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 宣誠 柯勇
不是所有的畫面,都需要眼睛來觀看,不是所有歌者,都必須要有健全的感官。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要說出來。作為一名盲人歌者,周云蓬將自己的奇幻經歷化為歌詞,而那些歌曲都是飽經滄桑的音符,都是在無數次跌倒后重又拾起,放在口袋里的歌謠。
周云蓬的音樂不同于小河的自由即興,不同于萬曉利的苦笑歡歌,不同于野孩子的西北民歌情結,他更像一位看淡世態的抒情詩人。在他的音樂中,詩近同于歌,歌近同于詩,那是一種在海子和羅大佑雙重影響下的典型的80年代抒情傳統。
第一次聽到周云蓬的歌是在2004年,當時他簽約摩登天空出了第一張唱片《沉默如謎的呼吸》,雖然個人獲得的只有少少的版稅,但卻開始被賦予民謠詩人的身份。2004年,那時候的周云蓬住在香山腳下的小平房里,出了屋門便可以看到翠綠的香山,處處聞得狗吠,有些悠然避世的意味。后來換得一處帶院子的房子,院中兩棵不知名的樹。不知為何,每次總會令人想起魯迅的話來“院中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不僅莞爾一笑。周云蓬說,“那時候的生活是,常有朋友來玩,白天喝酒,晚上讀詩。”
我們的采訪約在了周云蓬的住處,這次是一處位于雍和宮后面的樓房,房間里很簡單,被豎放起來的床墊,地上鋪了竹制涼席,靠墻放著琴,筆記本電腦放在床頭,地上的各種接線散亂著。電扇悠悠地吹著,正如同日子慢得過著,房間角落里,放著香爐、經書和佛珠,看起來有些清修的意味。周云蓬說:“現在住的地方倒是交通方便,平時演出也近些,只是因為是樓房,所以平時閑著下樓的時間就會少些。”
他最后還是回到了盲人影院,坐在老位子上聽那些電影,四面八方的坐椅翻涌,好像潮水淹沒了天空。
關于童年,周云蓬曾在《盲人影院》中,用自述的語氣介紹過自己的身世,“有一個孩子,九歲時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從早到晚聽著那些電影,聽不懂的地方靠想象來補充。”在這首個人色彩濃郁的作品中,周云蓬講述了自己失明之后學會唱歌、彈琴、流浪四方的經歷,生命最初的苦痛讓他難以承受,“他整夜整夜地喝酒,朗誦著號叫”,“找不到個出路要絕望發瘋”。“他最后還是回到了盲人影院,坐在老位子上聽那些電影,四面八方的坐椅翻涌,好像潮水淹沒了天空”。

周云蓬告訴我們說:“留在我視覺中的最后印象是動物園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這大概也是我后來彈琴寫歌的最初動因。”首張專輯《沉默如謎的呼吸》,便是周云蓬個人經歷的沉淀述說,短短10首歌將他的經歷、人生、理想、愛情、命運……編織成了一張綿密,輕靈的情感之網,這張網中,有屬于他自己的光明、希望。
初到北京的時候,同云篷告訴我們說:“我在圓明園的畫家村租了一問小房子,月租金80元,然后就街頭賣藝——那也是我們盲人最古老的職業。我每天清晨和小商小販以及眾多普通勞動者一起出發,背起吉他,扛上音箱,卷一張大餅,走到海淀圖書城,支好音箱調好弦,就開唱。從羅大佑唱到約翰·列儂,到了晚上,背著半口袋毛票和硬幣,回到我的廢墟。如果這一天收成好,那么廢墟就會變成天堂,我可以買一瓶啤酒,半斤豬頭肉,犒勞一下自己,在酒肉香中憧憬憧憬未來。”
那個階段,周云蓬認識了許多做音樂的朋友和詩人,像小河、萬曉利、巫昂等。自己也有了表達的欲望,慢慢開始寫詩、自己創作音樂,“1999年,我和朋友們創辦了民刊《命與門》,這是一本充滿宗教情緒的文學刊物,我也正式開始寫一些詩和歌曲。2002年,從西藏回京與朋友們辦了第二本民刊《低岸》,主要想以詩的方式來闡釋地下人的精神狀態。”
“我到處走,寫詩唱歌,并非想證明什么,只是我喜歡這種生活,喜歡像水一樣奔流激蕩。我也不是那種愛向命運挑戰的人,并不想挖空心思征服它。我和命運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形影相吊又若即若離,命運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過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罷了。”
2001年,周云蓬曾只身帶著幾百塊錢去西藏,“站在海拔6000多米的唐古拉山頂,我感覺只要給我足夠的設備,登上月球,也不在話下。我在拉薩住了半年,在一家藏族人開的酒吧里唱歌。以后又去了山南、那曲。”有人曾說,周云蓬是城市的流浪漢,而他自己并不太認同,“算不上流浪吧,在北京的朋友多,寫歌什么的也方便,有朋友可以交流。或許到了一定年齡可能就不需要交流了,但是自己現在還沒到那個境界。沒準兒,過幾年我會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中小城市,像云南,去住到一個走路就能到的城市。”
整個聊天的過程中,周云蓬的語調始終是平穩的,正如同他的音樂帶給人的情緒。周云蓬說:“可能是因為盲人的緣故,做什么事都不能太劇烈,要試探著前行,音樂更多會是你內心的一種反應吧。我的一些歌都是生活不同的側面,大部分作品都是交叉著來寫的,只是選歌的時候有一個主題。像我寫歌也比較慢,但都是在平靜、沒有沖動的狀態下,孕育的,是心里一點一點磨出來的東西,不是一氣呵成的。”
“我走遍大地或是長久地蝸居一處,白日縱酒黑夜誦經,我呼喊音樂,把我從我的現實生活中拔出來,但常常落空,我只有埋頭于生活里,專注地走一步看一步。音樂不在空中,它在泥土里,在螞蟻的隔壁,在蝸牛的對門。當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當我們說不出來的時候,音樂,愿你降臨。”
有人曾說《中國孩子》的沉重,讓周云蓬如同那個拆穿皇帝新裝謊言的孩子,而所有的這些,襯出的正是這個盲人歌者內心廣闊的世界,他當令所有“正常人”羞愧。在這張由個人采用DIY的方式自產自銷的專輯中,周云蓬從閑淡寧靜的個人世界跳脫出來“看”到了人世的種種乖戾,并勇敢地把它們寫進了歌里。
問及這些歌的靈感來源,周云蓬說:“就是聊天啊,跟不同的人聊天,聽不同的人講話,你會接觸到一些事情。歌詞所表達的東西很容易感覺,在北京,你若作為個旁觀者,就很容易感覺到這種人多粥少的境況。”
在社會最底層漂泊多年的周云蓬,歌唱的正是身邊的這些故事。周云蓬說:“我自己也比較喜歡民歌,在《中國孩子》這張專輯中,配器上更豐富,借鑒了一些民歌。我現在希望盡量歌詞簡單,當你的思想表達得不晦澀的時候,你的歌詞表達就不要太晦澀,要清晰,這也是民歌的傳統,是直指人心的。”是的,就像Steve Wonder歌唱過“內視的幻覺”,Ray Charles唱過“在黑暗中我能看到一切”。而周云蓬在音樂中,則保持著“讓自己的心如何不被放逐到那荒蕪之地的清醒”。
詩人之死,并沒有為這大地增加或減少什么,雖然他的墓碑有礙觀瞻,雖然他的書構成污染,雖然他的精神沙礫暗中影響著那龐大機器的正常運轉。——北島《詩人之死》
周云蓬說:“我已經兩年沒有寫詩了,沒有表達的沖動,或者會有另一種渠道去表達,有時候是一些情緒沒有了。寫詩雖是一種自我的表達和抒發,但卻也不見得快樂,有時候也挺痛苦的。我一般會在痛苦過去幾天的時候,寫詩,剛痛苦的時候,不寫詩。”雖然如此,周云蓬對于詩歌的熱愛卻是不減,曾把海子的《九月》譜寫成歌,還曾把女詩人巫昂的小詩《我聽到某人在唱一首憂傷的歌》譜寫成歌。
有人曾說,周云蓮乃當代中國最有資格被稱做“鮑勃·迪倫”的人,雖有些夸張,但說周云蓬是當代民謠歌手當中最具有詩人氣質的一個,卻毫不為過。這不僅是因為他出了一本詩集《春天責備》,更重要的是,他的音樂中著實承載著“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特質。
人總是要經歷了許多之后,才開始減法人生。周云蓮說:“像前些年,我會覺得朋友多點好,現在卻覺得清淡些好。年齡大了,要扎扎實實做點事兒。搞藝術不一定要扎堆兒,有時候需要個人奮斗型。朋友要少而精,偶爾聊聊,但不要老聊,要珍惜交談的機會。朋友就是機會嘛,就是路嘛,路太多了就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還不如自己一條路走到底。”生活中總要有妥協,亦有堅持。
說起對物質生活的要求高不高,周云蓬說:“高啊,比如我租房就想大一些,交通方便些,自然環境好些,安靜些的。因為當人物質上豐富些,時間上就自由。或許有的人,能把所有不好的環境看成是天堂一樣,但是我們都是俗人,是很難做到的。”
談到這里,周云蓬說起自己最近在朋友的協助下成立了一個小基金,希望為四川災區的孩子們做些什么。“我想現在那邊震后,可能會出現一些新的殘疾朋友,心理問題會比較多。就想以自己的能力做點什么,可能其他的也做不了,就想做一張唱片,讓人聽了精神特別悅愉,能把悲傷排除掉的。會選擇一些不是快樂的也不是悲傷的,而是針對一些有心理問題的人的,治療型的音樂,幫助他們能獲得心理上的釋放。現在的心理康復都只是在說教上,其實音樂是最重要的,音樂對人的感染很強,是很直觀的。”
除此之外,周云蓬剛出了自己的新EP《清炒苦瓜》,獨立發行,里面把許多以前的作品重錄了一遍。問及為什么用《清炒苦瓜》來做專輯名,而里面并沒有一首叫《清炒苦瓜》的歌,周云蓬隨意地說:“因為我喜歡吃清炒苦瓜。”簡短的解釋,卻可透過這些看到他生活的一些苦味的幸福感。細聽來,周云蓬的聲音低沉、悠遠、濃郁,仿佛可以穿破宇宙抵達時空的某一個盡頭。細聽他的每一首歌,都能從內心找到與之共振之處,并感到深深的羞愧。而他也將繼續在這個冷漠的城市,以強硬的姿態生活著,或許某天到一個走路就可以到達任何地方的城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