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新政”未來能走多遠,不但要看他如何將自己視死如歸的勇氣和舍身成仁的豪言轉化為改革的行動,更要看他找到多少“同盟軍”來支持和配合這場改革,如何分化已經板結的既得利益群體來壯大“和諧社會”的共識
“解放思想”重新“殺開一條血路”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隨著地方“兩會”相繼召開,各省新一輪主政大員各就各位,其施政綱領競相出臺。特別是地方發展的政績標桿升至“又好又快”的新高度,經濟工作的挑戰性加大,社會工作的復雜性加劇,民生任務的擔子加重,使得各省主政者不得不拿出更大的膽魄和智慧參與到這場5年一輪的政治大競技中。
此次被稱為“改革開放后第三次地方黨委集中換屆”中,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一大批年輕務實、博學能干的新政要相繼登上了政治舞臺。尤其是南邊“經濟第一省”廣東,其主政者汪洋甫一亮相,鮮明的個性,精彩的經歷,活躍的思想,以及短短兩個月來躍躍欲試的姿態,大有競相爭奪中國改革開放“新旗手”的架勢。
1月18日廣東省“兩會”的《2007年政府工作報告》顯示,全省生產總值由2002年的13502億元增加到2007年的30606億元,五年年均增長14.5%,占全國經濟比重由2002年的1/9提高至1/8,經濟總量繼超過亞洲“四小龍”中的新加坡、香港后又超過中國臺灣。
面對如此驕人的成績,剛剛履新廣東省委書記的汪洋卻大談憂患意識,向全省官員來了個“當頭棒喝”:“廣東長期捧著‘總量第一’這塊金字招牌,聽慣了別人的贊譽,容易自覺不自覺地產生某種優越感,甚至驕傲情緒,最終會導致不思進取,繼而連原有的地位和優勢也會喪失。”
他尤其提醒廣州和深圳兩市官員要有“世界眼光”:“30年來,廣東占全國經濟總量第一,如果還沒有一兩個像樣的城市和國際水平叫板,那絕不代表成功。我們將來能牛的,就是可以跟新加坡、韓國叫板,你能做到這一點,就算行,在國內叫板是沒有出息的行為。”
但最令全省乃至全國震撼的,是這位現年53歲的安徽籍國家領導人,在第一次主持的廣東省委會議上,一口氣說了22個“解放思想”,向廣東全省發出了“以新一輪思想大解放推動新一輪大發展”的總動員,倡導廣東官員要重拾改革開放初期“殺開一條血路”的氣魄,在胡錦濤總書記倡導的科學發展觀實踐上闖出一條新路。
22個“解放思想”迅速引來大江南北的積極響應。1月5日,上海《解放日報》刊發了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施芝鴻(“皇甫平”成員之一)的署名文章《黨的十七大與新起點上的新的思想解放》。這位高層智囊指出,“文革”結束后中國社會有兩次大的思想解放運動,一次是1978年前后由“真理標準大討論”引發并最后促成改革開放,一次是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促成改革深化,“如今十七大處在改革開放歷史新時期以來前兩個15年同第三個15年的連結點上……解放思想也必須進入一個新的更高境界”。
1月17日,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會長高尚全在《南方日報》發表題為《堅持解放思想,推動體制創新》的文章,高度贊揚了廣東的“解放思想”大討論,認為廣東30年前就是依靠“解放思想”的法寶,為改革開放打開了局面,今天再次掀起解放思想的高潮,反映出廣東對新時期歷史脈搏的準確把握。
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在中央電視臺也稱贊廣東“用思想解放來推動體制改革,促進大的發展”的做法,認為中國需要以繼續解放思想來克服“過去的一些思想,過了一些年又回來了”的“返祖現象”。
一個月來,諸多知名改革派人士都撰寫文章,支持廣東“敢為天下先”的開拓精神;國務院前副總理田紀云在北京《炎黃春秋》發表兩篇文章,回憶當年解放思想和改革開放給中國帶來的巨大變化;總理溫家寶近日總結五年發展經驗首推“必須堅持解放思想”……一時間,“廣東”、“解放思想”再成新時期的政治流行語。
天降大任
“在所有省委書記中,汪洋僅比年齡最小的陜西省委書記趙樂際大兩歲,卻既有在發改委和國務院6年中央工作經驗培養出來的大局意識,又有年富力強、干勁十足和思想開闊體現出來的開拓精神,安排他到廣東主持工作,肯定有中央的深意。”中央黨校黨建部專家告訴《商務周刊》,汪洋呼吁“思想解放”,其核心就是以新的思維來推動廣東的下一步發展。
比如,汪洋提出“要克服‘見物不見人’的觀念、堅持以人為本”,其意在發展之余要兼顧每個人的生存;對于GDP增長,汪洋表示,“這只是改善人民生活的手段,絕不能成為發展的目的”。這位專家分析說,“諸如此類大膽直言,跟他早年在安徽銅陵市任市長、前兩年任重慶市委書記時,在當地大力推動思想解放運動,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不過,汪洋主政廣東,遠比其在銅陵、重慶乃至發改委副主任、國務院副秘書長任上更具挑戰性。
“把一個落后地區帶向富裕,多補點課,成績可能很容易從不及格提升到七八十分,工作壓力相對較小。但要把一個發達地區帶向更發達的層次,就像把百米世界紀錄提高一秒一樣,非有大魄力大智慧,絕難獲得突出成就。”廣東社科院一位研究員在多次聆聽汪洋講話后向《商務周刊》評析說,廣東現在的確需要一位汪洋這樣敢做敢為的主政者,破解面臨的發展困境。
目前,企業集體出走珠三角,已成為廣東最引人矚目的“頭等大事”。正如深圳市貿工局副局長殷勇所說,“在廣東,工業企業外遷已不僅僅是少數行業個別企業的自發行為,而是呈現有組織、較大規模的集體行動。”
去年12月10日,央視《經濟半小時》播出了“珠三角上千企業倒閉調查:成本上升致企業外遷”的報道,稱廣東五六千家鞋廠當中,目前關閉的大中型廠房已有1000多家,“情況堪憂的是,除了制鞋業,其他像制衣、玩具加工、電子加工等勞動密集型行業,都出現了同樣的狀況,由于企業營運的成本開始攀高,有的已經倒閉,更多是被迫遷移,曾經輝煌一時的珠三角制造業,如今卻面臨著巨大的變化”。
在中國經濟的版圖上,珠三角曾獨領風騷多年。然而,持續多年高速增長之后,這個世界制造業重地最近幾年卻接連遭遇“勞工荒”、“電荒”、“油荒”,土地、勞動力、能源價格都出現大幅上漲。如何繼續發展,已經成為廣東地方政府和企業的大抉擇。

上述廣東社科院研究員指出,盡管這其中有國內其他地區經濟強勢崛起的客觀因素,但今日之局面也與廣東某些地方政府舉措不當關系重大。“比如,勞工緊缺的問題本可通過地方政府的優惠政策加以緩解,可遺憾的是,在資方提高工資吸引勞動力同時,某些地方政府卻對用工打起‘圈錢’收管理費的主意,而且廣東省不同地方之間在同一項管理收費上的差距有時竟然多達一倍以上。可以說,這些政策催化了珠三角制造業的危機。”
“企業的去留是‘被動’的,看投資環境來決定,而政府‘主動’的有所作為是決定整個大勢的關鍵。”他認為,汪洋提出“戒驕戒躁”、“憂患意識”、“世界眼光”乃至“解放思想”等等,“不是隨便說的,而是點中了廣東發展的要害所在”。
新“廣東實驗”
中國經濟整體發展導向的變化和產業轉型升級已不可逆轉。長期從事低附加值、高污染的珠江三角勞動密集型企業更是首當其沖。30年高速增長累積的問題堆積如山,比如環境污染、血汗工廠、征地流血沖突、官員和司法腐敗、貧富懸殊等等,所有這些高速增長下滋生的高昂社會代價,不是簡單的規模增長所能解決。
因此,廣東“兩會”期間,汪洋毫不客氣地批評廣東發展的五大不足:社會事業發展和管理相對滯后;經濟發展方式仍屬粗放型,自主創新能力不強;城鄉區域發展不夠協調;資源環境可持續發展的壓力較大;民生問題仍然突出,城鄉居民的生活品質有待提升。
同時,他提出,珠三角等發達地區今后要“好中求快,優化產業結構”,針對污染嚴重,要求推動節能減排和環境保護從“軟約束”向“硬約束”轉變。他說到:“如果現在的廣東不能‘特’,缺少‘特’,那就是我們自己的思想束縛了自己。”
對此,廣東社科院科研處處長丁力教授表示,廣東多年來高速發展帶來的生態破壞、能源土地消耗等問題仍未能解決。“若按現在的路發展,一兩年內不會有問題,但不出幾年就會碰到天花板。”他說,“汪洋的提法對廣東來講是一個新的起點。”
“汪洋主政曾經的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廣東省,應該說還有一個大意義,這就是為科學發展觀的實踐再創一條新的發展路子,再搞一場‘廣東實驗’。”上述曾經多次接觸過汪洋的中央黨校專家點出了汪洋主政廣東可能帶來的更深意義。
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30周年,從中央到地方將隆重紀念,而作為“改革開放中先行一步”的廣東,尤其是深圳,據內部人士透露,胡錦濤總書記屆時很可能以“南巡”姿態紀念。在這個大背景下,汪洋呼吁廣東要“思想大解放”,某種程度上不僅是替廣東“前有標兵后有追兵”的嚴峻競爭環境敲響警鐘,更有吹響新一輪改革開放“沖鋒號”的味道。
為此,2007年12月25日,汪洋在廣東省委十屆二次全會第一次全體會議上,做了題為《繼續解放思想,堅持改革開放,努力爭當實踐科學發展觀的排頭兵》的講話,提出廣東要從三個方面開展新一輪的思想解放:
一要克服自滿思想、增強憂患意識。廣東應當深刻審視所處環境變化,深刻分析優勢與不足,深刻反思思想精神狀態,把思想從不適應、不利于科學發展的認識中解放出來,以新一輪的思想大解放推動新一輪的大發展。
二要克服狹隘視野、樹立世界眼光。汪洋說,“廣東經濟已經成為世界經濟的組成部分,世界政治、經濟的變化對廣東的影響甚至大于國內政策的影響,不樹立世界眼光,就不能預見來自國際的風險,就不能應對經濟生活的變化。同時,只有樹立世界眼光,才能參與競爭規則的制定,搶占更加廣闊的市場。”
三要克服“見物不見人”的觀念,堅持以人為本。汪洋表示,如果就經濟抓經濟,不把控制人口數量、提高人口素質、轉移勞動密集型產業等問題擺上位置,拿出舉措認真解決,廣東就永遠無法在GDP、城鄉居民收入的人均水準上成為排頭兵,就始終難以創造社會治安的高水準,就長期不能建設優美的人居環境。
對于這場新“廣東實驗”,他特別指出,如果再不抓緊時間就以上問題制定對策,廣東要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率先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可能就會成為對人民、對中央許諾的空話……廣東第一的位置將難以自保,全面實現小康的目標將難以實現,小平同志托付的任務將難以完成”。
“改革者不應該是孤獨者”
事實上,汪洋現在每一次直言和提出超越性的宏偉目標,至少對自己而言都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其再創廣東改革新局面也就充滿了“只能勝不能敗”的義無反顧。當傳媒把汪洋提出“解放思想”、為科學發展觀闖出新路稱之為“南粵的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可能想象不到,如今廣東面對的挑戰,遠比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廣東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要嚴峻得多。
改革開放之初,廣東省“一把手”是改革派大將任仲夷,雖然他受到保守派和極左派圍攻、質疑廣東已“變色”為“新租界”,并藉廣東日益猖獗的走私向任仲夷發難,迫使其兩次北上檢討,但憑一身凜然正氣堅持改革開放,任仲夷回到廣東后拒絕傳達各方對廣東“走前一步”的責難,反而提出“排污不排外”,鼓勵廣東干部更大膽、更堅定的進行改革。
任仲夷之所以能夠頂住壓力,一方面緣于鄧小平、葉劍英和胡耀邦等老一代領導的鼎力支持,另一方面,廣東省干部和民眾當時求變求新意志強烈,上下齊心,令廣東的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上演出一幕幕精彩連臺的大戲。
“現在汪洋雖然得到了中央的充分信任和支持,但他的解放思想運動,意圖建立一種弱勢社群也能發聲的體制,讓那些為社會變革付出慘重代價的失地農民、下崗工人等也能分享發展成果,這勢必要打破現有的政治秩序中既得利益者、特別是壟斷集團的利益鎖鏈,阻力和壓力可能遠大于任仲夷當年所面對的指責。”一位社會觀察人士為《商務周刊》分析說。
去年11月9日,中共廣州市委政策研究室推出了由廣州市委書記朱小丹親自圈定、由廣東商學院院長吳家清主持的課題《廣州構建和諧社會的利益均衡機制研究》。報告指出,廣州存在五大強勢利益集團,包括壟斷利益集團、特權利益集團、以謀取租金收入為主的食利者利益集團、以各種中間收費為來源的灰色收入利益集團、早期完成原始資本積累的優勢企業利益集團。該報告強調,這些強勢利益集團的利益擴張有進一步強化之勢。
吳家清在接受《商務周刊》記者采訪時指出,廣州弱勢群體的人群比例較大,有些人群的利益處境甚至進一步惡化——包括下崗職工、外來農民工、殘疾人、失地農民、退休職工。該課題大膽指出,造成目前弱勢群體貧困化和利益被剝奪的根本原因,就是在由政府主導的一系列社會經濟舉措的過程中,如拆遷、征地、國企改革等,投資商和相關權力部門等結成聯盟,組成最有能力影響政治決策的強勢群體,損害弱勢群體利益。
廣州的利益群體分化現象,不但可以反映廣東的整體情況,甚至代表全國大多數地區現狀。這種現實,不僅與中央提出的“和諧社會”目標南轅北轍,是社會不穩定的關鍵因素,是大多數老百姓難有幸福感、安全感、主人感的根源,更是廣東經濟降低利益消耗、提升發展質量的最大障礙。在他看來,出路只有一個,那就是斬斷強勢集團的集結點。
現在,在上述觀察人士看來,“汪洋新政”未來能走多遠,不但要看他如何將自己視死如歸的勇氣和舍身成仁的豪言轉化為改革的行動,更要看他找到多少“同盟軍”來支持和配合這場改革,如何分化已經板結的既得利益群體來壯大“和諧社會”的共識。
我們不希望看到在這次思想解放運動中,改革者變成孤獨的將軍,身邊既無并肩作戰的將領,也沒沖鋒殺敵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