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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9 00:00:00袁欣
文藝研究 2008年4期
《致喬治#8226;?！贩从沉瞬蕦幏蛉藢?9世紀女性詩人艱難處境的思考，以及她的詩歌追求:女性詩人應突破性別的藩籬，將自己提升到自由不羈的境界;開創(chuàng)一個才情與風骨交融的新的女性詩歌傳統(tǒng)，以拓展女性詩歌的領域#65377;這既是勃朗寧夫人對喬治#8226;桑的期許，也是整個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詩人的心聲#65377;
一
勃朗寧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和喬治#8226;桑(George Sand)是19世紀前半葉歐洲著名的女作家，一位生活在英國，一位生活在法國#65377;當喬治#8226;桑在歐洲特別是英國遭到非議和誹謗時，勃朗寧夫人卻不止一次地表達了對她的理解#65380;同情和仰慕#65377;勃朗寧夫人在寫給朋友的書信中稱她為“女才子”，又說她的作品為自己蒼白的生活增添了瑰麗的色彩，還將她跟雨果#65380;巴爾扎克并列，說在所有法國作家中，自己最欽佩的就是他們?nèi)虎?65377;
勃朗寧夫人對喬治#8226;桑的這種態(tài)度集中地表現(xiàn)在兩首十四行詩《致喬治#8226;?！分?65377;如果僅從藝術(shù)角度衡量的話，這兩首詩或許并非上乘之作#65377;帕特麗夏#8226;湯姆森(Patricia Thomson)的評價是“笨拙#65380;紛亂#65380;不流暢”②#65377;伊萊恩#8226;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也認為它們盡管非?！罢嬲\”但“不夠靈活”③#65377;也許是由于這種原因，文學史家對這兩首詩缺乏足夠的重視和專門的研究#65377;然而在筆者看來，這兩首詩無論在勃朗寧夫人個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還是在歐洲女性詩歌的譜系中，都具有深遠的意義，值得我們重視#65377;
筆者謹將這兩首詩翻譯如下:
其一心 愿
你是頭腦廣博的女人，又是愛心廣博的男人，
自稱喬治#8226;桑!你的靈魂，被囚在如獅子般
躁動不安的感官中，發(fā)出反抗的悲鳴
以怒吼回敬怒吼，唯心靈之所能:
我愿一陣輕微而神奇的雷聲
奔過掌聲四起的斗獸場的上空，
以你高貴天性中的力量和才識，
從你堅強的臂膀上，長出雙翼，
潔白如天鵝，使全場震驚
你那圣潔的光芒!兼有女人和男人的特質(zhì)
與天使齊飛，同沐圣恩
真正的天才，遠離責難#65380;受人景仰，
直到孩子和少女撲入你的懷中，
在你的唇邊鈐下無瑕的聲名#65377;①
其二識 別
真正的天才啊，但是真正的女人!你是否
以男子漢的輕蔑否認你那女子的天性，
并放棄俗不可耐的小玩意兒#65380;小飾物
那都是被禁錮的弱女子才佩戴的?
啊，多么徒勞的否認!那反抗的呼喊
變成內(nèi)心的啜泣，只因你那女性的聲音無人理會，——
而你那女人的長發(fā)，我的姐妹，未經(jīng)修剪
帶著痛苦的力量，凌亂地向后飄散著
證明你男性的名字是假的:在世人面前
以詩人之火燃燒著你自己，
我們始終看到一顆女性的心在跳動
在熊熊火焰中#65377;跳得更純一些吧，心呀，跳得更高一些，
直到上帝取消你的性別差異，在天堂的彼岸
那是無羈絆的靈魂傾心向往的地方!
《致喬治#8226;?！愤x自勃朗寧夫人1844年出版的《詩集》，贊揚了喬治#8226;桑的奮斗精神與抗爭意識#65377;在第一首詩中，勃朗寧夫人看到了喬治#8226;桑的靈魂與肉體在進行殊死搏斗，希望上天顯靈，使喬治#8226;桑的靈魂得以擺脫肉體的束縛#65377;在第二首詩中，詩人看穿了喬治#8226;?！澳凶訚h”的偽裝，識別出其女性的身份，以及她把痛苦轉(zhuǎn)化為力量，拿起筆來為理想和自由而戰(zhàn)的勇氣#65377;
勃朗寧夫人在寫這兩首詩的時候還未見過喬治#8226;桑，只讀過她的作品，卻已深深地為她那青春的熱情與反抗的意志所折服#65377;
在維多利亞時代，女作家寫詩獻給自己景仰的另一位女作家，是一種很普遍的文學現(xiàn)象②#65377;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道路比男性作家更為坎坷，于是自發(fā)地形成一種彼此扶持#65380;相互鼓勵的關(guān)系#65377;女作家之間的相互題獻便是常用的方式，仿佛她們之間展開了某種超越時空的對話，并成為彼此靈感的源泉#65377;勃朗寧夫人向喬治#8226;桑獻詩，便是她積極參與這種文學活動的證明#65377;她借著《致喬治#8226;?！愤@樣看似私人之間題獻的作品，來表達自己對詩歌的追求，則又超越了上述一般女性詩人的文學活動，而使之具有更深的含義#65377;
喬治#8226;桑原名奧羅爾#8226;迪潘(Aurore Dupin)，十八歲嫁給一位男爵，但她不能容忍丈夫的平庸和鄙俗，做出了那個時代驚世駭俗的舉動:堅決與丈夫分居，帶著一兒一女定居巴黎，開始了藐視傳統(tǒng)#65380;特立獨行的自由生活#65377;抽雪茄#65380;飲烈酒#65380;騎駿馬#65380;穿長褲，一身男性裝束的她終日周旋于眾多的追隨者之間，其中包括詩人繆塞和作曲家肖邦#65377;她更以喬治#8226;桑這個男性筆名發(fā)表作品①，憑自己的天分與勤奮，在男性作家壟斷的文壇爭得一席之地#65377;
在19世紀的歐洲，“女權(quán)”尚未被社會認可，女性追求事業(yè)的雄心壯志很難被世人理解#65377;人們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是嬌柔脆弱的，最好動不動就暈倒，可以讓男士們表現(xiàn)英雄救美的騎士精神;女子不需要讀很多書，“為的是要有兩只水靈靈的眼睛”②;也不需要很聰明，這樣才能顯出男士們見多識廣;男主外，女主內(nèi)，是天經(jīng)地義——女子應是家中的天使，給男士們提供家庭的溫暖和心靈的慰藉#65377;何謂“家中的天使”，伍爾夫在《婦女的職業(yè)》一文中明確指出:“她懷有深厚的同情心#65377;她具有非凡的魅力#65377;她百分之百的無私#65377;她擅長一切家庭生活的艱難藝術(shù)#65377;她犧牲自我……她從不曾有過自己的想法和愿望#65377;”③當時社會的普遍看法是:一個有頭腦的#65380;自由不羈的#65380;充滿活力的男人是偉大的，但這樣的女人則是墮落的#65377;波德萊爾對喬治#8226;桑的攻擊最為惡毒，他諷刺喬治#8226;桑想做男人，并且說“女人想做男人是大敗壞的征兆”#65377;在《給文學青年的忠告》中，波德萊爾把“女才子”列為“對文人有危險的一類”，認為“女才子”不安分，“想做男人而不得”④#65377;就連勃朗寧夫人身邊的很多朋友也不齒喬治#8226;桑的思想和言行，例如，亨利#8226;喬利(Henry Chorley)就告誡勃朗寧夫人不要公開稱贊違背傳統(tǒng)的喬治#8226;桑，否則會影響她自己的文學聲譽⑤#65377;
二
這兩首十四行詩不僅抒發(fā)了勃朗寧夫人對喬治#8226;桑的贊賞和崇拜，更重要的是表達了她對女性詩人普遍的期許，或者說她通過對喬治#8226;桑的贊美為女性詩人建立了一個新的精神坐標，進而傳達出了整個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詩人的心聲#65377;這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層面:
首先，勃朗寧夫人認為女性詩人應突破性別的藩籬，將自己提升到自由不羈的境界#65377;
在《心愿》一詩中，詩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集男性和女性的優(yōu)點于一身，既有男性的才智也有女性的柔情#65377;勃朗寧夫人稱喬治#8226;桑既是“頭腦廣博的女人，又是愛心廣博的男人”#65377;根據(jù)19世紀的傳統(tǒng)觀念，男女之間壁壘分明，“頭腦”(brain)一詞通常和男子相聯(lián)系，而“愛心”(heart)一詞通常和女子相聯(lián)系#65377;例如丁尼生在《公主》一詩中寫道:“男人征戰(zhàn)沙場，女人守著爐膛:/ 男人揮劍，女人引線:/男人有頭腦(brain)，女人有愛心(heart):/男人下令，女人聽命#65377;”⑥而勃朗寧夫人卻一反常情，一開頭就稱贊喬治#8226;桑為有頭腦的女人和有愛心的男人，這兩句詩遂成為全篇之警策，震撼人心#65377;詩人特別用了同一個形容詞“博大”(large)來修飾代表男性的“頭腦”(large-brained)和代表女性的“愛心”(largehearted)，將男女之間的界限打通了，含意深遠，耐人尋味#65377;勃朗寧夫人堅信真正的天才與性別無關(guān)#65377;勃朗寧夫人希望自己在人們心中是一位詩人，而不要被強調(diào)是“女詩人”#65377;她曾對朋友說，當她談到婦女的時候:“并不是基于某種單獨的特有的女性的標準，而是人性共通的標準#65377;”令她遺憾的是，當時人們在提到勃朗寧夫人的時候，總稱她為英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詩人#65377;1850年英國桂冠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去世，讓勃朗寧夫人榮膺這個稱號的呼聲很高，原因之一是當時的國王乃是女性(維多利亞女王)，所以應把這份殊榮授予一位女詩人#65377;而在勃朗寧夫人看來，女王的桂冠詩人應當是女性，這種看法實在荒謬，作家的偉大與否應該以其作品的質(zhì)量來衡量，而不是以性別來衡量①#65377;真正的天才應該身兼男性和女性的長處，就像她眼中的喬治#8226;桑一樣#65377;八十五年之后，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也提到類似的觀點:只有當男女兩種因素在心靈中和諧融合，才會產(chǎn)生不朽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65377;伍爾夫心目中的偉大作家都具有雙性心靈(androgynous mind)，如莎士比亞#65380;濟慈和柯勒律治②#65377;
《識別》一詩的末尾幾行最耐人尋味，詩人筆下的“熊熊火焰”與東方鳳凰涅槃的觀念十分類似，認為女性詩人只有經(jīng)歷痛苦和掙扎才會寫出純粹的詩歌#65377;詩人希望喬治#8226;桑堅持下去，期待她的心跳得更純更高，直到天國——一個沒有性別區(qū)分的地方#65377;而所謂“天堂的彼岸”不僅僅是狹義的宗教上的概念，還象征著文學藝術(shù)的最高殿堂#65377;這不只是對喬治#8226;桑的激勵，也是對所有女性作家包括詩人自己的激勵，因為真正的天才是沒有性別之分的!這首詩的副標題“Recognition”，含義豐富，既可以表示“識別”也可以表示“賞識”或“認同”，“識別”的是在男性裝扮掩飾下喬治#8226;桑女性的心，“認同”的是喬治#8226;桑的激情與抗爭#65377;
在勃朗寧夫人的《識別》里出現(xiàn)了她慣用的“燃燒”(burn)一詞，同時還用了“火”和“火焰”的意象#65377;勃朗寧夫人筆下的“燃燒”有兩層含義:一層含義是世俗之火的燃燒，世俗的偏見#65380;世人的詆毀像火一樣灼燒著詩人;另一層含義是詩人激情之火的燃燒，它可以將內(nèi)心所受到的傷害和痛苦轉(zhuǎn)化為與世俗抗爭的力量#65377;女性詩人只有把全部生命和靈魂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去，經(jīng)過世俗之火與內(nèi)心之火的雙重燃燒，才能如鳳凰涅槃一樣，浴火重生，成為真正的詩人，寫出不朽的詩篇#65377;1852年，勃朗寧夫人終于在巴黎見到仰慕已久的喬治#8226;桑#65377;從詩人寫給友人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出喬治#8226;桑并沒有讓詩人失望，“絕沒有半點賣弄風情……我喜歡她……文靜中你會感到她的整個靈魂在燃燒”③#65377;靈魂的燃燒是痛苦的，但只有經(jīng)過痛苦的磨煉，才能達到完美的境地#65377;勃朗寧夫人在她的另一首詩《樂器》(A Musical Instrument)中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此詩寫一根蘆葦經(jīng)過希臘神話中的牧羊神潘(Pan)的采摘#65380;修剪，乃至心都被掏空了，終于被制成一根笛子，蘆葦所經(jīng)受的種種痛苦終于轉(zhuǎn)化為甜蜜的聲音④#65377;
值得注意的是，《致喬治#8226;桑》這兩首詩的后半部分都有描寫飛騰的詩句，象征著女性詩人的自我提升#65377;在《心愿》中，詩人希望喬治#8226;桑“長出雙翼，潔白如天鵝……與天使齊飛”，“翼”使人聯(lián)想到“羽毛”(quill)，一個和作家這種職業(yè)緊密聯(lián)系的意象#65377;因為19世紀以前，人們寫作時使用的筆是以鵝的羽毛制成的，即鵝毛筆(goose quill);而筆(pen)在拉丁文里是“penna”，就是羽毛(feather)的意思#65377;在《識別》中，同樣地，詩人希望喬治#8226;桑那顆詩人之心跳得“更純一些”#65380;“更高一些”，登上那“天堂的彼岸”，也就是沒有“羈絆”的地方!
其次，勃朗寧夫人開創(chuàng)一個才情與風骨交融的新的女性詩歌傳統(tǒng)，從而大大地拓展女性詩歌的領域#65377;常人津津樂道的只是喬治#8226;桑的奇裝異服和緋聞趣事，而勃朗寧夫人看到的卻是她不屈的靈魂:“你的靈魂，被囚在如獅子般躁動不安的感官中，發(fā)出反抗的悲鳴以怒吼回敬怒吼，唯心靈之所能”(《心愿》)#65377;詩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靈魂”被困在代表肉體的“感官”之中，進行殊死的搏斗#65377;詩人用“獅子”加以形容，暗示這種“感官”具有兇猛的力量，不可抗拒，也不可改變#65377;“獅子”的意象和下文中提到的“掌聲四起的斗獸場”前后呼應，使得喬治#8226;桑的“靈魂”化作了角斗士#65377;詩人把殊死搏斗的場地設在古羅馬競技場，別有深意，我們不僅看到喬治#8226;桑的靈魂與肉體搏斗時的慘烈和悲壯，而且聯(lián)想到觀眾(讀者)的冷酷——他們悠閑地欣賞著喬治#8226;桑靈魂的痛苦和掙扎，并以此取樂解悶，最終，瘋狂地叫囂著:“殺死她!殺死她!”在《識別》中，詩人同樣表達了基督教靈肉之爭的觀念，希望喬治#8226;桑的心跳得更純更高，直到天國#65377;按照基督教的教義，人的肉體(感官)是不純潔的，靈魂(心靈)擺脫了肉體的束縛，升入崇高的天國才可以達到“純”的境地#65377;所以勃朗寧夫人將“純”和“高”聯(lián)系起來，詩中所包含的上述這層不易察覺的深意，值得我們細細體味#65377;
有意思的是，這兩首詩發(fā)表后不久就被譯成法文，喬治#8226;桑的讀后感是:“我現(xiàn)在的年齡已不大能聽到獅群在我體內(nèi)的怒吼了，而且我也不記得它們曾經(jīng)發(fā)出過那么驚天動地的怒吼#65377;”過了叛逆年齡的喬治#8226;桑似乎覺得詩中的形象并不大像她本人①#65377;這說明勃朗寧夫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并不完全是真實生活中的喬治#8226;桑，而是詩人的精神寄托，詩人通過對喬治#8226;桑充滿想象力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刻畫表達了自己的精神追求#65377;
勃朗寧夫人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希望未來的天國能改變?nèi)碎g的種種不平與缺憾#65377;她在《心愿》一詩中真誠希望奇跡出現(xiàn)，不僅讓靈魂插翅飛出肉體的禁錮，也超越世俗的二元對立(男與女#65380;靈與肉的對立)的觀念#65377;在勃朗寧夫人的心目中，“孩子和少女”是最純潔無瑕的，詩人由衷地希望她們親吻詩人，除去世人加之于她的一切惡名#65377;在《識別》中，詩人的思考更加深刻了#65377;詩人筆下的女主人公喬治#8226;桑依然桀驁不馴，她不甘心作男人的附屬品，以“男子漢的輕蔑否認”其“女子的天性”，不屑佩戴弱女子的小玩意兒#65377;詩人用“小玩意兒”和“小飾物”(gauds and armlets)作為女性的象征，不僅準確而且發(fā)人深思，讓人產(chǎn)生女性乃是男性之玩物與裝飾的聯(lián)想#65377;又如那“無人理會”的女性的聲音，由“反抗的呼喊”(revolted cry)變?yōu)椤班ㄆ?sobbed)，對比鮮明#65377;最令人震撼的意象是喬治#8226;桑的長發(fā)，在詩人眼中，喬治#8226;桑仍然是“被禁錮的”女性，在痛苦中掙扎，而她的可貴之處在于她把這種痛苦轉(zhuǎn)化為力量，拿起筆來為理想和自由而戰(zhàn)#65377;
喬治#8226;桑的人生及其作品為勃朗寧夫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文學原型#65377;詩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有著不屈的靈魂和燃燒的詩情#65377;詩人曾感嘆道:在英國的詩歌傳統(tǒng)中，她曾四處尋覓自己“詩歌的祖母”②，但一無所獲#65377;詩人的意思其實是說，她無法找到一個女性的詩歌傳統(tǒng)可以供她繼承，并從中汲取養(yǎng)料#65377;令勃朗寧夫人遺憾的是，當時的女性詩歌傳統(tǒng)過于局限，仿佛女性詩人惟一的優(yōu)勢就是感受悲傷的能力強些#65377;L. E. L. (Letitia Landon)，一位勃朗寧夫人很尊敬的稍長于她的女詩人，在《閃亮的紫羅蘭》這首詩中寫道:“我的力量是純女性的，來自溫柔和悲傷”#65377;而勃朗寧夫人認為這樣有些病態(tài)，應該把痛苦和悲傷轉(zhuǎn)化成勇氣和力量#65377;正是這份勇氣和力量使得她自己的詩歌“憂郁但不病態(tài)”③#65377;正是在喬治#8226;桑那里，她看到了女詩人身上少有的不讓須眉的魄力，將其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偶像#65377;
在寫作題材上，當時的女作家受到苛刻的限制#65377;喬治#8226;桑的作品因常常涉及所謂不雅的話題而遭人詬病，這也是世人加之于她的最主要的惡名，認為她毒害了少女們純潔的心靈，勃朗寧夫人的好朋友米特福德小姐(Mary Russell Mitford)就認為她的作品像蛇的毒液一樣侵蝕人的靈魂④#65377;勃朗寧夫人在詩中希望奇跡出現(xiàn)，使喬治#8226;桑最終“遠離責難，受人景仰”(《心愿》)，這也間接地反映出詩人對所有女作家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憂慮:稍有不慎，便會引來閑言碎語，甚至是惡毒的攻擊和謾罵#65377;在寫了《致喬治#8226;桑》一年之后，勃朗寧夫人開始構(gòu)思她的代表作《奧蘿拉#8226;莉》(Aurora Leigh)，因為其中也涉及“性”#65380;“賣淫”，甚至“強暴”等諸多“不雅的話題”，詩人不得不擔心這部作品的命運#65377;但詩人并未因此而裹足不前，她認為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應是直截了當?shù)孛鎸λ鼈?，而不是假裝它們并不存在#65377;她在致日后成為她丈夫的勃朗寧的信中表明，“目前，我的主要意圖是寫一種詩體小說……沖破慣例#65380;習俗，闖入……‘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于是，沒有假面掩蓋，面對面跟時代的人性相見，把人性的真實明明白白講出來#65377;”①在《奧蘿拉#8226;莉》中，詩人真誠地呼吁:“至少我們已做出了高尚的努力，請用同樣的態(tài)度對待我們，盡管我們是女人，如果不能給我們戴上贊美的榮冠，請用真誠#65377;”②
在選擇詩歌題材這個問題上，勃朗寧夫人還有更廣泛的思考#65377;關(guān)于詩歌是否應該反映當代的題材，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各持己見#65377;勃朗寧夫人既不同意阿諾德提出的，詩人應該回到古典時代去找靈感;也不像丁尼生那樣回避現(xiàn)實，在詩篇中借用中世紀亞瑟王朝的傳說以古喻今#65377;在《奧蘿拉#8226;莉》中，勃朗寧夫人表示:“用騎士的白骨堆成的詩句，必然全無生命，這也不足為奇:繼承死亡的只有死亡#65377;不僅如此，如果在這過于擁擠的世界上還有詩人的立足之地(我想是有的)，他們惟一的工作就是代表這個時代，自己的時代，而不是查理曼大帝的時代……放棄現(xiàn)代的裝飾#65380;外衣或衣裙的荷葉邊，去追求古羅馬時的長袍和別致的東西，這是致命的，也是愚蠢的#65377;”③勃朗寧夫人以她的《奧蘿拉#8226;莉》等詩歌充分地證明，在喧囂的現(xiàn)代生活中同樣蘊藏著詩的題材#65377;
《致喬治#8226;?！返母衤刹捎帽颂乩耸?Petrarchan sonnet)，韻腳的排列是:abba abba cdcdcd——四個韻回旋反復#65377;傳統(tǒng)的彼特拉克式即意大利式，意思隨韻式分為兩層:前八行一層，后六行一層;后六行往往是對前八行的拓展或否定#65377;而《致喬治#8226;桑》卻不同于傳統(tǒng)，其意思是按照前四#65380;后十劃分的④#65377;《心愿》用四行寫喬治#8226;桑靈魂與肉體的搏斗，用十行寫詩人對喬治#8226;桑的期許，這就加重了期許的分量;《識別》前四行寫喬治#8226;桑對女性身份的不屑，后十行寫詩人的識別和期望，同樣加重了期許的分量#65377;
為什么勃朗寧夫人要著重表達自己對喬治#8226;桑的期許呢，乃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她有所保留#65377;塵世中的喬治#8226;桑并不是勃朗寧夫人心目中的理想詩人#65377;這也反映了詩人對喬治#8226;桑的矛盾心理:在自強不息的精神方面，詩人崇拜喬治#8226;桑，但在道德層面，詩人又多持保留態(tài)度⑤#65377;勃朗寧夫人總的說來是贊賞和仰慕喬治#8226;桑的，稱贊她是非凡的天才，另一方面又說她是“墮落的天使”⑥，正是基于這種看法，所以勃朗寧夫人在這兩首詩里用了較大的篇幅來表達對她的期望，希望她提升自己的品德，飛上天國#65377;這種雙重的態(tài)度，使得詩的主題更加深刻了#65377;
一年之后，勃朗寧夫人開始創(chuàng)作詩體小說《奧蘿拉#8226;莉》，詩中塑造了一位真正理想的女詩人，有著喬治#8226;桑的才氣與獨立，也有喬治#8226;桑欠缺的無瑕的品德#65377;女主人公的名字奧蘿拉，正是勃朗寧夫人按喬治#8226;桑的本名來命名的#65377;科拉#8226;卡普蘭(Cora Kaplan)曾指出:“《奧蘿拉#8226;莉》并不是取材于桑的某部單一的小說;而是桑的全部作品#65380;桑的人生觀和修正了的桑的生活方式，使得勃朗寧夫人塑造了自己詩歌的女主人公#65377;”⑦可以說，勃朗寧夫人通過塑造奧蘿拉#8226;莉這個形象為女性詩人建立了一個新的典范和傳統(tǒng)⑧#65377;
三
勃朗寧夫人之所以尊敬喬治#8226;桑，是由于二人在心靈上的契合#65377;勃朗寧夫人十五歲那年不慎墜馬，損傷脊柱，從此失去了健康和自由自在的生活，長期困守閨房，又受到父親的虐待式的疼愛#65377;她長期感受著身體對心靈的束縛，因而喬治#8226;桑的搏斗在詩人心里得到共鳴#65377;正如帕特麗夏#8226;湯姆森在《喬治#8226;桑與維多利亞時代文人》一書中所說:“二者都很熱情#65380;沖動#65380;感情充沛;二者均為浪漫派，年輕的時候是拜倫的崇拜者，激進分子，溫和的女權(quán)主義者;二者均有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是熱情洋溢的改革者;而且對二者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第一位的#65377;喬治#8226;桑自稱是一位詩人而非改革者，伊麗莎白#8226;巴雷特(即勃朗寧夫人)也把詩歌看作是自己最純粹最崇高的職業(yè)#65377;最為重要的是，她們都是理想主義者，都有雄心壯志#65377;”①
實際上勃朗寧夫人在當時的地位以及對后代的影響都不亞于喬治#8226;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65377;如果說勃朗寧夫人把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喬治#8226;桑視為文學偶像，那么維多利亞時期的女作家大都把勃朗寧夫人視為楷模，是她們尊敬的#65380;努力效仿的#65380;甚至力圖超越的對象#65377;很多著名的女詩人都寫詩獻給勃朗寧夫人，包括多拉#8226;格林威爾(Dora Greenwell)，貝茜#8226;帕克斯(Bessie Rayner Parkes)和黛娜#8226;瑪麗亞#8226;克雷克(Dinah Craik)等#65377;克里斯蒂娜#8226;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稱勃朗寧夫人為“偉大的女詩人”，承認自己的十四行組詩《無名的莫娜》(Monna Innominata)是受了勃朗寧夫人《葡萄牙十四行詩集》的影響#65377;羅塞蒂甚至打算接受出版社的邀請，為勃朗寧夫人寫一篇傳記，但當她得知羅伯特#8226;勃朗寧反對任何人為太太作傳時，便放棄了這個想法②#65377;在所有女詩人中，艾米麗#8226;狄金森(Emily Dickinson)要算是最崇拜勃朗寧夫人的了#65377;對狄金森而言，勃朗寧夫人是最杰出的女詩人，她曾把勃朗寧夫人視為衡量其他詩人的標準#65377;她有三幅勃朗寧夫人的畫像，其中一幅掛在自己的床頭#65377;勃朗寧夫人去世后，狄金森還為她寫了著名的悼詩《她的<最后的詩集>》#65377;在詩歌的形式和風格方面，狄金森并沒有直接模仿勃朗寧夫人，她接受勃朗寧夫人的影響主要在精神層面，勃朗寧夫人向她展示了女性同樣可以成為偉大的詩人#65377;勃朗寧夫人的影響并不局限于詩壇，即便是著名的女性小說家喬治#8226;艾略特(George Eliot)也高度稱贊勃朗寧夫人所取得的成就，她認為其最偉大的作品《奧蘿拉#8226;莉》以充分的自信“展示了女性所有獨特的力量”，“勃朗寧夫人或許是第一位能做到這一點的女性作家”③#65377;
維多利亞時期是英國文學史上的黃金時代，這時的文壇天才輩出，群星璀璨，文質(zhì)炳煥，如狄更斯#65380;薩克雷#65380;哈代#65380;喬治#8226;艾略特#65380;勃朗特姐妹#65380;丁尼生#65380;勃朗寧夫人等等，不勝枚舉#65377;勃朗寧夫人在他們中間不但毫不遜色，而且以其獨特的成就，以及建立女性詩歌傳統(tǒng)的責任感與使命感，贏得了廣泛的尊敬#65377;她呼吁詩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取材于現(xiàn)實，鞭撻現(xiàn)實中不合理的現(xiàn)象，并引領人們沖破諸如性別歧視#65380;種族主義和狹隘的民族主義等世俗的羈絆，走向光明的未來④#65377;從這樣廣泛的背景上審視《致喬治#8226;桑》，我們便會更清楚地感受到它那帶有先驅(qū)性的意義，它預示著19世紀女性的覺醒，以及女性詩人建立自己詩歌傳統(tǒng)的要求#65377;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英語系#65380;北京語言大學英語教育中心)
責任編輯 宋蒙
①Frederic C. Kenyon ed. The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New York Macmillan 1897 I p. 363.
②Patricia Thomson George Sand and the Victorians London Macmillan 1977 pp. 46-47.
③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Princeton N. 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02.
①原詩中的“kiss”，是親吻的意思#65377;但細細揣摩詩人的用意，帶有印下了某種痕跡之意，在翻譯成中文時，我用了“鈐下”這個詞，使人聯(lián)想到中國的印章所留下的痕跡，或可得其神似#65377;因為喬治#8226;桑聲名不佳，所以詩人特地用了“stainless”(無瑕)這個詞，其中帶著強烈的同情和期望#65377;
②Cf. Angela Leighton Margaret Reynolds eds. Victorian Women Poets an Anthology Oxford Blackwell 1995.
①奧羅爾#8226;迪潘以喬治#8226;桑這個男性的筆名發(fā)表作品，是因為《巴黎評論》的編輯看不起女人#65377;19世紀的讀者#65380;評論家對女作家極為苛刻，為了避免閑言碎語和不必要的麻煩，不少英國女作家步喬治#8226;桑的后塵，以男性筆名發(fā)表作品，如勃朗特姐妹和瑪麗#8226;安#8226;埃文斯(即喬治#8226;艾略特)#65377;
②《喬治#8226;桑自傳》，王聿蔚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65377;
③Virginia Woolf“Professions for Women” in The Death of the Moth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42 p. 237.
④《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7年版，第19—20頁#65377;
⑤Meredith B. Raymond Mary Rose Sullivan eds. Women of letters Selected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and Mary Russell Mitford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87 p. 141.
⑥Alfred Tennyson The Princess a Medley New York D. Appleton Co. 1902 Part V Lines 437440.
①Cf. Alethea Hayter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London Longmans Green Co. 1965 p. 5.
②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 103-108.
③The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II pp. 56-57.
④在希臘神話中，潘的形狀為半人半羊，是司大地#65380;山林和牧羊人之神，發(fā)明了牧羊笛Panpipe#65377;
①Margaret Amorlier“The Hero and the Sage Elizabeth Barrett’s Sonnets’To George Sand’in Victorian Context” Victorian Poetry Vol. 41 No. 3 (Fall 2003) p. 319.
②The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I p. 232.
③David G. Riede Allegories of One’s Own Mind melancholy in Victorian poetry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91.
④Patricia Thomson George Sand and the Victorians p. 45.
①The Letters of Robert Browning and Elizabeth Barrett 1845-46 I p. 32.
②③《勃朗寧夫人詩選》，袁芳遠等譯，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12—213頁，第 208—209頁#65377;
④關(guān)于“前四后十”之分乃得益于山西大學張耀平先生的指教#65377;
⑤David G Riede Allegories of One’s Own Mind Melancholy in Victorian Poetry p. 120.
⑥Betty Miller ed. Elizabeth Barrett to Miss Mitford 1954 p. 145.
⑦Cora Kaplan “Introduction”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Aurora Leigh and Other Poems London Women’s Press 1978. p. 23.
⑧海倫#8226;庫珀(Helen Cooper)認為勃朗寧夫人從小在父親那兒(父親的書房和豐富的藏書)學到了知識，從母親那兒學到了愛#65377;在母親的影響下，勃朗寧夫人很早就意識到女性之間的愛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像乳汁一樣滋養(yǎng)彼此的心靈#65377;這種女性之間的友愛貫穿在《致喬治#8226;?！芬约啊秺W蘿拉#8226;莉》中#65377;
①Patricia Thomson George Sand and the Victorians p.46.
②Constance W. Hassett Christina Rossetti The Patience of Style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05 p.71.
③Cf. Helen Cooper “Mrs. Browning and Miss Evans”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Vol. 35 No. 3 Special Issue George Eliot 1880-1980 Dec. 1980 p. 257.
④勃朗寧夫人支持廢奴運動，1850年出版長詩《逃奴》;她還支持意大利的解放事業(yè)，1851年出版《吉第居窗前所見》#65377;
《致喬治#8226;?！贩从沉瞬蕦幏蛉藢?9世紀女性詩人艱難處境的思考，以及她的詩歌追求:女性詩人應突破性別的藩籬，將自己提升到自由不羈的境界;開創(chuàng)一個才情與風骨交融的新的女性詩歌傳統(tǒng)，以拓展女性詩歌的領域#65377;這既是勃朗寧夫人對喬治#8226;桑的期許，也是整個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詩人的心聲#65377;
一
勃朗寧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和喬治#8226;桑(George Sand)是19世紀前半葉歐洲著名的女作家，一位生活在英國，一位生活在法國#65377;當喬治#8226;桑在歐洲特別是英國遭到非議和誹謗時，勃朗寧夫人卻不止一次地表達了對她的理解#65380;同情和仰慕#65377;勃朗寧夫人在寫給朋友的書信中稱她為“女才子”，又說她的作品為自己蒼白的生活增添了瑰麗的色彩，還將她跟雨果#65380;巴爾扎克并列，說在所有法國作家中，自己最欽佩的就是他們?nèi)虎?65377;
勃朗寧夫人對喬治#8226;桑的這種態(tài)度集中地表現(xiàn)在兩首十四行詩《致喬治#8226;?！分?65377;如果僅從藝術(shù)角度衡量的話，這兩首詩或許并非上乘之作#65377;帕特麗夏#8226;湯姆森(Patricia Thomson)的評價是“笨拙#65380;紛亂#65380;不流暢”②#65377;伊萊恩#8226;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也認為它們盡管非?！罢嬲\”但“不夠靈活”③#65377;也許是由于這種原因，文學史家對這兩首詩缺乏足夠的重視和專門的研究#65377;然而在筆者看來，這兩首詩無論在勃朗寧夫人個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還是在歐洲女性詩歌的譜系中，都具有深遠的意義，值得我們重視#65377;
筆者謹將這兩首詩翻譯如下:
其一心 愿
你是頭腦廣博的女人，又是愛心廣博的男人，
自稱喬治#8226;桑!你的靈魂，被囚在如獅子般
躁動不安的感官中，發(fā)出反抗的悲鳴
以怒吼回敬怒吼，唯心靈之所能:
我愿一陣輕微而神奇的雷聲
奔過掌聲四起的斗獸場的上空，
以你高貴天性中的力量和才識，
從你堅強的臂膀上，長出雙翼，
潔白如天鵝，使全場震驚
你那圣潔的光芒!兼有女人和男人的特質(zhì)
與天使齊飛，同沐圣恩
真正的天才，遠離責難#65380;受人景仰，
直到孩子和少女撲入你的懷中，
在你的唇邊鈐下無瑕的聲名#65377;①
其二識 別
真正的天才啊，但是真正的女人!你是否
以男子漢的輕蔑否認你那女子的天性，
并放棄俗不可耐的小玩意兒#65380;小飾物
那都是被禁錮的弱女子才佩戴的?
啊，多么徒勞的否認!那反抗的呼喊
變成內(nèi)心的啜泣，只因你那女性的聲音無人理會，——
而你那女人的長發(fā)，我的姐妹，未經(jīng)修剪
帶著痛苦的力量，凌亂地向后飄散著
證明你男性的名字是假的:在世人面前
以詩人之火燃燒著你自己，
我們始終看到一顆女性的心在跳動
在熊熊火焰中#65377;跳得更純一些吧，心呀，跳得更高一些，
直到上帝取消你的性別差異，在天堂的彼岸
那是無羈絆的靈魂傾心向往的地方!
《致喬治#8226;?！愤x自勃朗寧夫人1844年出版的《詩集》，贊揚了喬治#8226;桑的奮斗精神與抗爭意識#65377;在第一首詩中，勃朗寧夫人看到了喬治#8226;桑的靈魂與肉體在進行殊死搏斗，希望上天顯靈，使喬治#8226;桑的靈魂得以擺脫肉體的束縛#65377;在第二首詩中，詩人看穿了喬治#8226;?！澳凶訚h”的偽裝，識別出其女性的身份，以及她把痛苦轉(zhuǎn)化為力量，拿起筆來為理想和自由而戰(zhàn)的勇氣#65377;
勃朗寧夫人在寫這兩首詩的時候還未見過喬治#8226;桑，只讀過她的作品，卻已深深地為她那青春的熱情與反抗的意志所折服#65377;
在維多利亞時代，女作家寫詩獻給自己景仰的另一位女作家，是一種很普遍的文學現(xiàn)象②#65377;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道路比男性作家更為坎坷，于是自發(fā)地形成一種彼此扶持#65380;相互鼓勵的關(guān)系#65377;女作家之間的相互題獻便是常用的方式，仿佛她們之間展開了某種超越時空的對話，并成為彼此靈感的源泉#65377;勃朗寧夫人向喬治#8226;桑獻詩，便是她積極參與這種文學活動的證明#65377;她借著《致喬治#8226;?！愤@樣看似私人之間題獻的作品，來表達自己對詩歌的追求，則又超越了上述一般女性詩人的文學活動，而使之具有更深的含義#65377;
喬治#8226;桑原名奧羅爾#8226;迪潘(Aurore Dupin)，十八歲嫁給一位男爵，但她不能容忍丈夫的平庸和鄙俗，做出了那個時代驚世駭俗的舉動:堅決與丈夫分居，帶著一兒一女定居巴黎，開始了藐視傳統(tǒng)#65380;特立獨行的自由生活#65377;抽雪茄#65380;飲烈酒#65380;騎駿馬#65380;穿長褲，一身男性裝束的她終日周旋于眾多的追隨者之間，其中包括詩人繆塞和作曲家肖邦#65377;她更以喬治#8226;桑這個男性筆名發(fā)表作品①，憑自己的天分與勤奮，在男性作家壟斷的文壇爭得一席之地#65377;
在19世紀的歐洲，“女權(quán)”尚未被社會認可，女性追求事業(yè)的雄心壯志很難被世人理解#65377;人們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是嬌柔脆弱的，最好動不動就暈倒，可以讓男士們表現(xiàn)英雄救美的騎士精神;女子不需要讀很多書，“為的是要有兩只水靈靈的眼睛”②;也不需要很聰明，這樣才能顯出男士們見多識廣;男主外，女主內(nèi)，是天經(jīng)地義——女子應是家中的天使，給男士們提供家庭的溫暖和心靈的慰藉#65377;何謂“家中的天使”，伍爾夫在《婦女的職業(yè)》一文中明確指出:“她懷有深厚的同情心#65377;她具有非凡的魅力#65377;她百分之百的無私#65377;她擅長一切家庭生活的艱難藝術(shù)#65377;她犧牲自我……她從不曾有過自己的想法和愿望#65377;”③當時社會的普遍看法是:一個有頭腦的#65380;自由不羈的#65380;充滿活力的男人是偉大的，但這樣的女人則是墮落的#65377;波德萊爾對喬治#8226;桑的攻擊最為惡毒，他諷刺喬治#8226;桑想做男人，并且說“女人想做男人是大敗壞的征兆”#65377;在《給文學青年的忠告》中，波德萊爾把“女才子”列為“對文人有危險的一類”，認為“女才子”不安分，“想做男人而不得”④#65377;就連勃朗寧夫人身邊的很多朋友也不齒喬治#8226;桑的思想和言行，例如，亨利#8226;喬利(Henry Chorley)就告誡勃朗寧夫人不要公開稱贊違背傳統(tǒng)的喬治#8226;桑，否則會影響她自己的文學聲譽⑤#65377;
二
這兩首十四行詩不僅抒發(fā)了勃朗寧夫人對喬治#8226;桑的贊賞和崇拜，更重要的是表達了她對女性詩人普遍的期許，或者說她通過對喬治#8226;桑的贊美為女性詩人建立了一個新的精神坐標，進而傳達出了整個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詩人的心聲#65377;這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層面:
首先，勃朗寧夫人認為女性詩人應突破性別的藩籬，將自己提升到自由不羈的境界#65377;
在《心愿》一詩中，詩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集男性和女性的優(yōu)點于一身，既有男性的才智也有女性的柔情#65377;勃朗寧夫人稱喬治#8226;桑既是“頭腦廣博的女人，又是愛心廣博的男人”#65377;根據(jù)19世紀的傳統(tǒng)觀念，男女之間壁壘分明，“頭腦”(brain)一詞通常和男子相聯(lián)系，而“愛心”(heart)一詞通常和女子相聯(lián)系#65377;例如丁尼生在《公主》一詩中寫道:“男人征戰(zhàn)沙場，女人守著爐膛:/ 男人揮劍，女人引線:/男人有頭腦(brain)，女人有愛心(heart):/男人下令，女人聽命#65377;”⑥而勃朗寧夫人卻一反常情，一開頭就稱贊喬治#8226;桑為有頭腦的女人和有愛心的男人，這兩句詩遂成為全篇之警策，震撼人心#65377;詩人特別用了同一個形容詞“博大”(large)來修飾代表男性的“頭腦”(large-brained)和代表女性的“愛心”(largehearted)，將男女之間的界限打通了，含意深遠，耐人尋味#65377;勃朗寧夫人堅信真正的天才與性別無關(guān)#65377;勃朗寧夫人希望自己在人們心中是一位詩人，而不要被強調(diào)是“女詩人”#65377;她曾對朋友說，當她談到婦女的時候:“并不是基于某種單獨的特有的女性的標準，而是人性共通的標準#65377;”令她遺憾的是，當時人們在提到勃朗寧夫人的時候，總稱她為英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詩人#65377;1850年英國桂冠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去世，讓勃朗寧夫人榮膺這個稱號的呼聲很高，原因之一是當時的國王乃是女性(維多利亞女王)，所以應把這份殊榮授予一位女詩人#65377;而在勃朗寧夫人看來，女王的桂冠詩人應當是女性，這種看法實在荒謬，作家的偉大與否應該以其作品的質(zhì)量來衡量，而不是以性別來衡量①#65377;真正的天才應該身兼男性和女性的長處，就像她眼中的喬治#8226;桑一樣#65377;八十五年之后，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也提到類似的觀點:只有當男女兩種因素在心靈中和諧融合，才會產(chǎn)生不朽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65377;伍爾夫心目中的偉大作家都具有雙性心靈(androgynous mind)，如莎士比亞#65380;濟慈和柯勒律治②#65377;
《識別》一詩的末尾幾行最耐人尋味，詩人筆下的“熊熊火焰”與東方鳳凰涅槃的觀念十分類似，認為女性詩人只有經(jīng)歷痛苦和掙扎才會寫出純粹的詩歌#65377;詩人希望喬治#8226;桑堅持下去，期待她的心跳得更純更高，直到天國——一個沒有性別區(qū)分的地方#65377;而所謂“天堂的彼岸”不僅僅是狹義的宗教上的概念，還象征著文學藝術(shù)的最高殿堂#65377;這不只是對喬治#8226;桑的激勵，也是對所有女性作家包括詩人自己的激勵，因為真正的天才是沒有性別之分的!這首詩的副標題“Recognition”，含義豐富，既可以表示“識別”也可以表示“賞識”或“認同”，“識別”的是在男性裝扮掩飾下喬治#8226;桑女性的心，“認同”的是喬治#8226;桑的激情與抗爭#65377;
在勃朗寧夫人的《識別》里出現(xiàn)了她慣用的“燃燒”(burn)一詞，同時還用了“火”和“火焰”的意象#65377;勃朗寧夫人筆下的“燃燒”有兩層含義:一層含義是世俗之火的燃燒，世俗的偏見#65380;世人的詆毀像火一樣灼燒著詩人;另一層含義是詩人激情之火的燃燒，它可以將內(nèi)心所受到的傷害和痛苦轉(zhuǎn)化為與世俗抗爭的力量#65377;女性詩人只有把全部生命和靈魂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去，經(jīng)過世俗之火與內(nèi)心之火的雙重燃燒，才能如鳳凰涅槃一樣，浴火重生，成為真正的詩人，寫出不朽的詩篇#65377;1852年，勃朗寧夫人終于在巴黎見到仰慕已久的喬治#8226;桑#65377;從詩人寫給友人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出喬治#8226;桑并沒有讓詩人失望，“絕沒有半點賣弄風情……我喜歡她……文靜中你會感到她的整個靈魂在燃燒”③#65377;靈魂的燃燒是痛苦的，但只有經(jīng)過痛苦的磨煉，才能達到完美的境地#65377;勃朗寧夫人在她的另一首詩《樂器》(A Musical Instrument)中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此詩寫一根蘆葦經(jīng)過希臘神話中的牧羊神潘(Pan)的采摘#65380;修剪，乃至心都被掏空了，終于被制成一根笛子，蘆葦所經(jīng)受的種種痛苦終于轉(zhuǎn)化為甜蜜的聲音④#65377;
值得注意的是，《致喬治#8226;桑》這兩首詩的后半部分都有描寫飛騰的詩句，象征著女性詩人的自我提升#65377;在《心愿》中，詩人希望喬治#8226;桑“長出雙翼，潔白如天鵝……與天使齊飛”，“翼”使人聯(lián)想到“羽毛”(quill)，一個和作家這種職業(yè)緊密聯(lián)系的意象#65377;因為19世紀以前，人們寫作時使用的筆是以鵝的羽毛制成的，即鵝毛筆(goose quill);而筆(pen)在拉丁文里是“penna”，就是羽毛(feather)的意思#65377;在《識別》中，同樣地，詩人希望喬治#8226;桑那顆詩人之心跳得“更純一些”#65380;“更高一些”，登上那“天堂的彼岸”，也就是沒有“羈絆”的地方!
其次，勃朗寧夫人開創(chuàng)一個才情與風骨交融的新的女性詩歌傳統(tǒng)，從而大大地拓展女性詩歌的領域#65377;常人津津樂道的只是喬治#8226;桑的奇裝異服和緋聞趣事，而勃朗寧夫人看到的卻是她不屈的靈魂:“你的靈魂，被囚在如獅子般躁動不安的感官中，發(fā)出反抗的悲鳴以怒吼回敬怒吼，唯心靈之所能”(《心愿》)#65377;詩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靈魂”被困在代表肉體的“感官”之中，進行殊死的搏斗#65377;詩人用“獅子”加以形容，暗示這種“感官”具有兇猛的力量，不可抗拒，也不可改變#65377;“獅子”的意象和下文中提到的“掌聲四起的斗獸場”前后呼應，使得喬治#8226;桑的“靈魂”化作了角斗士#65377;詩人把殊死搏斗的場地設在古羅馬競技場，別有深意，我們不僅看到喬治#8226;桑的靈魂與肉體搏斗時的慘烈和悲壯，而且聯(lián)想到觀眾(讀者)的冷酷——他們悠閑地欣賞著喬治#8226;桑靈魂的痛苦和掙扎，并以此取樂解悶，最終，瘋狂地叫囂著:“殺死她!殺死她!”在《識別》中，詩人同樣表達了基督教靈肉之爭的觀念，希望喬治#8226;桑的心跳得更純更高，直到天國#65377;按照基督教的教義，人的肉體(感官)是不純潔的，靈魂(心靈)擺脫了肉體的束縛，升入崇高的天國才可以達到“純”的境地#65377;所以勃朗寧夫人將“純”和“高”聯(lián)系起來，詩中所包含的上述這層不易察覺的深意，值得我們細細體味#65377;
有意思的是，這兩首詩發(fā)表后不久就被譯成法文，喬治#8226;桑的讀后感是:“我現(xiàn)在的年齡已不大能聽到獅群在我體內(nèi)的怒吼了，而且我也不記得它們曾經(jīng)發(fā)出過那么驚天動地的怒吼#65377;”過了叛逆年齡的喬治#8226;桑似乎覺得詩中的形象并不大像她本人①#65377;這說明勃朗寧夫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并不完全是真實生活中的喬治#8226;桑，而是詩人的精神寄托，詩人通過對喬治#8226;桑充滿想象力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刻畫表達了自己的精神追求#65377;
勃朗寧夫人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希望未來的天國能改變?nèi)碎g的種種不平與缺憾#65377;她在《心愿》一詩中真誠希望奇跡出現(xiàn)，不僅讓靈魂插翅飛出肉體的禁錮，也超越世俗的二元對立(男與女#65380;靈與肉的對立)的觀念#65377;在勃朗寧夫人的心目中，“孩子和少女”是最純潔無瑕的，詩人由衷地希望她們親吻詩人，除去世人加之于她的一切惡名#65377;在《識別》中，詩人的思考更加深刻了#65377;詩人筆下的女主人公喬治#8226;桑依然桀驁不馴，她不甘心作男人的附屬品，以“男子漢的輕蔑否認”其“女子的天性”，不屑佩戴弱女子的小玩意兒#65377;詩人用“小玩意兒”和“小飾物”(gauds and armlets)作為女性的象征，不僅準確而且發(fā)人深思，讓人產(chǎn)生女性乃是男性之玩物與裝飾的聯(lián)想#65377;又如那“無人理會”的女性的聲音，由“反抗的呼喊”(revolted cry)變?yōu)椤班ㄆ?sobbed)，對比鮮明#65377;最令人震撼的意象是喬治#8226;桑的長發(fā)，在詩人眼中，喬治#8226;桑仍然是“被禁錮的”女性，在痛苦中掙扎，而她的可貴之處在于她把這種痛苦轉(zhuǎn)化為力量，拿起筆來為理想和自由而戰(zhàn)#65377;
喬治#8226;桑的人生及其作品為勃朗寧夫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文學原型#65377;詩人筆下的喬治#8226;桑有著不屈的靈魂和燃燒的詩情#65377;詩人曾感嘆道:在英國的詩歌傳統(tǒng)中，她曾四處尋覓自己“詩歌的祖母”②，但一無所獲#65377;詩人的意思其實是說，她無法找到一個女性的詩歌傳統(tǒng)可以供她繼承，并從中汲取養(yǎng)料#65377;令勃朗寧夫人遺憾的是，當時的女性詩歌傳統(tǒng)過于局限，仿佛女性詩人惟一的優(yōu)勢就是感受悲傷的能力強些#65377;L. E. L. (Letitia Landon)，一位勃朗寧夫人很尊敬的稍長于她的女詩人，在《閃亮的紫羅蘭》這首詩中寫道:“我的力量是純女性的，來自溫柔和悲傷”#65377;而勃朗寧夫人認為這樣有些病態(tài)，應該把痛苦和悲傷轉(zhuǎn)化成勇氣和力量#65377;正是這份勇氣和力量使得她自己的詩歌“憂郁但不病態(tài)”③#65377;正是在喬治#8226;桑那里，她看到了女詩人身上少有的不讓須眉的魄力，將其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偶像#65377;
在寫作題材上，當時的女作家受到苛刻的限制#65377;喬治#8226;桑的作品因常常涉及所謂不雅的話題而遭人詬病，這也是世人加之于她的最主要的惡名，認為她毒害了少女們純潔的心靈，勃朗寧夫人的好朋友米特福德小姐(Mary Russell Mitford)就認為她的作品像蛇的毒液一樣侵蝕人的靈魂④#65377;勃朗寧夫人在詩中希望奇跡出現(xiàn)，使喬治#8226;桑最終“遠離責難，受人景仰”(《心愿》)，這也間接地反映出詩人對所有女作家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憂慮:稍有不慎，便會引來閑言碎語，甚至是惡毒的攻擊和謾罵#65377;在寫了《致喬治#8226;桑》一年之后，勃朗寧夫人開始構(gòu)思她的代表作《奧蘿拉#8226;莉》(Aurora Leigh)，因為其中也涉及“性”#65380;“賣淫”，甚至“強暴”等諸多“不雅的話題”，詩人不得不擔心這部作品的命運#65377;但詩人并未因此而裹足不前，她認為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應是直截了當?shù)孛鎸λ鼈?，而不是假裝它們并不存在#65377;她在致日后成為她丈夫的勃朗寧的信中表明，“目前，我的主要意圖是寫一種詩體小說……沖破慣例#65380;習俗，闖入……‘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于是，沒有假面掩蓋，面對面跟時代的人性相見，把人性的真實明明白白講出來#65377;”①在《奧蘿拉#8226;莉》中，詩人真誠地呼吁:“至少我們已做出了高尚的努力，請用同樣的態(tài)度對待我們，盡管我們是女人，如果不能給我們戴上贊美的榮冠，請用真誠#65377;”②
在選擇詩歌題材這個問題上，勃朗寧夫人還有更廣泛的思考#65377;關(guān)于詩歌是否應該反映當代的題材，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各持己見#65377;勃朗寧夫人既不同意阿諾德提出的，詩人應該回到古典時代去找靈感;也不像丁尼生那樣回避現(xiàn)實，在詩篇中借用中世紀亞瑟王朝的傳說以古喻今#65377;在《奧蘿拉#8226;莉》中，勃朗寧夫人表示:“用騎士的白骨堆成的詩句，必然全無生命，這也不足為奇:繼承死亡的只有死亡#65377;不僅如此，如果在這過于擁擠的世界上還有詩人的立足之地(我想是有的)，他們惟一的工作就是代表這個時代，自己的時代，而不是查理曼大帝的時代……放棄現(xiàn)代的裝飾#65380;外衣或衣裙的荷葉邊，去追求古羅馬時的長袍和別致的東西，這是致命的，也是愚蠢的#65377;”③勃朗寧夫人以她的《奧蘿拉#8226;莉》等詩歌充分地證明，在喧囂的現(xiàn)代生活中同樣蘊藏著詩的題材#65377;
《致喬治#8226;?！返母衤刹捎帽颂乩耸?Petrarchan sonnet)，韻腳的排列是:abba abba cdcdcd——四個韻回旋反復#65377;傳統(tǒng)的彼特拉克式即意大利式，意思隨韻式分為兩層:前八行一層，后六行一層;后六行往往是對前八行的拓展或否定#65377;而《致喬治#8226;桑》卻不同于傳統(tǒng)，其意思是按照前四#65380;后十劃分的④#65377;《心愿》用四行寫喬治#8226;桑靈魂與肉體的搏斗，用十行寫詩人對喬治#8226;桑的期許，這就加重了期許的分量;《識別》前四行寫喬治#8226;桑對女性身份的不屑，后十行寫詩人的識別和期望，同樣加重了期許的分量#65377;
為什么勃朗寧夫人要著重表達自己對喬治#8226;桑的期許呢，乃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她有所保留#65377;塵世中的喬治#8226;桑并不是勃朗寧夫人心目中的理想詩人#65377;這也反映了詩人對喬治#8226;桑的矛盾心理:在自強不息的精神方面，詩人崇拜喬治#8226;桑，但在道德層面，詩人又多持保留態(tài)度⑤#65377;勃朗寧夫人總的說來是贊賞和仰慕喬治#8226;桑的，稱贊她是非凡的天才，另一方面又說她是“墮落的天使”⑥，正是基于這種看法，所以勃朗寧夫人在這兩首詩里用了較大的篇幅來表達對她的期望，希望她提升自己的品德，飛上天國#65377;這種雙重的態(tài)度，使得詩的主題更加深刻了#65377;
一年之后，勃朗寧夫人開始創(chuàng)作詩體小說《奧蘿拉#8226;莉》，詩中塑造了一位真正理想的女詩人，有著喬治#8226;桑的才氣與獨立，也有喬治#8226;桑欠缺的無瑕的品德#65377;女主人公的名字奧蘿拉，正是勃朗寧夫人按喬治#8226;桑的本名來命名的#65377;科拉#8226;卡普蘭(Cora Kaplan)曾指出:“《奧蘿拉#8226;莉》并不是取材于桑的某部單一的小說;而是桑的全部作品#65380;桑的人生觀和修正了的桑的生活方式，使得勃朗寧夫人塑造了自己詩歌的女主人公#65377;”⑦可以說，勃朗寧夫人通過塑造奧蘿拉#8226;莉這個形象為女性詩人建立了一個新的典范和傳統(tǒng)⑧#65377;
三
勃朗寧夫人之所以尊敬喬治#8226;桑，是由于二人在心靈上的契合#65377;勃朗寧夫人十五歲那年不慎墜馬，損傷脊柱，從此失去了健康和自由自在的生活，長期困守閨房，又受到父親的虐待式的疼愛#65377;她長期感受著身體對心靈的束縛，因而喬治#8226;桑的搏斗在詩人心里得到共鳴#65377;正如帕特麗夏#8226;湯姆森在《喬治#8226;桑與維多利亞時代文人》一書中所說:“二者都很熱情#65380;沖動#65380;感情充沛;二者均為浪漫派，年輕的時候是拜倫的崇拜者，激進分子，溫和的女權(quán)主義者;二者均有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是熱情洋溢的改革者;而且對二者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第一位的#65377;喬治#8226;桑自稱是一位詩人而非改革者，伊麗莎白#8226;巴雷特(即勃朗寧夫人)也把詩歌看作是自己最純粹最崇高的職業(yè)#65377;最為重要的是，她們都是理想主義者，都有雄心壯志#65377;”①
實際上勃朗寧夫人在當時的地位以及對后代的影響都不亞于喬治#8226;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65377;如果說勃朗寧夫人把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喬治#8226;桑視為文學偶像，那么維多利亞時期的女作家大都把勃朗寧夫人視為楷模，是她們尊敬的#65380;努力效仿的#65380;甚至力圖超越的對象#65377;很多著名的女詩人都寫詩獻給勃朗寧夫人，包括多拉#8226;格林威爾(Dora Greenwell)，貝茜#8226;帕克斯(Bessie Rayner Parkes)和黛娜#8226;瑪麗亞#8226;克雷克(Dinah Craik)等#65377;克里斯蒂娜#8226;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稱勃朗寧夫人為“偉大的女詩人”，承認自己的十四行組詩《無名的莫娜》(Monna Innominata)是受了勃朗寧夫人《葡萄牙十四行詩集》的影響#65377;羅塞蒂甚至打算接受出版社的邀請，為勃朗寧夫人寫一篇傳記，但當她得知羅伯特#8226;勃朗寧反對任何人為太太作傳時，便放棄了這個想法②#65377;在所有女詩人中，艾米麗#8226;狄金森(Emily Dickinson)要算是最崇拜勃朗寧夫人的了#65377;對狄金森而言，勃朗寧夫人是最杰出的女詩人，她曾把勃朗寧夫人視為衡量其他詩人的標準#65377;她有三幅勃朗寧夫人的畫像，其中一幅掛在自己的床頭#65377;勃朗寧夫人去世后，狄金森還為她寫了著名的悼詩《她的<最后的詩集>》#65377;在詩歌的形式和風格方面，狄金森并沒有直接模仿勃朗寧夫人，她接受勃朗寧夫人的影響主要在精神層面，勃朗寧夫人向她展示了女性同樣可以成為偉大的詩人#65377;勃朗寧夫人的影響并不局限于詩壇，即便是著名的女性小說家喬治#8226;艾略特(George Eliot)也高度稱贊勃朗寧夫人所取得的成就，她認為其最偉大的作品《奧蘿拉#8226;莉》以充分的自信“展示了女性所有獨特的力量”，“勃朗寧夫人或許是第一位能做到這一點的女性作家”③#65377;
維多利亞時期是英國文學史上的黃金時代，這時的文壇天才輩出，群星璀璨，文質(zhì)炳煥，如狄更斯#65380;薩克雷#65380;哈代#65380;喬治#8226;艾略特#65380;勃朗特姐妹#65380;丁尼生#65380;勃朗寧夫人等等，不勝枚舉#65377;勃朗寧夫人在他們中間不但毫不遜色，而且以其獨特的成就，以及建立女性詩歌傳統(tǒng)的責任感與使命感，贏得了廣泛的尊敬#65377;她呼吁詩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取材于現(xiàn)實，鞭撻現(xiàn)實中不合理的現(xiàn)象，并引領人們沖破諸如性別歧視#65380;種族主義和狹隘的民族主義等世俗的羈絆，走向光明的未來④#65377;從這樣廣泛的背景上審視《致喬治#8226;桑》，我們便會更清楚地感受到它那帶有先驅(qū)性的意義，它預示著19世紀女性的覺醒，以及女性詩人建立自己詩歌傳統(tǒng)的要求#65377;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英語系#65380;北京語言大學英語教育中心)
責任編輯 宋蒙
①Frederic C. Kenyon ed. The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New York Macmillan 1897 I p. 363.
②Patricia Thomson George Sand and the Victorians London Macmillan 1977 pp. 46-47.
③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Princeton N. 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02.
①原詩中的“kiss”，是親吻的意思#65377;但細細揣摩詩人的用意，帶有印下了某種痕跡之意，在翻譯成中文時，我用了“鈐下”這個詞，使人聯(lián)想到中國的印章所留下的痕跡，或可得其神似#65377;因為喬治#8226;桑聲名不佳，所以詩人特地用了“stainless”(無瑕)這個詞，其中帶著強烈的同情和期望#65377;
②Cf. Angela Leighton Margaret Reynolds eds. Victorian Women Poets an Anthology Oxford Blackwell 1995.
①奧羅爾#8226;迪潘以喬治#8226;桑這個男性的筆名發(fā)表作品，是因為《巴黎評論》的編輯看不起女人#65377;19世紀的讀者#65380;評論家對女作家極為苛刻，為了避免閑言碎語和不必要的麻煩，不少英國女作家步喬治#8226;桑的后塵，以男性筆名發(fā)表作品，如勃朗特姐妹和瑪麗#8226;安#8226;埃文斯(即喬治#8226;艾略特)#65377;
②《喬治#8226;桑自傳》，王聿蔚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65377;
③Virginia Woolf“Professions for Women” in The Death of the Moth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42 p. 237.
④《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7年版，第19—20頁#65377;
⑤Meredith B. Raymond Mary Rose Sullivan eds. Women of letters Selected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and Mary Russell Mitford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87 p. 141.
⑥Alfred Tennyson The Princess a Medley New York D. Appleton Co. 1902 Part V Lines 437440.
①Cf. Alethea Hayter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London Longmans Green Co. 1965 p. 5.
②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 103-108.
③The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II pp. 56-57.
④在希臘神話中，潘的形狀為半人半羊，是司大地#65380;山林和牧羊人之神，發(fā)明了牧羊笛Panpipe#65377;
①Margaret Amorlier“The Hero and the Sage Elizabeth Barrett’s Sonnets’To George Sand’in Victorian Context” Victorian Poetry Vol. 41 No. 3 (Fall 2003) p. 319.
②The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I p. 232.
③David G. Riede Allegories of One’s Own Mind melancholy in Victorian poetry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91.
④Patricia Thomson George Sand and the Victorians p. 45.
①The Letters of Robert Browning and Elizabeth Barrett 1845-46 I p. 32.
②③《勃朗寧夫人詩選》，袁芳遠等譯，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12—213頁，第 208—209頁#65377;
④關(guān)于“前四后十”之分乃得益于山西大學張耀平先生的指教#65377;
⑤David G Riede Allegories of One’s Own Mind Melancholy in Victorian Poetry p. 120.
⑥Betty Miller ed. Elizabeth Barrett to Miss Mitford 1954 p. 145.
⑦Cora Kaplan “Introduction”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Aurora Leigh and Other Poems London Women’s Press 1978. p. 23.
⑧海倫#8226;庫珀(Helen Cooper)認為勃朗寧夫人從小在父親那兒(父親的書房和豐富的藏書)學到了知識，從母親那兒學到了愛#65377;在母親的影響下，勃朗寧夫人很早就意識到女性之間的愛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像乳汁一樣滋養(yǎng)彼此的心靈#65377;這種女性之間的友愛貫穿在《致喬治#8226;?！芬约啊秺W蘿拉#8226;莉》中#65377;
①Patricia Thomson George Sand and the Victorians p.46.
②Constance W. Hassett Christina Rossetti The Patience of Style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05 p.71.
③Cf. Helen Cooper “Mrs. Browning and Miss Evans”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Vol. 35 No. 3 Special Issue George Eliot 1880-1980 Dec. 1980 p. 257.
④勃朗寧夫人支持廢奴運動，1850年出版長詩《逃奴》;她還支持意大利的解放事業(yè)，1851年出版《吉第居窗前所見》#653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