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的改革開放,是以農村改革為序幕展開的。30年前,億萬農民以非凡的勇氣,奮起沖破“左”的重重壁壘,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即包產到戶)。我在人民日報農村部工作,對此進行了多次采訪與報道。我作為一個記者,見證了這場深刻變革的一些風風雨雨。
向計劃經濟射出的第一槍
鄉鎮企業的崛起,是農村改革的前哨戰。鄉鎮企業過去叫社隊企業,它是70年代中期開始在農村出現的一個新事物。這個新生兒一降世就遭到重重圍攻。國家計劃部門指它“以小擠大”,大即國有工業企業。國有商業系統指責它“破壞社會主義流通渠道”。一些國營大廠由于人才流失到鄉鎮企業而指責它“挖社會主義墻腳”,還有人指責它搞不正之風,等等。在農業部門內部認識也不一致,有些抱著傳統保守觀念不放的人,認為搞農業就得“以糧為綱”,發展鄉鎮企業是“不務正業”。總之,各種批評紛至沓來。可笑的是,這場爭論也反映到了人民日報社編輯部內部,工商部有些編輯記者,受到經濟管理部門一些干部反對鄉鎮企業論點的影響,也指責農村部不該支持發展鄉鎮企業,有時雙方爭論得面紅耳赤。
當時,江蘇無錫是鄉鎮企業發展最快的一個縣,各方面對它的壓力也特別大。他們給報社來信,迫切希望得到輿論界的理解和支持。農村部的同志經研究認為,面對這場關系農村發展前途的大爭論,我們必須旗幟鮮明地支持鄉鎮企業這個新生事物。我們的看法,得到了編輯部領導同志的認可。
1978年3月,我奉命來到無錫縣,由縣委的同志陪同,到全縣一些公社和大隊(當時還是人民公社體制)作了比較深入的調查,我看到鄉鎮企業確實為這個人多地少的江南農村,找到了一條全面發展經濟的路子。我們去采訪了安鎮公社。這是全縣聞名的困難社,糧食生產在全縣倒數第二,社員生活困難。困難是因何造成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單一的“以糧為綱”,只抓糧食生產,不準搞工業,副業也很少。這個公社地面上聳立著一座膠山,有豐富的石灰石資源,卻長年沉睡,無人敢動。貧窮壓得他們走投無路。后來幾個大膽的干部帶著社員向膠山發起進攻,開采石灰石,辦水泥廠、水泥制品廠,生產石英砂……圍繞著膠山大做文章,工業越辦門路越多,公社辦,大隊也辦,同時又大辦副業。前后3年時間,這個出了名的窮社開始富裕起來了。當我們來到這里的時候,公社正修橋鋪路,建造了8座新橋,還建起了農機站,一派生機。3年里農田基本建設的投資,超過了過去二十幾年的總和。鄉鎮工業開始顯示出它的威力。
我們還去調查了玉祁公社的民主大隊。這個大隊人均只有5分多耕地,過去叫它“三靠隊”,即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吃糧靠供應,國家每年給這個大隊統銷糧食30萬斤。這個大隊的窮根也是人多地少,單一抓糧食。這兩年,他們興辦起不少鄉鎮企業,開辦磷肥廠、糧食加工廠、大型養豬場……使生產大隊經濟結構發生了變化,工業收人躍升到總收入的50%,副業收入占20%,農業收人占30%。結果,“三靠隊”變成了“三貢獻”隊,向國家貢獻工業品、農產品、副產品。
我來到無錫縣的時候,正是江南春寒料峭的三月初,我冷得披著棉被在縣委招待所寫稿,寫出了一篇調查報告和一篇社論的初稿。1978年4月5日,《人民日報》在一版顯著位置發表了我執筆的題為《社隊企業要有個大發展》的社論,和無錫縣的調查報告《農業高速發展的途徑》。這篇社論在送審時得到了黨中央有關領導人的肯定。
社論和調查報告發表后,受到各地農村干部的普遍歡迎,他們紛紛給報社來信,表示支持。無錫縣的干部和農民更是興高采烈。當然,我們也聽到了一些批評意見,認為報紙的報道背離了“以糧為綱”的大方向。
鄉鎮企業的崛起是我國農村走向市場經濟的第一步,也是向計劃經濟體制發起的第—次沖擊。在這次沖擊中,射出第一槍的是無錫縣農民。
“可以”與“不可以”之爭
1980年春天,我再度來到江蘇省采訪。
那時,正是農村改革初期,圍繞著包產到戶,全國正展開一場激烈的全民大辯論。這是真理標準討論在經濟領域的直接反映,雙方壁壘分明。一方主張按照“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在農村推行受到農民普遍歡迎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一方主張繼續實行人民公社制度,反對農村改革。由于種種原因,開始時國內不少省市領導干部,站到了反對農村改革的一邊。
江蘇省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來到江蘇后,受到了不正常的冷遇。這是毫不奇怪的。當時《人民日報》編輯部旗幟鮮明地支持農村改革,受到了不少省市領導人的指責。因此到那里采訪的《人民日報》記者,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在有些省市,不但拒絕接見記者,甚至連凳子也不讓坐。江蘇省領導機關向全省發出一個緊急呼吁:“堅決堵住西大門!”我到了江蘇后,聽到這句話甚為不解,這是何意?后來一打聽,才知道是要堅決頂住從西邊鄰省安徽傳來的包產到戶的意思。原來,安徽鳳陽縣農民最先搞起包產到戶,得到了省委書記萬里的堅決支持,很快就在全省推廣了。西邊的鄰居包產到戶搞得熱氣騰騰,生產迅速發展,東邊仍處在貧困中的農民就坐不住了。可是有些領導干部卻堅決不許蘇北農民學習安徽的辦法,推行包產到戶。
我來到江蘇時,正逢省委召開全省縣委書記以上的干部大會,討論農村問題。我要求列席旁聽,被對方婉言謝絕。大會秘書處工作人員對我說:“我們領導上經過研究,你還是不參加為好。”我是《人民日報》記者、報社農村部副主任,應邀參加會議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我卻被拒之門外,這在過去還沒有遇到過。
怎么辦?我想,記者活動的天地大得很,不參加會議,仍然可以在會外進行采訪。我利用會議間隙,找了幾位縣委書記座談,并進行了一些單獨訪談。這些來自基層的領導干部,不贊成“堵住西大門”的主張。泗洪縣委書記李洪來在座談中給我介紹了泗洪縣農民瞞著上級偷偷搞包產到戶的情況。泗洪縣是一個著名的窮縣,多年來社員每年人均分配水平只有40元左右,糊口都很困難,一些年輕人出生以來就不知道白面饅頭是什么味道。這個窮縣有個上塘公社,更是窮中之窮。人們被逼得走投無路。1978年,有幾個生產隊干部壯著膽子在花生地里搞了“包種”(當時他們還不知道聯產承包責任制這個詞,就簡稱“包種”,即包產到戶)。這里的沙質土壤適宜種花生,過去也有種花生的傳統。由于多年來搞“大呼隆”,產量低,浪費大,到后來生產隊連種花生的成本(每畝約30元))也拿不出來了。干部狠了狠心,把花生地包給社員種。這一包立即見效,負責承包的社員看到地里有了草,就立即去鋤。下雨天,全家老小戴著斗笠,披著塑料布下地干活。收獲時更是深刨細撿。李洪來給我說了個有意思的數字。有人調查,過去搞“大呼隆”的時候,一平方米左右的花生地里,要丟棄花生五六十粒。實行“包”的辦法后,只找到了幾粒。過去收花生,社員一邊收一邊吃,少數人還偷偷往口袋里裝,從地里到村頭,沿路都是花生殼。如今地頭路邊干干凈凈,很難看到花生殼,社員家里的花生囤卻堆得滿滿的。有好幾個生產隊過去花生畝產只有六七十斤,現在增長到200多斤和300多斤。
李洪來說,上塘公社這兩年悄悄地搞包產到戶,農業生產和群眾生活都有明顯起色。過去沒錢買化肥和農機,現在有錢買了。社員的分配水平和口糧都有較大幅度提高。這個飽受窮困之苦的農村公社,出現了多年來未曾有過的勃勃生機。
可是,天下就有這樣的怪事。上塘公社農民開始吃飽了肚子,消息傳到淮陰地委(泗洪縣屬淮陰地區),地委主要領導人竟著了急,先后派出三批工作組來到上塘公社“糾偏”,他們批評縣委和公社黨委“犯了方向性嚴重錯誤”,“脫離了社會主義軌道”,責令立即糾正,并報告了江蘇省委。所幸,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大氣候變了,農村基層干部不再一味“唯上”、“唯書”,他們口頭上作檢討,行動上仍然我行我素,堅持包產到戶,并逐步推廣到全縣。
蘇北建湖縣縣委書記說,看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非搞不可。他舉了本縣近湖公社兩個生產隊種棉花的例子。這兩個生產隊是緊鄰,生產條件幾乎完全一樣。一個生產隊種了20畝棉花,長得差,蟲子多,1979年畝產皮棉86斤,1980年下降到60斤。邊上的南莊生產隊,將18畝棉花包給了社員,又追肥,又捉蟲,棉花拾掇得如同繡花一般細,1979年畝產皮棉100多斤;1980年雨水多受了澇,依然實現了增產。
包產到戶不但在泗洪那樣的窮縣有效。比較富裕的吳江縣縣委書記說,他在本縣摸了一下底,全縣有183個生產隊悄悄地推行了包產到戶,凡是這樣做的隊幾乎隊隊顯著增產。
包產到戶究竟是資本主義的洪水猛獸,還是興農良方?這個爭論其實已經延續了20年。60年代初的所謂三年困難時期,安徽農民就創造了包產到戶。當時黨中央的最高領導人斥之為“單干風”與“黑暗風”、“翻案風”并列,凡支持包產到戶的干部皆被打倒。不料,“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春風就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鄧小平提出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
圍繞著包產到戶的新爭論,是從1979年開始的。黨中央農業文件里關于“包”的提法,有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最初是提出“也可以”允許包工到組,聯產計酬,超產獎勵。以后明確提出邊遠山區和落后貧困地區,長期三靠(即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生產隊“可以”包產到戶。中央的農業文件受到農民的熱烈歡迎,但農民們把“也可以”改成了“更可以”。而江蘇有些領導干部,包括省級領導干部,把“也可以”改成了“不可以”,矛盾就是這樣尖銳。
這次的江蘇之行,我根據采訪的所見所聞,寫了篇通訊,題目就是《可以與不可以之爭》,發表在1980年12月24日的《人民日報》二版頭條。我在文章的最后說:“在實際工作中對某些問題認識暫時不一致,是難免的,也是正常的。解放思想,統一認識,是一個實踐的過程。真正確立了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思想,虛心地、誠實地對待千百萬群眾的實踐,敢于否定經過實踐檢驗證明是錯了的東西,我們的思想和工作,就能不斷地前進。”
一場驚動中央的魚塘風波
“食無魚”!這是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一個長時間里人民生活的一個嘆息。社員家庭養魚,被指斥為“搞資本主義”。生產隊的集體魚塘,“吃大鍋飯”,管理不善,不可能給市場提供多少商品魚。當年在北京想要吃上淡水活魚,是非常困難的。
1981年,廣東一個叫陳處兮的讀者給編輯部寄來一篇調查報告,調查報告說:廣東高要縣沙浦公社沙一大隊第六生產隊社員陳志雄,是個養魚能手,他和妻子從1979年開始承包集體魚塘,專業養魚。他承包后的變化可歸結為三個大,即魚產量大增,本人收人大增,生產隊集體收人大增。1979年,陳志雄的年純收人3100元;1980年,他的純收人增加到7250元。與此同時,生產隊的收人也顯著增加。沙一大隊第五生產隊有33畝魚塘,過去派幾個勞力管理,一年最多收魚6000斤,扣除成本和各項開支,年年虧本。1980年下半年,陳志雄承包了這33畝魚塘,僅半年就產魚1萬余斤,生產隊不花一分錢,不出一個工,就凈收入承包金4500元。
調查報告還說,對這件事,人們看法不一,發生了爭論。許多基層干部和農民贊成陳志雄承包魚塘,認為應當讓這樣的“養魚能人”大顯身手,這對集體對個人都有好處;也有一些人反對,認為這是“偏離了社會主義方向”。爭論的具體問題有兩個,一個是雇工問題,一個是跨隊承包問題,其中又以雇工問題為爭論焦點。這位廣東讀者希望能夠得到報紙的支持。
當時我在農村部主持工作,編輯黃彩忠同志把這篇調查報告給了我。我讀后感到文中反映的情況很重要,又感到有些棘手,因為它涉及一個非常敏感的“邊緣問題”,即雇工問題。怎么辦?最簡單的處理辦法就是把它丟進紙簍,不發表,天下太平。但我不甘心,既然實際生活中存在著這樣一個重要而又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為什么不可以端到報紙上,讓讀者自己去鑒別,去思考,去討論呢?我決定在報上組織一次讀者討論,并請示編輯部領導,得到同意。5月29日,我在二版頭條地位發表了一篇題為《一場關于承包魚塘的爭論》的調查報告,并寫了一個編者按語。按語說,這篇報告里所提出的問題在其他地方也有,確實值得議—議,“新情況給我們提出不少新問題,需要我們按照黨的三中全會提出的方針、政策,在實踐中認真探討,求得正確解決”。接著,我們就以《怎樣看待陳志雄承包魚塘問題》為總標題,開辟了一個講座專欄,摘要發表讀者的來信來稿。這個討論引起了相當大的反響,讀者來信來稿之多超出我們預料,多數對陳志雄承包魚塘的方式表示贊同或基本贊同,有少數持否定看法。我們選了其中22篇,陸續在報上發表,基本上把兩方面的意見都擺了出來。
沒有想到,這個討論也引起了學術界的注意。就在討論開始后不久,廣東省社會科學院與華南師范學院有兩個工作人員受到討論專欄的啟發,專程跑到陳志雄所在的沙浦公社作調查,用“左”的觀點寫了篇調查報告,報告依據的具體事實與5月29日《人民日報》上發表的報告基本相同,但這篇報告的觀點是“陳式承包以雇傭勞動力為基礎,脫離集體統一經營,已不屬集體經濟內部責任制性質,而成為資本主義經營,弊多利少,應予限制”。兩位作者對人們稱陳志雄為“能人”也持否定態度,總之,他們認為“陳志雄的經營方式同舊社會(資本家)實在沒有什么差別”。不待說,這份調查報告所提出的問題,用過去習慣的語言來說,是一個大是大非問題,不可等閑視之。
不久,由國家農委在昆明召開的全國農業生產責任制問題討論會上,《人民日報》討論專欄提出的問題,成了會議上熱烈爭論的問題之一。會上散發了廣東社會科學院與華南師范學院兩位工作人員寫的指責陳志雄承包魚塘是“資本主義經營”的調查報告。一位顯然同意這個觀點的新華社記者,根據這個調查報告,寫了一份“內參”,在新華社的“國內動態清樣”上發表了出來。這就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重視,幾位領導同志都作了批示。胡耀邦同志看了“內參”后當天就作了如下批示:“請潤生同志注意并提醒廣東省委。”國務院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潤生的批示是:“瑞芝并仲夷同志,此事請酌處。”兩個批示都是溫和、商討的口氣。趙紫陽同志的口頭批示說得更明白:“承包魚塘可以么,多收點魚稅銀子就是了。”可是胡喬木同志的批示卻尖銳而嚇人。他給廣東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寫了封信:“仲夷同志:附上材料一份(按即‘國內動態清樣’),不知確實性如何,如果屬實,不知省委怎樣看法?我個人認為,按這個材料所說,就離開了社會主義制度,需要作出明確規定予以制止或糾正,并在全省通報。事關農村社會制度的大局,故提請省委考慮。”他還把這封措詞嚴厲的信,同時抄送給了胡耀邦、萬里同志和國家農委。這個批示無疑是對陳志雄式的魚塘承包,下了—道討伐令。
這封信下達后,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中央高層領導的意見豈能輕視?于是由省到地,由地到縣,一層層討論。省委書記任仲夷責成農委組成調查組,再赴陳志雄所在地進行調查,地委、縣委也紛紛派出專人,前往查明真相,當地生產隊干部與陳志雄本人,一時間幾乎應接不暇。廣東省農委調查組寫出了一份《高要縣承包大戶陳志雄的情況調查》,報告列舉的事實與過去的調查基本相同,但與廣東社科院那兩位寫的調查在觀點上卻明顯不同:報告說,“陳志雄這種以雇傭勞動為主的大面積承包帶有一些資本主義因素,但不能和資本主義經營方式完全畫等號。因為在陳的經營收入中,大部分作為承包金交給了集體。這種經營方式就其經濟效果來說,比原來吃‘大鍋飯’要先進得多。”
廣東省農委的調查報告最后歸納了公社黨委、縣委和地委的意見說:“對推行專業承包生產責任制中出現的問題,大家認為應當從總結經驗教訓上去解決,并從政策上加以引導和限制,不宜采取通報批評的辦法。”這就是說,他們不同意胡喬木同志在信中提出的“予以制止和糾正,并在全省通報”的做法。廣東省委同意了農委的意見。
圍繞著陳志雄事件而掀起的這陣風浪里,我看到了一個非常可喜的現象,即許多干部吸取了自50年代后期以來的沉痛歷史教訓,他們不再一味地盲目“唯上”、“唯書”,而是從實際情況出發,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和判斷。基于這種認識,一場風波被頂過去了,人們沒有按照胡喬木同志那封信的要求去“制止”和“糾正”承包魚塘的這件新事,他們勇敢地保護了陳志雄。
《人民日報》這次討論持續了三個月,于8月30日結束。討論結束時沒有作討論總結,只在最末一期專欄上,發表了北京讀者余大奴、黃克義寫的題為《進一步解放思想,搞活經濟》的一篇文章,我寫了個編者按語。
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吳象同志以后又專程去廣東高要縣,訪問了陳志雄,帶來喜人的新信息。他在一篇報道里說:“前年,《人民日報》曾經開展過一場陳志雄承包魚塘問題的討論。這場討論提高了人們對專業承包責任制的認識,堅定了陳志雄對‘包’下去的決心,他經營數百畝魚塘,4年來向集體上交了承包金14.1萬元,向國家交納稅金2900多元。4年中,陳志雄還擴散了他的撈魚花、育魚苗等技術,有5個社員被他培育成了養魚能手,他光榮地被選為高要縣的勞動模范。”
開發荒山的突破
中國是一個多山的國家,山地面積大約占國土面積的70%,其中有不少荒山在不破壞生態的前提下是可以開發利用的。上個世紀80年代初,包產到戶的推行,主要解決了農田問題,荒山如何有效開發,仍然沒有闖出一條路。
1981年秋,我來到閩南的窮縣仙游,聽朋友陳金添說,那里有個農民個人大面積承包開發荒山,在當地引起了爭議,我和我的朋友連同新華社記者林群英,一起趕去訪問了這個敢于向荒山進軍的開拓者。
這個農民名叫李金耀,他精干強壯,是個典型的閩南農民。他承包的荒山名叫馬山,山地面積有1200多畝,坐落在仙游縣境的東南方,屬于蓋尾公社蓮井大隊所有。馬山離大隊所在地蓮井村有10里,地處周圍5個大隊的交界處。十多年來,大隊無錢去經營,只是每年派6個社員輪流看管,每人每年補貼150元和100斤糧食。管山人員年年更換,還是沒有把山管好,他們回村過節,山上的樹木就被偷砍光。社員沒有從山上得到一點好處,卻年年要分擔管理費。大隊干部束手無策,一座好端端的山,就這樣荒蕪了。
54歲的蓮井村農民李金耀,眼看好好一座山長年荒廢,于心不忍,便挺身而出,在1979年年初,向大隊提出承包這座荒山。大隊召開干部會和社員代表會討論,會議整整開了兩天,最后一致同意讓李金耀承包,并于1979年6月的一天,正式簽訂承包合同,全隊32個大隊和生產隊干部,都在合同書上蓋了章。
反對李金耀承包荒山的爭議,首先發生在他的家庭內部。山荒在那里,天下太平,你跑到山上去栽樹,不是招惹是非嗎?何況開發荒山還要大量投資,此事既有政治風險,又有經濟風險。因此,李金耀的妻子和子女一致反對。在外地工作的兒子聞訊特地趕了回來阻止。李金耀生氣地說:“你們懂啥!別看是座荒山,滿地都是銀子,你們卻看不見。”全家只好依著他。他把壇壇罐罐統統搬上山,在山上安了家,并動員兩個女兒也—起上了山。他多方籌集資金,拿出家里多年的積蓄,賣掉妻子的首飾,以及老夫妻的兩副棺材板,共得款8000余元;又向親戚借款27000元;經大隊介紹,向銀行貸款25000元。總算籌集起6萬余元的辦場資金。接著,李金耀又經大隊黨支部批準,招聘了20名青壯年當林場工人,每月工資44元,比原來大隊付給看山員的補貼費多30元。
李金耀開發荒山的事業,就這樣開始了。他們沒日沒夜地苦干,蓋起了30間簡易房子,修筑了兩條共3公里長的盤山土公路,在山上栽了大量樹木和各種作物,從1979年到1981年秋,不到3年時光,昔日的荒山居然變得一片蔥綠。
一天,我由朋友陪同,走上馬山,去參觀李金耀經營的林果場。李金耀帶著我們一邊觀看滿山翠綠的各種樹木,一邊介紹情況。他說,近3年間,山上共栽了杉木7萬多株,檸檬桉7萬多株,柑橘、芒果、香蕉等3000多株,還培育林、茶苗200萬株,林地里套種杜仲、玖瑰茄等中藥材15萬多株,另外還采取撫育、移苗等辦法,補植了30多萬株馬尾松,現在這些馬尾松普遍長到了2米多高。同行人說,過去這座荒山,被砍伐得光禿一片,早已飛鳥絕跡,山泉干涸,現在樹林里又聽到了啾啾的鳥鳴,山洞里又流出細細的泉水,山活了。
別看李金耀沒上過專科學校,他對林業相當內行,林場的生產組織得井井有條。經過近3年的投資建設,他的6萬多元資金已基本花光。林業生產周期長,單靠營林不可能在近期有大量收益,他就采取“以短養長,以山養山”的辦法,在幼林地里大量套種各種中藥材,與縣醫藥公司簽訂收購包銷合同。又在向陽坡開辟苗圃,培育林、果、茶苗,向其他社隊出售。在成片的幼杉林里,套種速生快長的檸檬桉,這是本地香料廠急需的原料。此外,李金耀還在山腳下包了一些耕地,種植甘蔗等經濟作物,在山上辦起了采石場、養豬場等副業。以上各項事業,使林場每年可有幾萬元收入。可是林業建設投資大,目前林場仍處于虧損狀況。但李金耀很樂觀,他說,再過三年,林場就能做到收支平衡,再往后,這座寶山的財源將滾滾而來。
有意思的是,我發現與馬山一路之隔的對面,也高聳著一座不小的山。李金耀告訴我,那是屬于另一個大隊的,他們沒有實行承包,只見滿山荒草萋萋,樹木稀疏,與林木蔥籠的馬山,形成鮮明的對照。這是很耐人尋味的。
李金耀對我們前來參觀林場,異常興奮和激動,他淚流滿臉。這是為何?他家人告訴我,李金耀自開發荒山以來,因為得不到當地領導干部的支持,困難重重,這個倔強的漢子背地里曾哭過多次。但這次流淚不同以往,這回是高興的眼淚,因為他終于看到了北京《人民日報》記者和新華社記者來到了馬山,我們是第一批走上馬山的國家干部。過去李金耀日日夜夜渴望他開發荒山的事業能得到本縣領導干部的理解和支持,但他失望了。近3年來,只來了一些大隊和生產隊干部,縣一級的領導一個也沒有上過山,分管林業的縣委副書記就住在離馬山不遠的地方,卻執意不上馬山,因為上山就意味著批準。這種個人大面積雇工承包荒山的做法是符合社會主義原則的嗎?黨的文件上沒有說過,他可不敢擅自做主。
李金耀承包荒山的事,在當地引起廣泛議論。多數基層干部和社員表示支持,認為李金耀為家鄉辦了一件好事,既為社會為集體增加了財富,也為村里的多余勞動力找到了出路(那時人們對發展林業有利于改善生態環境的意義還認識不足);一些公社和縣干部則反對。分歧主要發生在:李金耀雖然全家參加勞動,但他又聘了20個社員幫工,這是不是背離了社會主義方向?算不算雇工剝削?
采訪基本結束,我與同行的林群英、陳金添兩同志合作寫了篇通訊《開發荒山的大膽試驗》。
這篇通訊于1981年12月8日在《人民日報》二版頭條發表。通訊發表后,福建省委第一書記項南要《福建日報》立即全文轉載。他還親自來到新華分社看我(我當時住在新華分社招待所)。對這篇報道給予鼓勵和肯定,說對福建工作有很大幫助。
不幾天,項南同志專程來到仙游縣,登上馬山,視察林場,表揚了李金耀的大膽開拓精神。接著,縣委書記、公社書記也紛紛跟著上山了。冷落了3年的馬山林場,登時變得熱鬧非凡。
項南不只是一般地參觀了林場,當他了解到大隊與李金耀簽訂的承包合同,對李過于苛刻,便幫助李金耀,與大隊干部一起,重新修訂了承包合同。原來合同的有些規定很不合理,比如,規定林木投產后杉木收人90%歸大隊,李金耀僅得10%;馬尾松收人全部歸大隊,李金耀不取分文;等等。項南對大隊干部說:“李金耀覺悟高,不計較個人得失,這種精神是好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越要講政策,絕不能損害先進人物應得的利益,必須保證李金耀有合理的收入,這樣才有利于調動廣大農民的積極性。”合同修訂后,各方面都表示滿意。這件事在當地傳為美談。
后來項南同志再度去視察了馬山林場。他所以如此重視這件事,因為福建是山多平原少的省,發展林業振興山區經濟,對福建至關重要。不久,李金耀承包開發荒山的經驗在全省推廣,到1982年,已有2800戶農民,承包了16萬多畝荒山。國家林業部后來也肯定了李金耀承包荒山的做法,并在全國推廣。大面積承包荒山的“禁區”,就這樣被突破了。
(作者為人民日報社原農村部主任)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