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4日,蕭克將軍在北京逝世,享年102歲。
中共中央的訃告中,對這位原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常委,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五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中央軍委原委員,國防部原副部長兼軍事學院院長、第一政治委員,以“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贊譽,蓋棺論定。對蕭克將軍八十年革命生涯來說,這一論定名至實歸!
蕭克將軍叱咤風云幾十載,戰功卓著,廣為人知。而對本刊同仁來說,訃告中沒有點出的蕭克將軍晚年的一個頭銜——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執行會長,以及他在指導本刊各項工作中所展露出的“思想者”的思想,則更能讓我們體會到蕭克作為思想家的深邃。
蕭克將軍是軍中著名的文人將軍。美國記者尼姆·韋爾斯謂蕭克將軍為軍人學者,“因為他有著許多精確的事實和數字”。美國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謂蕭克將軍是“一個善于思考、有學者風度的人”。英國記者詹姆斯·貝特蘭謂蕭克將軍:“思維如箭一般的敏捷而尖銳,蘊藏著一種令人生畏的力量。”
人們常以“膽”、“識”來區分學者和思想者。有識無膽者,可成為學者,而有膽有識者,才能成為思想者。從蕭克對歷史問題的撥亂反正中所展現的膽識中,我們能深深體會到汶一點。
為本刊擬定“求實存真”的辦刊原則
1990年,時任中顧委常委的蕭克將軍參與發起的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8月經民政部批準注冊之后,蕭克同志就積極倡導創辦一個高舉愛國主義旗幟、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以史為鑒、以史資治的刊物,并親自督促辦理有關審批手續。在蕭克的關懷下,1991年4月1日,本刊工作人員在北京景山后街北京市少年宮院內集中辦公,《炎黃春秋》雜志正式開始工作。7月1日,第一期刊物面世。
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是毛澤東思想的核心和鄧小平理論的思想基礎。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對事對人,說實話,說真話,客觀公正,經得起實踐的檢驗,經得起歷史的檢驗。遺憾的是,在對待中共黨史中國近代史上的人物和事件的認識上,曾長期受到一種與之相反的非科學態度的影響。這種狀況,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尤其是在三中全會路線實踐了10年后的1991年,有了很大的改觀——當然,那種非科學的心態直至今日仍然殘存著。而在此時問世的《炎黃春秋》,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去述史述人的。
這一辦刊宗旨的確立,與蕭克將軍是分不開的。自刊物開始運作到問世后,蕭克將軍最關心的是刊物的方向,刊物的品格,刊物的質量。《炎黃春秋》以主要篇幅記述重要的歷史人物和重大歷史事件,蕭老便把“求實存真”四個字看得格外重要。他很欣賞東漢哲學家王充的兩句話:譽人不增其美,毀人不益其惡。換成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寫好人好事,要寫得適當,不要再去涂粉;講壞人,講敵人,也不能講過(頭)。1996年7月,《炎黃春秋》創刊五周年紀念,蕭克將軍又把王充的話題贈我們,以資告誡和勉勵。
這一觀點,蕭克將軍在與本刊編者的多次談話中,多次強調過。他主張研究歷史“不唯上,不唯親,不唯權勢”。他說:“歷史的事實是最大的權威。”“搞歷史研究的同志必須‘求實存真’,不能作違心之論。”在蕭克將軍的指導下,本刊編者和作者對史對人的研究、評價,從實踐的總體上來說,基本上遵循了“求實存真”這一原則的。
但是,歷史研究中仍然殘存著的非科學的條條框框,仍然束縛著人們的手腳。對一些因國家威權史觀的需要而扭曲了的重大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要想“求實存真”并不那么容易。有時候,編者難免會產生敢不敢、要不要講真話的困惑。當我們向蕭克將軍傾訴這種困惑時,從他那里我們總是得到鼓勵。這種鼓勵,不但使我們的困惑迎刃而解,而且也使我們增強了突破各種束縛的信心。更為可貴的是,蕭克將軍不但給予我們鼓勵,而且決絕地為刊物發表的文章承擔責任。
1989年,中央前總書記胡耀邦去世后,因為種種人為的因素,使報刊上對于這位對中國革命和改革開放做出過巨大貢獻的領導人,一直緘口不言。對于這種非科學的歷史態度,我們一直想有所改變。1994年,在胡耀邦同志逝世5周年之際,我們在封二發表了一首悼念耀邦同志的白話詩。盡管很不正規,但在當時是一個重要的突破。這一突破,自然引起了有關方面的注意,并要求我們停止發行這一期雜志。我們向蕭克將軍匯報后,他對有關方面抹殺歷史真相的做法表示強烈的不滿。他鼓勵我們說,雜志做得對,不要驚慌,如果有人怪罪下來,就說是我蕭克的主意;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們,讓他們給我打電話。
蕭克將軍那種淡定和從容的神態,使編輯部的同志受到鼓舞和激勵的同時,也深深地體會到這位文人將軍捍衛“求實存真”這一原則的膽識。
對于本刊的老讀者來說,都有這樣一個感受:本刊自創刊之日起,陸續對被扭曲的歷史問題進行撥亂反正。陳獨秀、李立三、托派問題、富田事變等等,這些因為國家威權史觀的需要而被遮掩的歷史,都在本刊陸續有所正本清源。這與蕭克將軍的指導是分不開的。
即以對陳獨秀的研究而言,本刊陸續發表了多篇有關陳獨秀的研究文章,本著“求實存真”的原則,恢復陳獨秀在歷史上的本來面目。這是蕭克將軍對這一問題思考的一種體現。
早在1978年審讀《南昌起義初稿》時,他對作者在當時歷史情況下所批評陳獨秀主張取消主義,搞議會斗爭的說法,就予以糾正。他說:“陳獨秀是1928年才發展到取消主義,當時還沒有主張搞議會斗爭。唯物主義,對敵人也不能多講、講過(頭),對好人也不要再去涂粉,實事求是,反映事物本來面目。”
1981年8月,蕭克將軍在紀念中共建黨60周年的一次學術討論會上就說過這樣一段話:
陳獨秀問題,過去是禁區,現在是半禁區,說是半禁區,是不少人在若干方面接觸了,但不全面,也還不深入,大概還有顧慮。這個問題要不要全面研究呢?我看要。毛澤東同志說,“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他和李大釗等把當時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先進青年“集合起來……創造了黨,有功勞”;“將來我們修中國歷史,要講一講他的功勞。”周恩來同志也說:“陳獨秀創黨有功。”我想,對于這樣光輝時代的“總司令”和創造了黨的有功人物,即便他后期犯了右傾投降主義錯誤及開除出黨后搞了托陳取消派,也應該全面研究。
蕭老在談了這段話之后,毫不含糊地說,“不認真研究陳獨秀,將來寫黨史會有片面性”;他明確批評,從紀錄片《先驅者之歌》中“看不出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和創黨的最主要人物”,而“南陳北李(大釗)”之說才是“合乎歷史事實的定論”的。
基于這樣的認識,蕭老在1993年欣然為《陳獨秀詩集》作序,并對該詩集的幾位編注者說:“只有忠于史實,才能忠于真理。”
蕭克將軍的文章見本刊1994年6月號,這是較早的一篇對陳獨秀做出公正評價,并倡導史學工作者對這一歷史人物進行深入研究的文章。蕭克將軍開風氣之先的文章,極大地鼓舞了本刊作者和編者,隨后,本刊連續編發了幾篇有關實事求是地研究陳獨秀的文章。
現在,本刊已經走過了17個年頭了。17年來在述史述人時,有時候難免會產生敢不敢、要不要講真話的困惑。但從總體上看,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我們是堅持了。盡管有時候是進三步退一步,但順利多于受挫,喜悅多于苦惱。雖然跌跌撞撞,但我們畢竟前進了。這前進的步履,也和我們黨、國家探索發展的軌跡重疊在一起。自然,也和蕭克將軍為本刊所確立的辦刊宗旨有關,與他老人家“求實存真”的惕勵分不開的。
以“歷史事實是最大的權威”推動歷史問題的撥亂反正
在與蕭克將軍的多次接觸中,我們體會到,他不僅以“求實存真”的原則,指導《炎黃春秋》,而且,在黨史、軍史的研究中,也一直倡導著這一原則,以“歷史事實是最大的權威”,來推動歷史問題的撥亂反正。
蕭克將軍1926年即投身國民革命軍,此后歷經北伐戰爭和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在二萬五千里長征中擔任軍團長職務與方面軍領導職務。1949年后,多年擔任軍隊的領導職務。可以說,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他基本上是親歷者,也是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參與者、謀劃者。
1949年以后,由于政治風云的變幻,中國共產黨的歷史,有些也成為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出于政治的需要,一些重大歷史事件或重要歷史人物的作為被扭曲。對此,蕭克將軍一直持不同的觀點。
“文革”中,有宣傳說毛澤東與林彪在井岡山會師。蕭克將軍默然。有人調查井岡山會師情況,蕭克將軍只言朱德、陳毅與毛澤東會師,只字不提林彪。家人提醒還有林彪,將軍答曰:“林彪參加了南昌起義,但不是南昌起義的領導人。那時像林彪這一級干部多得很。”蓋彼時,因1958年的所謂軍內“反教條主義”遭批判,蕭克早已在軍中靠邊站;“文革”風云又處境艱難,在舉國皆知的“林副統帥”如日中天之際,蕭克將軍這樣的態度,要冒著極大的風險。但是,思想者的“膽識”,讓他將這種風險置之度外。
然而,在1973年批判林彪反黨集團時,中央批發的材料中,有的說林彪在南昌起義時還是見習排長。蕭克將軍卻認為這樣說不符合歷史事實。他說在1927年5月,國民革命軍第二次北伐,蔣先云同志犧牲后,干部調整時,林彪即升為連長了。為了糾正這個材料,他親自給覃士冕(覃北伐時期曾與林彪一起工作)打電話,覃證實了他的記憶。為此,他特意要求從事黨史教學的同志在講課中予以糾正。而斯時,林彪成為國人皆日可殺的“林賊”,一些人躲避都來不及,而為了歷史事實,蕭克將軍居然這樣“往上靠”。
1977年后,蕭克回到軍中,擔任國防部副部長,并兼任軍事科學院院長。在那個乍暖還寒的時節,他義無反顧地推動歷史問題的撥亂反正。他不僅對我們編者談起過這些往事,在他的鼓勵下為歷史問題的撥亂反正秉筆直書的學者們,也在文章中有所披露。
“百團大戰”,是彭德懷指揮的一場戰爭,也是中共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對于這一歷史事件的評定,至今也不能說塵埃落定。在延安時,雖然毛澤東對于百團大戰曾給彭賀電,但1959年彭老總落難后,這一歷史事件被全面歪曲。1978年秋季,為了推動歷史文體撥亂反正,唐棣華(黃克誠夫人)擬在她所主持的《近代史研究》創刊號上發表彭德懷自述中的幾個問題。其中一個重要問題是百團大戰。為了配合彭德懷自述的發表,想請人寫一篇介紹百團大戰情況的文章,但很多人心有余悸,不敢承擔這一任務。她找到軍事科學院的蔣杰后,蔣杰雖然答應了,但卻招來了校政治部一位主任的勸阻。為此,蔣杰向蕭克請示。蕭克明確說:你是搞黨史的,人家找上門來,你應該寫,怕什么,我支持你寫。為了幫助蔣寫此文章,他主動介紹1945年七大前后華北工作座談會的情況,他說當時批評百團大戰最積極的,軍隊是朱瑞和林彪二人。聶榮臻沉默不語,似不贊同。彭德懷因受批判,七大的選票大大減少。初稿寫出后,蕭克親自修改,在結束語中他加了一段:
從當時我軍在敵后處于戰略防御階段來說,百團大戰采取全面進攻戰略態勢,軍事上是早產的,政治上是有錯誤的。但不能說是流產,更不能說是投降主義的產物。也不能否認在戰役戰斗上取得了重大的勝利,以及對全國戰局有一定的影響和提高我黨我軍聲威的重大意義。從理論上說,在敵后處于防御階段不應舉行戰略進攻,這一般是指全面的戰略行動而言,但從各戰略區甚至較少方向,可以抓住適當時機舉行區域性的戰略進攻,這是許可的,也是可以成功的。
這段話對這篇文章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文章在《近代史研究》創刊號發表后,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對撥亂反正,正確評價百團大戰問題起了積極作用。
而熟知黨史和軍史的學者都知道,彭德懷和蕭克在1958年曾經是那樣地“對陣”過——
1958年,人民解放軍內部曾經卷起一場“反教條主義”斗爭的風波。這場斗爭令人震驚地在軍內高層揪出了一個所謂“以蕭克為主帥、李達為副帥的反黨宗派集團”,一批高級將領和高中級干部被打成“反黨分子”,包括劉伯承在內的一批軍中將帥受到錯誤批判和處理:劉伯承元帥被迫辭去軍事學院院長兼政委的職務;主管全軍軍事訓練和院校工作的解放軍訓練總監部被撤銷,蕭克上將和李達上將被分別免去國防部副部長兼訓練總監部部長,副部長的職務,調出軍隊,陳伯鈞上將、宋時輪上將、郭天民上將等也都受到嚴厲批判。這場斗爭使建國后剛剛起步的軍隊正規化、現代化建設進程受到嚴重挫折,極大地破壞了軍隊訓練和院校教學工作,并且給以后的軍隊建設工作造成了長期的惡劣影響。而這場斗爭的主持者,正是彭德懷老總。
“文革”結束以后,1958年的“反教條主義”斗爭被黨中央否定,受這場錯誤批判牽連的同志逐步得到了平反,這樁公案得以澄清。而蕭克將軍對彭老總當年特殊背景的作為也從不掛懷。他曾經對我們編者講過有關彭老總對這件事的看法。他說:有一件事令我十分感動,還在“文革”前,彭總被“罷官”后,曾囑托他的侄子彭起超代他向我道歉。“文革”結束后,彭起超找到我家對我說,他伯伯要他向我轉達幾句話:“1958年的事,讓你們受苦了,對不起同志們啊!”我聽了非常激動。彭老總不愧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他的話,既是自責,也是一個老革命家對黨內斗爭這個問題的深刻思考。
而蕭克將軍對待彭老總歷史評價所持的態度,同樣也是一個老革命家對黨內斗爭這個問題的深刻思考。
“求實存真”,是蕭克將軍要求本刊孜孜以求之的宗旨;“歷史事實是最大的權威”,既是蕭克將軍推動歷史問題撥亂反正原則,同樣也是本刊應當遵循的辦刊準則。蕭克將軍歸隱道山,本刊同仁不勝悲痛,悲痛之余,我們也清醒地意識到我們的責任,那就是把將軍的囑托牢記在心,繼續完成將軍未競之業!
這也是我們能告慰將軍英靈的惟一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