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裂口

“姑姑、姑姑……”七歲的李秋看見電視里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女人，突然從板凳上跳下來，跑到電視機前，指著那女人大聲喊，回頭眼巴巴地看著屋子里的爸爸和姐姐。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從來沒有人教過他，他怎么知道姑姑這個稱呼呢?春愣了一下后趕忙起身捂住弟弟的嘴巴，同時偷偷地憋了一眼正在旁邊吃飯的爸爸，李木林的臉沉了下來，把碗重重的往桌上一放，碗里的雞湯灑了一些出來，沿著碗壁往下流。

“誰教你這樣叫的?誰教你這樣叫的?……”李木林一把抓住兒子，使勁搖晃著連聲問道，李秋的腦袋立即像撥浪鼓一樣晃動起來。李木林的眼眶紅的嚇人，頭上的青筋暴出來，像要撐破那層樹一樣粗糙的皮。

李秋嚇壞了，他渾身顫抖著，可還是咬著嘴唇不敢哭出來。春在旁邊一時之間也束手無策，爸爸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兩年前，因為春一不小心提到姑姑李璐的名字，他當時二話不說一巴掌扇在她臉上，臉立馬出現四個紅紅的手指印，過了近十天才消腫。

在這個家里，李璐和與她有關的字眼都是忌諱的詞語，沒有人敢在家里說起她。李璐已經死了，死在春天里，自殺而亡的，很多傳言都說，李璐是被他的哥哥害死的。

大概是六年前，春還在上小學五年級，那天從學校回來，她直奔李璐的房間，她考試得了第一名，得了一張獎狀，她想第一個拿給姑姑看。媽媽不在了，家里的人她跟姑姑最親，姑姑經常給她買糖吃，還教她唱歌：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站在姑姑房間門口，春故意大聲喊道：“姑姑，姑姑，我得獎狀啦。”沒有人回答，她走進去一看，原來姑姑躺在床上睡覺!春低下頭，細細的打量著姑姑：黑黑的眉毛，長長的睫毛，微徽翹起的嘴巴。姑姑真好看，怪不得那個男人喜歡她，可是她的眉頭卻是皺著的，臉色蒼白還有些發青，沒有血色，怪不得她那么難受的樣子，可能感冒了。春將床上的被子拉好蓋在姑姑李璐身上，還學著電視里的情景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就揚著獎狀跑了出去。

“春啊，去房里叫你姑姑吃飯。”天黑的時候爸爸對春說，那時她正在院子里寫作業，幾只烏鴉從房頂飛過，“這么大的人了，成天好吃懶做，這都算了，還倒貼給別人……”李木林繼續絮絮叨叨的罵人。

“姑姑沒有好吃懶做。”春有些抱不平。

“小孩子知道什么，你將來也是一個賠錢貨。”

“姑姑，姑姑……”春高聲喊著，又一只烏鴉從屋檐下飛出來，李璐還是沒有應她。

“別喊了，今晚她別吃了。”李木林把手里的掃帚往院子里一扔。

春咬著筆頭，回想起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一股寒意從背后升起：

“我哥不答應我們在一起，以后我們不能見面了。”

“你哥不就是嫌棄我窮嗎?我決定了，出去闖一闖。掙些錢回來，把你娶過去。”

“沒用的，他不會答應的。”

“……”

當時，春坐在離李璐和那個男人不遠的地方，無聊地掰著手指頭，想把大拇指指甲旁邊的一點皮撕下來。

“走吧，春。”李璐一把抓起春的手急急的往前走，也不顧侄女是否跟得上她的腳步。

“姑姑，你怎么哭了?”

李璐沒有回答，拿手絹擦了擦眼睛，說：“春，你爸爸問起就說你跟我一起逛街了，給你買糖，啊!”

雖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是春隱約知道姑姑是想拿她做掩護來見剛剛那個男人。而聽到有糖，她想也不想就馬上點頭答應了。

然而春吃了姑姑李璐的糖，卻沒能為她守住秘密，事情還是被她不小心說漏了嘴。

“我打死你，打斷你的狗腿……”李木林拿著扁擔往李璐背上腿上打去，肯定很疼，春想，因為扁擔落在背上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很有節奏的鞭打。春看見姑姑居然沒有哭，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她緊閉著嘴巴，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都是因為我剛吃飯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春掐著自己的手，她很想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撲上去護住姑姑，但是她又很怕那根長長的扁擔落在自己的身上。李木林下手越來越重，過了一會他自己也喘不過氣了，蹲坐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然后又狠狠地打自己耳光。春害怕極了，她不明白爸爸為什么打了姑姑又這樣虐待他自己。她想這下姑姑再也不會理我了，我再也沒有糖吃了，我該死的出賣了她。突然拋竟然把自己的頭一下一下往墻上撞，“咚咚咚”發出的聲音比扁擔打在李璐身上時發出的聲音還清脆還響亮。李木林見了馬上扔了扁擔，一把抱起女兒，揉著她的頭。

“你傻了?我打你姑姑，你干什么撞墻啊?”

那次以后李璐很少愿意說話了，見了春也總是一言不發，默默地低著頭，晚上吃了飯就鉆進房間里不出來，隔壁王大媽經常跟春說，春啊，晚上你家是不是有人哭啊?春說我不知道，但她對大媽說的哭聲很是好奇，于是到了晚上便努力爭著眼睛不睡覺，想聽聽那哭聲，可惜總是堅持不久就睡著了。肯定是姑姑在哭，這些都好像時刻在提醒春。她背叛了她，她是叛徒，其實春那時不清楚叛徒具體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電視里的叛徒都是大壞蛋。

春收拾書包，走到李璐房間。房間里很暗，有微弱的光從半打開的窗戶照進來，輕柔的灑在李璐蓋的被子上，金黃的顏色很漂亮。春進來了，而她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動都沒有動一下。

“姑姑，姑姑……”春繼續叫到，討厭的烏鴉，怎么我叫一聲它也跟著叫一聲啊?春咒罵起外面的烏鴉來，爸爸在外屋吃飯，她聽見碗筷相撞和他們嘴里發出的吧嗒聲，一下又一下，跟那些討厭的烏鴉的叫聲很合拍，一歲的小弟弟也湊熱鬧一樣哭了起來，“嗷嗷……”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

春突然想起一年前的一副畫面，那也是發生在春天的事情。媽媽當時也是這么安靜地躺在床上，旁邊還躺著熟睡的小弟弟，媽媽死了，小弟弟才三個月大。春后來聽鄰居議論說，因為李木林心里有了別的女人，虛弱的媽媽受不了這個刺激，于是喝農藥死了，丟下她和弟弟。春又看了一眼李璐，突然尖叫一聲，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姑姑的房間，然后一屁股癱坐在客廳里，臉色灰白7，漸漸呼吸困難起來。

“快快，找繩子來，李璐服藥自殺了……”

整個屋子都亂糟糟的，大人們急促的腳步在跑來跑去，春躲在角落里，瑟縮著，抓緊自己的頭發，她看見他們把姑姑從房間里拾了出去，此時姑姑的臉已經扭曲變了形，猙獰的表情，一股泡沫從嘴角流了出來，這是美麗的姑姑嗎?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

他們把李璐抬到屋子外面，按村里的規矩非正常死亡的人是不可以放在家里的。春看見他們把姑姑用繩子吊著掛了起來，使她倒掛著，他們嘴里拼命喊“打背，打背，讓她把藥吐出來……”李木林死尸一樣癱在地上，目光呆滯。

正當眾人手忙腳亂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了，是春熟悉的身影，姑姑的那個男人。他手里拿著斧頭，咆哮著沖過來，所有的人都嚇壞了，慌亂的退后，生怕一不小心作了刀下冤魂，只有李木林仍然坐在原地。那個男人把斧頭高高揚起，猛地砍下去。

春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在暈倒的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了周圍更大的混亂。

春醒來的時候，發現姑姑李璐已經不在了，家里恢復了平靜，爸爸在掃地，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我做夢了嗎?春揉了揉眼睛

“姑姑呢?”

“啪。”一個巴掌拍在春臉上，她打了一個踉蹌，頭嗡嗡作響。

“以后不許提你姑姑。”李木林扔掉掃把沖女兒吼，把許多口水都濺到了她臉上。

“姑姑呢?”

“啪!”

“姑姑呢?”

“啪。”

“姑姑呢?”

“啪!”

春再也不敢提姑姑了，李璐最后的去向一直是一個謎。她背著爸爸問了很多人，我姑姑的墳墓在哪里?家里的人沒有一個肯告訴她，鄰居也是一聽到春問李璐的事情就趕緊閉了口。

有時候春會突然聽見“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歌聲。她以為姑姑回來了，去找，不見。

后來，春長大了，去城里讀高中了。有人開始愿意跟她說說姑姑李璐的事情了，他們說其實李璐不是李木林的親生妹妹，她是李木林十三歲的時候在路口揀到的一個棄嬰，當時李木林不顧雙親的反對，堅持要收養這個嬰兒，李璐這名字還是李木林取的。李木林三十多歲才結婚，據說是為了這個揀來的妹妹——李璐，他說過要取她做老婆。而后來還是取了春的媽媽。

春看著被嚇得發抖的弟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伸手就要把他從爸爸手里搶過來，而李木林卻突然一把抱在懷里，大聲痛苦起來。

在春的印象里，這是媽媽和姑姑離開以后，李木林第一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