同另一些文章就混在一起了。有十幾篇文章,討論中國是不是社會主義,很兇的。李昌答復他兩點:①用簡單的辦法不能解決理論問題;②你說馬列說的不對,實行不了,怎么說才對,你們要拿出個說法來。以后,胡喬木在北京醫院又一次見到李昌,再次表示對馮蘭瑞的抱歉。時間大致在當年9月。
8月25日上午,馬列研究會學術部舉行會議,傳達前幾天胡喬木在馬列所、文學所、哲學所、法學所、歷史所五所匯報會上的講話。在回答文學所提出當代文學史如何編法之后,胡喬木說:我順便作一些自我批評,對蘇馮的文章看得太嚴重了,認為不適宜討論。對問題本身我的觀點沒有變化。我不應采取行政辦法,提出意見之前沒有先征求蘇馮二人的意見,很抱歉。看了《經濟研究》第8期(載有朱述先寫的與蘇馮商榷的文章)后,要想辦法補救一下。在這種氣氛下,很難進行認真的學術討論。
8月份《經濟研究》發表了朱述先與蘇、馮商榷的文章。之后,《經濟研究》接到胡喬木電話,大意是說,你們登了朱述先的文章,是受了我(胡)的影響,要設法補救一下。可再找人寫文章與朱商榷。據知,與此同時,胡喬木給《經濟研究》寫了一個意思相同的字條。兩年后,馮向《經濟研究》當時的負責人提出借閱胡喬木給他們的兩個關于《階段》一文的字條時,答復說,這兩個字條都被社科院調走了。
《經濟研究》根據胡喬木指示,找了幾位同志請他們寫文章同朱述先商榷,均被拒絕。于是又打電話請蘇、馮寫與朱商榷的文章。蘇、馮也婉拒了。
后來,不知道胡喬木又看到了什么形勢,重新回過頭來要批蘇、馮,并捏造了有一個“中國是不是社會主義社會的討論”。研究建國以來經濟學界討論的歷史的人——我也應該算做一個——寫過不少書,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有過這么一個討論,可是他硬說有,并且把蘇、馮的文章作為最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列在首位。
接著胡喬木把這個問題提得越來越高。他利用自己是《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決議》主要起草者的便利,把蘇、馮的觀點作為不承認我國是社會主義社會的代表,不點名地寫進這個歷史決議中去。我也是參加這個決議起草工作的人,在1981年四、五月間看到決議稿中有這樣一段話之后,我特別找到胡喬木對他說,你這樣做非常不對。這次談話,我因為很生氣,表現得非常激動。我對他說,“你至少要承認我國社會主義社會還處在初級階段”。我講我的意見時嗓門越來越高,激動得都拍了桌子。在我的強烈抗議下,他實在沒有理由一字不改,不得不在《決議》中加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提法。
但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提法放在一個陪襯的地位,著重點還是放在批判“任何否認中國是社會主義”這個基本事實的觀點。他只承認“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由比較不完善到比較完善,必然要經歷一個長久的過程”。
過了幾個月,到1981年8月,中央召開“思想戰線座談會”。這時候中央有一個思想工作領導小組,它的成員有胡喬木、周揚,也有我。這個座談會的宗旨是糾正思想戰線領導渙散和軟弱,抓的典型事例是白樺的作品《苦戀》拍成電影《太陽與人》上演引起了非議。但是這個會要解決的不僅是文藝界的問題,還有理論界的問題。理論界的問題是什么呢?胡喬木舉不出來。會議分文藝界、新聞界、理論界三個分組,理論界的小組就由我和孫冶方作為召集人(馮蘭瑞也是理論界小組成員之一)。我們組不承認理論界有什么領導渙散軟弱的問題。而胡喬木說的“許多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的話都出自社會科學院”的話,我們這個組的同志都認為是院長造的本院的謠,大家都不承認。而且在會上大家反對不指名道姓批評這種或那種所謂錯誤觀點的做法。關于這些,說來話長了。
在這個會閉幕的那一天,胡喬木作了一個講話,這個講話整理出來之后編入了在胡喬木主持下編成的《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其中有這樣一段:“在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問題上,一些同志在長時間內抱著懷疑的態度。他們不顧中國革命發展的歷史必然性和勝利實踐,不顧列寧在俄國十月革命前后的一系列論述和二十世紀以來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新的發展,教條式地宣傳社會主義必須建立在高度發達的社會化大生產的基礎上,并且必須消滅商品生產,認為中國經濟落后,不應該也不可能實現社會主義。他們不愿意承認我國在實現了社會主義改造之后,已經消滅了剝削制度,建立了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建立了社會主義的基本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盡管這些剛建立的制度還需要完善,但毫無疑義,它們已經在我國扎下了根,并且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這些同志既然不愿意承認我們的社會是社會主義社會,也就不愿意看到二十多年來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不愿意看到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連一些外國資產階級公正人士也不能不稱道的優越性。極少數人甚至荒謬地宣稱中國應該回過頭去發展新民主主義,發展國家資本主義。這種極端錯誤的觀點的宣傳,不但本身就是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的一種表現,而且還給這種思潮以一種‘理論’的依據。”
從這段話可以看到,胡喬木認為,1957年以后,包括反右派、“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三年困難時期、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十年“文化大革命”時期都取得了“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鄧小平曾多次指出,這二十年我國經濟發展停滯不前。胡喬木卻不顧事實,并又把矛頭指向提出社會主義發展階段問題的理論工作者。他這次講話時我應該在場,馮蘭瑞也在場。那時我的耳朵不像現在這樣背,他當時如果說了這樣一篇話,我會立即作出反應,會去批評他。馮蘭瑞當時也沒有聽見他的這篇話,她的筆記本上也沒有這方面的記錄,因此很可能是胡喬木以后改上去的。這段話我直到1998年才發現。1981年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提法第一次寫進黨中央文獻之中。
1982年我參加了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政治報告的起草工作。文件的起草仍由胡喬木主持,在他為胡耀邦報告起草的第三部分“努力建設高度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中,特別使用了在我國已經“建立起作為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那樣的句子。我一看就明白他是針對蘇、馮的《階段》一文的觀點寫的。我還是想在胡耀邦的這個報告中寫進“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但不想跟他在起草組內又沖突起來。我決定在胡耀邦親自參加定稿時提出。那一天在讀到文件的第三部分時,我提出要寫進“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思想,而且我已想好這話寫在什么地方,基本上編好了句子。我剛把話講完,胡耀邦立刻表示應該寫,當時就作了決斷。胡喬木也就沒有再吭聲。我建議在報告稿寫進的這段話開頭一句是:“我國的社會主義現在還處在初級發展階段,物質文明還不發達。”下面還有一段是想對這話作一點發揮的,不過胡喬木還是用“但是”這個轉折詞又轉上了他的觀點。然而這次在“中國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之前,“盡管”兩個字還是加不上去了,因此“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再是一句陪襯的語言了。
從1982年十二大后,黨對社會主義的理解有了很大的進步。
1984年6月鄧小平在會見第二次中日民間人士會議日方委員會代表團時發表了很重要的談話。談話的一部分后來整理成《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同日本的大來是這個中日民間人士會議經濟組的召集人,鄧小平發表那個談話時有幸在座。在這次談話中鄧小平講:“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馬克思主義?我們過去對這個問題不是完全清醒的。”就在這次談話中,鄧小平強調“社會主義階段的最根本的任務就是發展生產力”;強調“社會主義要消滅貧窮,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更不是共產主義”。四個月后,十二屆三中全會作出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決定中提出“積極發展多種經濟形式”的問題,指出“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必要的有益的補充”,“要為城鄉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的發展掃除障礙,創造條件”。只是還沒有敢提私人經濟。還說了“決不是退回到建國初期的那種社會主義公有制尚未在城鄉占絕對優勢的新民主主義經濟”那樣的話。
歷史發展到1986年9月十二屆六中全會。這次全會的主題是專門討論“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指導方針”。這次中央沒有要胡喬木主持會議文件的起草工作,而把我請去擔任起草小組的顧問。胡耀邦親自主持文件的起草,就在這個會議上,把我國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作為樹立和發揚社會主義道德風尚的重要依據。在全會決議中有這樣一段重要的文字:
“道德是經濟基礎的反映,而不是脫離歷史發展的抽象觀念。我國還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不但必須實行按勞分配,發展社會主義的商品經濟和競爭,而且在相當長歷史時期內,還要在公有制為主體的前提下發展多種經濟成份,在共同富裕的目標下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全民范圍的道德建設,就應當肯定由此而來的人們在分配方面的合理差別,同時鼓勵人們發揚國家利益、集體利益、個人利益相結合的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精神,發揚顧全大局、誠實守信、互助友愛和扶貧濟困的精神。社會主義道德所要反對的,是一切損人利己、損公肥私、金錢至上、以權謀私、欺詐勒索的思想和行為,而決不是否定按勞分配和商品經濟,決不能把平均主義當作我們社會的道德準則。同時必須指出,社會主義是向共產主義高級階段前進的歷史運動。我們社會的先進分子,為了人民的利益和幸福,為了共產主義理想,站在時代潮流前面,奮力開拓、公而忘私、勇于獻身,必要時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種崇高的共產主義道德,應當在全社會認真提倡。共產黨員首先是領導干部,尤其要堅定不移地身體力行。總之,在道德建設上,一定要從實際出發,鼓勵先進,照顧多數,把先進性的要求同廣泛性的要求結合起來,這樣才能連結和引導不同覺悟程度的人們一起向上,形成凝聚億萬人民的強大精神力量。”
這是在黨中央文獻中第一次把“我國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論斷作為我國社會主義事業的指導思想的依據。決議用這一點,從實質上來批評不顧我國社會主義發展階段的現實,而只強調共產主義思想教育的左傾空談。在起草黨中央六中全會決議時,胡耀邦說,在這個決議中我們還只是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問題寫到樹立道德風尚里,但這個提法應該對我們黨的工作有重大的意義,僅在道德風尚問題上寫是不夠的。好在十三大馬上要召開。他說在起草這個決議之后,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把它寫進他在十三大要做的政治報告中。在六中全會后,他決定原來的起草小組不解散,繼續考慮十三大報告的起草。起草小組的成員還同他一起去上海做一些調查研究工作。我和一些同志先去,胡耀邦后到。我們當時都住在上海虹橋西郊賓館里。
后來黨中央不要胡耀邦做十三大政治報告了,十三大報告交由趙紫陽去做。1987年3月26日關于草擬十三大報告大綱問題趙紫陽寫了一封信給鄧小平。信中寫道,他認為“全篇擬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作為立論的根據。這里所說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是一般地泛指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后的初級階段,而是指由中國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條件決定的必須經歷,而不能逾越的初級階段”。他說,“以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立論,有可能把必須避免的‘左’、‘右’兩種傾向這個大問題說清楚,也有可能把我們改革的性質和根據說清楚。如能這樣,對統一黨內外認識很有好處,對國外理解我們的政策的長期穩定性也很有好處。”
趙紫陽對于上面我寫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寫進中央文件的情況了解得很清楚,因而在他給鄧小平的信中寫了上面三段之后,寫道:“‘初級階段’的提法,在黨的文件中已三次出現(歷史問題決議、十二大報告、精神文明決議),但都沒有發揮。如您(鄧小平)同意,報告的起草工作就準備循著這個思想加以展開。”
從后來趙紫陽做的十三大報告來看,鄧小平同意了這封請示信。
在十三大報告中的第一部分“歷史性成就和這次大會的任務”之后,第二部分便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和黨的基本路線”。在這一部分中開宗明義:“正確認識我國社會現在所處的歷史階段,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問題,是我們制定和執行正確的路線和政策的根本依據。”接著就寫了這樣幾段:
“對這個問題,我們黨已經有了明確的回答:我國正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這個論斷,包括兩層含義。第一,我國社會已經是社會主義社會。我們必須堅持而不能離開社會主義。第二,我國的社會主義社會還處在初級階段。我們必須從這個實際出發,而不能超越這個階段。在近代中國的具體歷史條件下,不承認中國人民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充分發展階段而走上社會主義道路,是革命發展問題上的機械論,是右傾錯誤的重要認識根源;以為不經過生產力的巨大發展就可以越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革命發展問題上的空想論,是‘左’傾錯誤的重要認識根源。
“我國原來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大國。從上個世紀中葉以來的一百多年間,經過各派政治力量的反復較量,經過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多次失敗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最終勝利,證明資本主義道路在中國走不通,唯一的出路是在共產黨領導下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反動統治,走社會主義道路。但是,也正因為我們的社會主義是脫胎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生產力水平遠遠落后于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這就決定了我們必須經歷一個很長的初級階段,去實現別的許多國家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實現的工業化和生產的商品化、社會化、現代化。
“經過三十多年來社會主義的發展,我國當前的情況是怎樣的呢?一方面,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和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中的指導地位已經確立,剝削制度和剝削階級已經消滅,國家經濟實力有了巨大增長,教育科學文化事業有了相當發展。另一方面,人多、底子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仍居于世界后列。突出的景象是:十億多人口,八億在農村,基本上還是用手工工具搞飯吃;一部分現代化工業,同大量落后于現代水平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業,同時存在;一部分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同廣大不發達地區和貧困地區同時存在;少量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科學技術,同普遍的科技水平不高,文盲半文盲還占人口近四分之一的狀況,同時存在。生產力的落后,決定了在生產關系方面,發展社會主義公有制所必需的生產社會化程度還很低,商品經濟和國內市場很不發達,自然經濟和半自然經濟占相當比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還不成熟不完善;在上層建筑方面,建設高度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所必需的一系列經濟文化條件很不充分,封建主義、資本主義腐朽思想和小生產習慣勢力在社會上還有廣泛影響,并且經常侵襲黨的干部和國家公務員隊伍。這種狀況說明,我們今天仍然遠沒有超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那末,我國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是一個什么樣的歷史階段呢?它不是泛指任何國家進入社會主義都會經歷的起始階段,而是特指我國在生產力落后、商品經濟不發達條件下建設社會主義必然要經歷的特定階段。我國從五十年代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到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基本實現,至少需要上百年時間,都屬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階段,既不同于社會主義經濟基礎尚未奠定的過渡時期,又不同于已經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階段。我們在現階段所面臨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階級斗爭在一定范圍內還會長期存在,但已經不是主要矛盾。為了解決現階段的主要矛盾,就必須大力發展商品經濟,提高勞動生產率,逐步實現工業、農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并且為此而改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中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部分。
“總起來說,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逐步擺脫貧窮、擺脫落后的階段;是由農業人口占多數的手工勞動為基礎的農業國,逐步變為非農產業人口占多數的現代化的工業國的階段;是由自然經濟半自然經濟占很大比重,變為商品經濟高度發達的階段;是通過改革和探索,建立和發展充滿活力的社會主義經濟、政治、文化體制的階段;是全民奮起,艱苦創業,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階段。”
接著又寫了“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際出發”,我們應當確立的具有長遠意義的六條指導方針。
然后還寫了一條概括性的語言,表述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實際出發的黨的基本路線:“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我們黨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基本路線是:領導和團結全國各族人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自力更生,艱苦創業,為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奮斗。”
“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提法到現在應該說已完全確立。
而胡喬木、鄧力群對《階段》的批評也就再也提不出來了。
最后我想還講講我本人對蘇、馮《階段》一文的看法:我對蘇、馮的文章給以充分肯定的評價,這篇文章一開頭我就表明了這一點。但我并不完全同意這篇文章中說那時中國還處在“從資本主義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的過渡時期”這個說法。
我認為馬克思、列寧對“過渡時期”已有明確的論述,不宜擴大到包括生產資料所有制方面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的社會。《階段》的作者之所以把這樣的社會看做過渡時期,估計是受到毛澤東關于1956年后還存在階級斗爭的看法的影響。其實這種看法在當時理論界中大都也接受。我是同意他們的“不發達的社會”或者后來我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看法的,不主張同“過渡時期”的說法掛鉤。
(本文作者為中國社科院原副院長)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