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國”的艱難崛起

巴西甚至整個拉美的發(fā)現(xiàn)和產生，是世界經濟和國際貿易的一個意外插曲，它資源富庶同時又身份“庶出”。它與主權國家不同，與英屬殖民地不同，與古老文明的國度也不同。這也導致巴西從誕生之日就一直徘徊于世界不同發(fā)展階段的主流經濟和文明邊緣，甘蔗、咖啡、礦石……巴西的主要產品慣性地從屬于世界經濟中心，它的明天在哪里?

走在圣保羅市離保利斯塔大街不遠的一條小巷里，身旁的學校圍墻里傳來孩子們清脆的歌聲，駐足聆聽，他們在唱著巴西的國歌：

“壯麗的夢閃耀活潑的光，

給大地帶來了愛和希望。

看明凈的天空里放射著燦爛的十字星座的光芒。

你具有巨人的性格，

巴西，你美麗、堅強，充滿勇氣，

顯示著你的前程無限壯麗。”

稚嫩的童音中傳達出巴西人些許孩子氣般地執(zhí)著：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的國家能夠成就偉大。

然而，回首巴西的過往和今日，歌詞中如此強有力的語言卻從未成為真實。過去100多年里，巴西那些勇敢的先驅者和改革者不斷確立的新經濟體系和社會體系，始終無法走出歷史的桎梏。一次次的失敗，使得巴西的現(xiàn)實與這個國家植根內心的憂慮更加接近。

“巴西是一片未來之土，它也將永遠處于未來。”長眠于巴西大地的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如此預言了巴西的未來。歷史對我們來說，一直是一個殘酷的老師。理性的巴西學者時常這樣自問，“巴西的未來在未來”——這是否是巴西永遠走不出的一個宿命?為了看清楚這個與中國一同崛起的發(fā)展中國家的現(xiàn)在和未來，找到埋藏在巴西歷史發(fā)展中的內在邏輯就顯得尤為重要。

莊園對面是遙遠的國家

從圣保羅驅車出發(fā)往北近一個小時，就來到了皮拉西卡巴——科斯塔平托的甘蔗種植基地，這里也是圣保羅地區(qū)歷史最悠久的甘蔗生產地。一路上，馬路兩邊都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綠油油的甘蔗地。這個季節(jié)甘蔗還只有一米多高，一排排溝壑間，帶著草帽的工人正彎腰翻犁著土地。他們都是Cosan的雇工，根據糖季的變化，他們從一個甘蔗園趕往公司的另一個甘蔗園，這樣的雇工在Cosan大約有三萬多人。

這一場景恍惚讓人們回到了幾個世紀之前位于巴西東北部某個莊園主的甘蔗園里。只不過，在彼時彼地工作的大部分工人，他們的膚色是黑的。

1500年，葡萄牙貴族佩德羅阿爾瓦雷斯卡布拉爾跟隨著海流的引導，在穿過佛得角群島之后，離開了前往本來的目的地印度群島的行進方向。一個富庶程度堪比印度的土地由此被西方人發(fā)現(xiàn)，這里就是后來的巴西。

葡萄牙殖民者還發(fā)現(xiàn)，從加那利群島帶去的甘蔗根，扔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很快就能冒出新芽來。于是，這個用來生產在歐洲珍貴到以克來稱量的“白色黃金”——蔗糖的原料，得到了大規(guī)模種植。在當時的歐洲，人們對于蔗糖的渴望如此強烈，以至于它能夠成為皇后嫁妝的一部分。大批的黑人奴隸從非洲被販賣過來，成為甘蔗園里最主要的勞動力。

同拉美其他國家一樣，“不管是走運還是倒霉，每種產品對于那些國家、地區(qū)和人民來說，都是一種命運，很多情況下這是一瞬間的命運。”愛德華多，力日萊亞諾這樣寫道。甘蔗成為了當時巴西廣袤土地上唯一種植的作物。土地肥沃、雨露滋潤的巴西東北部地區(qū)，是甘蔗莊園的主要聚集地，萌生了巴西土地上“最能贏利的買賣”。葡萄牙人和荷蘭人不僅在當?shù)刭I賣奴隸，而且還進行蔗糖的加工生產。

位于巴西東北部的薩爾多瓦市，走在大街上，如今的游客仍然能夠看到數(shù)十座富麗堂皇的大教堂和殖民時期遺留的貴族居所。作為當時“蔗糖經濟”時代的重心，薩爾多瓦在繼承了單一種植甘蔗的“遺產”——耗盡了肥力的土地和糧食的缺乏之后，很快便沒落了。如今的薩爾多瓦是西半球最不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那里隨處可見的景象是——殖民地的建筑物散落在巨大的貧民區(qū)之中。直到今天，巴西將甘蔗作為乙醇酒精提煉原料的產業(yè)發(fā)展，才重新為這個曾經繁華過的城市帶去了復興希望。

現(xiàn)在，作為乙醇酒精生產的基礎單位仍然是大面積甘蔗園。這些甘蔗園也是“蔗糖經濟”時代的產物。巴西的環(huán)境條件不允許糖廠老板像在大西洋群島那樣建立小制糖廠，于是葡萄牙王朝把土地有償出讓給最初的幾個大地主，12個所謂的“特別自治區(qū)首領”接收了巴西全部未開墾的殖民地領土，這之后，它們發(fā)展成巴西主要的甘蔗種植園。

對大莊主園來說，蔗糖廠建設初期的巨額資金只能來自穗民者的資助，包括購買來自國外的設備和非洲奴隸。蔗糖貿易所產生的利潤則大部分用于接下來的規(guī)模擴張，包括再次從國外進口設備、建材以及購買更多的黑奴，剩下的被莊園主們用來購買外國貨。維持自己奢華的生活。

“一種產品越是受到世界市場的青睞，它帶給為生產這種產品而做出犧牲的拉美人民的災難也就越大。”加萊亞諾這樣寫道。“蔗糖經濟”模式給巴西造成的循環(huán)是：進口的貨幣主要作用是增加了糖業(yè)主的資產，并沒有創(chuàng)造大量的貨幣收入。由于生產要素幾乎全部屬于業(yè)主，生產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貨幣收入也幾乎全部回到業(yè)主手中，這些貨幣開銷又都表現(xiàn)在進口值上。

顯然，如果國際市場上能以一個適當?shù)膬r格水平消費更多的蔗糖，那么巴西這個甘蔗生產模式將有可能一直繼續(xù)下去，直到勞動力和土地供應不上為止。然而倚賴于國際市場的蔗糖產業(yè)是脆弱的。17世紀末，由于安地列斯群島蔗糖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世界蔗糖價格下降了一半。巴西的蔗糖出口進入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蟄伏階段，直到19世紀才在新的“咖啡經濟”所建立的國際貿易下重新得以恢復。

在一個沒有自己的技術和資本更不能有對外投資的國家，附庸的格局且由大農業(yè)奴隸主領導的巴西經濟，持續(xù)依靠的只能是農產品的大規(guī)模出口。但在19世紀初，巴西的出口卻是停滯的，據資料記載，這種停滯和衰落已經持續(xù)了近80年。事實上，殖民地經濟也有主附結合很完整的例子，比如19世紀的英屬安地列斯，殖民利益與被殖民利益達到了很高的一致性。“但這種情況不可能發(fā)生在葡萄牙身上。”曾擔任過巴西規(guī)劃部長的著名經濟學家塞爾索·富爾塔多認為。“因為葡萄牙僅僅是一個商業(yè)中心，其利益一般都和殖民地的利益相沖突。”

隨著東北部土地的枯竭，甘蔗的繁榮周期走到了盡頭。19世紀，咖啡替代甘蔗成為了巴西出口收入的主要來源。一直到今天，巴西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咖啡生產國，當然。這里指的是咖啡豆。“在歐洲的任意一個咖啡館里，人們都知道胡安·巴爾德斯這個來自哥倫比亞的咖啡品牌，然而，巴西的咖啡品牌在哪里?”卡多佐曾經這樣困惑地問道。答案在于——這是巴西身處的一個不平等的國際貿易體系帶來的必然結果。在1967年爆發(fā)的“速溶咖啡之戰(zhàn)”中，這一現(xiàn)象得到了無限放大。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唯有西方國家可以從自己的既得利益出發(fā)決定貿易規(guī)則。此時，沒有哪個巴西人不抱怨這種從屬于中心經濟的庶出身份。

作為巴西咖啡出口的主要目的地，美國和歐洲從巴西購買咖啡之后，通常拿到各自的工廠加工成速溶咖啡，然后再銷往全世界。從今天的超市貨架上。人們也可以看到，雀巢和麥氏將速溶咖啡的世界市場盡握手中。當1970年代巴西將自己生產的速溶咖啡拿到國際市場銷售時，就立刻被指控為進行了“背信棄義”的競爭。西方國家紛紛設起關稅壁壘，使巴西速溶咖啡根本無法參與競爭。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咖啡生產國，巴西事實上一直無權參與速溶咖啡的競爭——過剩的咖啡不是被燒掉，就是被悄悄儲藏在了巴西的國家倉庫里。

然而，咖啡畢竟與蔗糖不同，它留給了巴西人更為珍貴的遺產——企業(yè)家的萌芽和雇傭人群的產生。在“蔗糖經濟”時代，巴西主要承擔的是生產環(huán)節(jié)。貿易則壟斷在葡萄矛和荷蘭殖民者手中。巴西蔗糖工廠主即使富有，也大多淪為食利階層，將自己封閉于鄉(xiāng)村之中安享時光。巴西歷史學家博勒斯·福斯托就曾經將當時殖民地首都形容為“房子沒人居住的古怪城市”。然而，咖啡業(yè)不同，它在巴西的誕生是由巴西當?shù)鼐邆湟欢ㄙQ易經驗的商人組織和生產的。咖啡經濟在巴西催生了一個新的企業(yè)家群體的誕生。

在新咖啡經濟的帶動下，原來的蔗糖、棉花及礦石的出口經歷了快速的變革和發(fā)展。19世紀下半葉，巴西幾乎控制了全球咖啡3／4的供貨。19世紀末，巴西的對外貿易體系就成為了國家經濟發(fā)展的動力部門。在這半個世紀中，巴西的實際收入達到了原來的5倍多，總收入增長率和人均增長率均高于同期的美國。

與此同時，咖啡出口的興起還導致巴西維持了幾個世紀的奴隸制的廢除。“已成為巴西新一代社會權貴的咖啡種植園主磨尖了鉛筆，算了如下一筆賬：用僅夠維持生存的工資雇傭工人，比買來奴隸再養(yǎng)活他們劃算得多。”《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這樣寫道。

塞爾索認為，“奴隸制的廢除既不是財富的毀滅，也不是財富的創(chuàng)造，它只是一個集體內資產的再分配。也就是說，勞動力資產從奴隸主轉移到了個人手中。”此后，主要從事畜牧業(yè)和農業(yè)的自給經濟開始從北部向亞馬孫及南部延伸。大量歐洲移民和亞洲移民也涌向咖啡種植區(qū)，奴隸制向雇傭勞動體系過渡。

然而，無論是蔗糖還是咖啡，1930年代以前的巴西仍然只是一個“熱帶種植園”，它依賴于歐洲經濟，沒有國內需求市場，沒有獨立的經濟體系，更談不上自主的工業(yè)和金融體系。作為發(fā)達國家工業(yè)附屬的原料基地，一旦所依附的經濟體產生問題，傳導效應是瞬間的。1929年，紐約股票交易廳的崩潰動搖了世界資本主義的基礎，這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在小水塘一樣砸在了巴西身上：咖啡的價格直線下降，銷售量劇減。直到危機過后15年，巴西咖啡的生產能力才恢復到原來的一半。

這次世界經濟大蕭條，成為了巴西經濟的轉折點。國際初級商品價格急劇下降，巴西的外匯流入立即減少，而同時期進口卻沒有減少，這是因為，巴西的進口商品主要為制成品，價格下跌的傳導有個時滯。更重要的是，巴西的進口大部分被英國公司所控制，它們通過流動基金向巴西人提供進口貸款。當巴西初級產品外部需求萎縮時，靠繁榮時期銷售而獲得的流動基金并沒有減少對巴西的進口支持。國際收支不平衡、財政赤字等一系列后來一直困擾巴西經濟的貨幣病一一出現(xiàn)，巴西也陷入了空前的困境。

事實上，在巴西，甘蔗和咖啡的歷次興衰循環(huán)，表面上看來是由于國際價格的波動所致，但問題的關鍵其實在于：經過幾個世紀的發(fā)展，從經濟模式上來看，巴西并不像一個國家，它更像國際產業(yè)鏈中一個龐大的原料莊園。

工廠上飄著誰的旗?

巴西乙醇巨頭Cosan的背后故事，已然揭示了在1930年代世界大蕭條之后，巴西幾大家族不得不向現(xiàn)代經濟組織進化的過程。在那場世界經濟危機中，當附屬經濟體借以依賴的海外市場和資本同時抽離時，巴西才意識到，建立自己的經濟和工業(yè)體系，擴大國內市場和需求，必須成為自己的首要目標。

1930年，同樣出身于大莊園主家庭的瓦加斯總統(tǒng)開始有計劃有意識的推動內向型進口替代工業(yè)化模式，這一模式包括精心設計的國內企業(yè)保護制度、依靠外國投資建立先進的工業(yè)部門、在重工業(yè)和公共事業(yè)中建立和發(fā)展國有企業(yè)，以及建立全國經濟開發(fā)銀行等。

工業(yè)化發(fā)展所依據的基礎一一國內市場，只在經濟體系達到一定階段、技術相對自主的復雜度時才可能出現(xiàn)。事實上，直到19世紀初，土地仍是巴西這個國家唯一豐盛的生產要素。資本交易不存在，勞動力基本上還是由那些被販運過來的大約200萬奴隸組成，任何要進行變革的先驅者們都意料不到的一個事實是勞動力的提供如此僵化。直到19世紀末雇傭勞工制代替了奴隸制，巴西終于出現(xiàn)了較大規(guī)模的“工資人群”，工業(yè)化發(fā)展的初步基礎出現(xiàn)了。

瓦加斯總統(tǒng)時期鼓勵發(fā)展的工業(yè)化，很多是和民族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的。除了對那些涉及國家經濟或軍事安全的工業(yè)逐步國有化(淡水河谷就是在這一時期由瓦加斯從美國人手中收歸國有)，瓦加斯還規(guī)定，只有股東是巴西人的銀行和保險公司才有權開張。然而，面對不同利益集團的壓力，瓦加斯在1941年還是拒絕了一項規(guī)定在1946年8月前銀行和保險公司都要掌握在本國人手里的法令。

在不同利益集團之間斡旋，成為瓦加斯和工業(yè)化時代歷任巴西總統(tǒng)的主要任務。發(fā)生在鋼鐵、石油這兩個工業(yè)基礎性產業(yè)身上的爭論就是一個例證。

1930年代，鋼鐵的進口為巴西已經處于不利地位的國際收支增添了包袱，因此建立一個大型鋼鐵廠成為巴西國內各方達成的共識。然而如何建立，人們對這一問題的爭論花了將近4年時間：私營集團傾向于和德國或美國等外國資本協(xié)作，但民族主義者們則傾向于建立一個不受外國資本控制的工廠。爭論的結果則是：1940年，由美國進出口銀行提供貸款和巴西政府進行資金合作，建成了位于里約熱內盧的沃爾塔雷東達煉鋼廠。

在石油上的分歧則比鋼鐵復雜得多。1938年，政府出臺了一項宣布將進口石油或國產石油煉油工業(yè)國有化的政令，同時還宣布成立一個代表各方利益的國家石油委員會。當贊同擴大國家對石油控制的奧爾塔·巴爾博扎將軍成為該委員會的領導者后，因為他積極推動建立一個國家石油企業(yè)的計劃，在相關利益集團的游說下，國家石油委員會不得不關閉了。

致力于擴大內需的國內部門和進出口部門之間類似的較量，甚至影響到了國家的財政金融政策。瓦加斯為了對付國際收支危機，曾經發(fā)布命令中止外債償還，壟斷外匯買賣，對所有兌換活動強行收稅，這遭到了那些害怕一旦外債中止、國家投資必然增加的勢力的反對。在這一過程中，匯率的穩(wěn)定成了犧牲品。

“在兩個部門開始競爭時，匯率的變化便開始有強烈的反響，甚至發(fā)展到了任由當時的偶發(fā)事件來干預的地步。”塞爾索分析到，如此一來，國家便失去了在經濟問題上所擁有的最廣泛的調節(jié)機制一一匯率，與此同時，還失去了根源于殖民時代舊經濟結構下最有效的保護工具。

大蕭條導致的“咖啡危機”遺留下來的通貨膨脹，在此時迅猛蔓延。1947年，巴西國內通脹率還僅為2.7％，6年之后即晃動在了20％左右。

沒能來得及抑制通貨膨脹的瓦加斯，在一場政變中自殺了。在遺書中，瓦加斯認為，自己是個犧牲品，是反對自己的國內敵人與國際利益集團的犧牲品，后者應對巴西的困境負責。這樣悲劇性的感言，不由得發(fā)人深省。

瓦加斯之后的軍政領導顯然吸取了教訓。在瓦加斯走入“進攻性”民族主義領域而遭遇不幸之后，他們自然保守了許多。也正因為這樣的“平衡”，1964－1984年間，在軍政府的領導下，巴西工業(yè)化的成就更為廣泛。

那是一個多少有些令人興奮的年代。嶄新的首都巴西利亞像變魔術一樣在一片荒野上拔地而起。現(xiàn)代工業(yè)的標志——汽車工業(yè)大規(guī)模在巴西建立起來，幾乎所有的汽車跨國公司，諸如福特、通用和大眾，都集中在了圣保羅工業(yè)區(qū)。1960年，這些企業(yè)的生產數(shù)量占到了全國總產量13.3萬輛的78％，充分滿足了巴西的需要；1980年，這一數(shù)字則達到了117萬。就數(shù)量和組織來說，巴西汽車工業(yè)已經取得了巨大成就。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中國現(xiàn)代汽車業(yè)還沒有起步。

然而，這一膨脹式發(fā)展也不可避免地為巴西汽車工業(yè)留下了日后最常為人提及的詬病：外資在汽車工業(yè)中始終占據主導地位，人們常常將巴西稱作一個“巨型裝配車間”。汽車工業(yè)存在的這一問題僅僅是巴西整個工業(yè)化過程的一個縮影。外國資本的控制范圍涵蓋了巴西的大多數(shù)工業(yè)部門。1970年代由巴西社會科學研究所公布的一份有關巴西各大經濟集團的材料顯示，在擁有超過40億克魯賽羅(巴西當時的貨幣)資本的企業(yè)聯(lián)合體中，有一半以上是外國企業(yè)，其中大部分來自美國。資本在12億克魯賽羅以上的企業(yè)聯(lián)合體中，屬于外國集團的有12家，民族企業(yè)只有5家。

外國資本的控制僅僅部分地反映了一個更深刻的問題：雖然在基本建設和鼓勵實現(xiàn)工業(yè)化方面開展了廣泛的國家活動，但從庫比契克到菲格雷多總統(tǒng)，他們無一例外地依靠了大市場自由主義——包括商品的自由進口、吸引外資，以及為之進出巴西提供方便等類似的措施。但進入巴西的外資大多數(shù)是以貸款的形式，國家與私人的外債持續(xù)增加。1978年，在軍政府締造的巴西“經濟奇跡”十年的末尾，巴西外債已經達到了435億美元。

因為多數(shù)的貸款都是以浮動利率取得，外債利息償還便更加沉重地壓在了巴西政府的國際收支上。1981年，巴西外債總額高達614億美元，此時巴西所借的外債已不再是用作發(fā)展經濟的投資了，償還債務的本息和填補國際收支赤字成為政府舉借外債的首要用途。工業(yè)的發(fā)展迫使巴西進一步進口機器、零配件、燃料和半成品，但巴西外匯來源的出口卻主要來自農村。

回望巴西的歷史，一個半世紀前這個國家曾經面臨過同樣的問題——19世紀中葉，巴西每年支付的外債本息幾乎占到國家預算的40％；1821－1830年和1841－1850年間，巴西運用過相同的手法來解決國際收支問題——出口商品價格降低，外國進口商品價格卻穩(wěn)定不變，巴西不得不依靠借貸彌補價格下跌所造成的損失。

所不同的是，在19世紀，巴西獲得的貸款主要來自英、德等西方政府，而100多年以后，代表整個發(fā)達國家，也就是代表當年那些宗主國利益的跨國組織——IMF成為了巴西貸款的主要來源。IMF在貸款的同時附加了各種條件——包括緊縮的財政政策以及大幅度的貨幣貶值，在刺激國內資本集中的同時，通貨膨脹成為了這一過程必然的產物，一直到今天都是巴西經濟揮之不去的夢魘。

過度依賴財政金融制度和國際貿易，讓滋生于巴西內部的兩大痼疾——外債和通貨膨脹無法真正得到解決。此時的巴西，莊園模式已經模糊，完備的經濟體系已基本確立，但顯然新的經濟體系是在沒有對原有社會經濟結構進行徹底變革的基礎上建立的，巴西的經濟和社會發(fā)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仍依賴于外部的支持。

1984年新年剛過不久，歷經20年的軍政府統(tǒng)治之后，時任參議員的卡多佐和工會主席盧拉，肩并肩站在著名的Se教堂廣場，帶領著近30萬民眾高呼“直接選舉”的口號，將巴西軍政府的最后一位象征集權和專制的軍人總統(tǒng)菲格雷多趕下政壇。在廣場的看臺上，卡多佐和盧拉相視一笑。他們站在獲勝的群眾之中，手挽手，高唱起巴西國歌。Se廣場的“直接選舉”游行演化成了一場全國抗議，兩個月后，塔克雷多·內維斯這位文人總統(tǒng)的上臺徹底結束了軍事統(tǒng)治，民主獲得回歸。

十年之后，卡多佐和盧拉誰也沒想到，他們先后走入巴西總統(tǒng)府，帶領著巴西人民，這次他們要對抗的是無形的敵人——通貨膨脹、外債危機、產業(yè)復興……然而從本質上看，不如說他們要對抗的是縈繞在這個國家和民族幾百年來的恐懼——“巴西的未來在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