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舞臺上,不光有正旦貼旦、青衣花旦,最初還有“魂旦”行當,專門用來表演化作了冤魂的女性形象。人世間有多少種女人,那個世界里也便有多少種冤魂,所以,“魂旦”扮演的形象豐富多彩。比較正直的有竇娥,比較俠義的有李慧娘,即使同樣是為愛而死、死后不甘、捉了心上人一同去的,也有細別,敫桂英比較悲情,閻婆息有點搞笑。結果,在舞臺上最有表演生命的、在觀眾中最有人氣的,竟是這位搞笑的魂旦!怎不讓竇娥李慧娘敫桂英們,大跌眼鏡。
這位昆曲舞臺上的“閻婆息”,就是小說《水滸傳》里的“閻婆惜”。在小說中很不重要的這么個女人,在昆劇《水滸記》里,成了女一號。全劇三十二出,流傳下來的常演的八出,有她出現的就有六出,其中一半以上以她為主角。可以說,昆劇《水滸記》即以她和宋江、張三郎的三角關系為主線。
戲劇開始不久,第三出,就表演閻婆息與三郎張文遠勾搭的情節。張文遠是宋江的同衙椽吏,用現在的話說,是宋江的同事,宋江他們單位的一支筆桿子,他倆在一個辦公室辦公。平心而論,張三郎與閻婆息初相識時,閻尚未嫁給宋公明,兩人的交往還不算太出位。當然,那時候閻婆息還遠沒有被殺,所以也還不是“魂旦”,由貼旦扮演。
第三出《借茶》是段很好看的戲,也是有名的折子戲。世上多少段情緣,是借助茶水得以成就的!唐代崔護曾借茶“都城南莊”,引出一則“人面桃花”的千古佳話。昆曲《借茶》是又一則。張三是一個好色之徒,但又是一個擅長文墨的好色之徒。他一上場,就一邊抖袖、一邊橫扇地,表現他的風流本性:“花間鳥自啼,杜陵東,步移。”他自比花間之鳥,倒是分外切合。他外出,就是到處找“花”來的。嚯!心想事成,“花”兒就在眼前:“隱約朱簾遮翠髻,掩映芳容倚繡扉。教我凝眸偷覷,神魂欲飛。”張三郎一邊悠悠歌唱,一邊豎起打開的折扇,在扇子的側面偷窺,又以“磨盤步”與閻婆息各走半個圓,目不轉瞬,用眼睛撩她。婆息哪里會不懂呵!你眉來,我就眼去;你假裝不當心碰碰我的肩,我則對你嫣然一笑;你進一步捏捏我的手,我就裝假生氣啐你一口,嘲你兩句。這下,總該明白了吧?轉身去到屋里給張三取茶,婆息有意無意地閃動一下自己的美腰。她明白著呢,“腰”就是“妖”,要想賣弄妖媚,腰一定要美。這要命的“腰”!更要了張三命的,是婆息回眸顧盼后丟的那個眼風,對好色男人極具殺傷力。閻婆息表面上故作矜持,但是她的面部始終帶著欣喜的表情,目光灼熱,心旌搖蕩。有此一幕墊底,婆息的啐張三、譏諷張三,觀眾們便知那是作假,欣欣然看著他們的精彩調情。
張閻初相識后,直到第十二出再見;再見時,婆息已經讓母親做主嫁給了宋江。兩人相見,還是含情脈脈;經過三番五次的努力,“漁色”而后“野合”,兩人最終走到了一起。閻婆息本來就不喜歡宋江,這下有張三參照,更加深了她對宋江的不滿,夫妻從冷臉相向到爭吵要挾,最后,閻婆息被宋江怒殺,一命嗚呼。
婆息被殺,轉為鬼魂,不想著去找宋江報仇,卻一心心尋覓張三郎而來,可見女子多情,連女鬼也不例外,“敢愛敢恨”,也是“敢愛”放在“敢恨”前面。這位敢愛敢恨的癡情女子,演繹了一段“魂旦”的第一好戲《活捉》。
“借茶”是張文遠主動,“活捉”則全然是閻婆息的動作。婆息這里的上場,就與前面有很大不同:雙臂下垂,直行“鬼步”,顫抖的聲喉,低飛的水袖。她終于找到心上人的住處了,正待抬臂叩門,手臂卻抬不高——所有的“鬼魂”都這樣,老百姓是這么說的。門上還是敲出聲音來了。里面那一聲熟悉的聲音道:“誰啊?”驚惶惶地趕緊答道:“奴家。”誰料想相別沒有幾許時,那人兒已經聽不出“奴家”的聲音來了:“啥人家的奴家?”好你個風流坯子!你到底有多少個“奴家”!“你猜猜看我是誰?”
——張家的大囡?——不對。——李家的小妞?——也不對。
可憐天下鬼女心呵!才幾天,你身邊的“妹妹”已經這么多了么?算了算了,也不要你猜了,我自己進來吧!瞧,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了,這下知道我是誰了吧?
張三眨巴眨巴眼睛,還是想不起來眼前的美人兒是哪一個,眼睛不夠用,又伸長個鼻子來聞,也想來個“聞香識女人”!沒想到香沒聞到,倒嗅著了一股子土腥味。這么個插科打諢一來,哪里還會有人鬼相向的恐懼感可言?
你難道還嫌我有泥土味?你可知道,我為了你連小命都已經丟了!你別害怕,我雖然是鬼,卻沒有一點害人之心,也沒有減損了我的美麗。不信你瞧!
張三別的都還在其次,美貌不減當年這句話,最聽得進。秉燭照鬼,果然美艷異常,比生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立即便熱血沸騰,動手動腳起來,眼前是個鬼魂這個事實,早忘到爪洼國去了。只要她美貌不減反添,還是粘了上來,這才是張三。這時的張文遠若是一味地怕鬼、避鬼,甚至罵鬼、斥鬼、驅鬼的話,那么閻婆息,或許就無心“活捉”了——捉一個不再愛她的郎回去,好干啥?這樣一來,閻婆息就是“敫桂英第二”了,“活捉”也就沒有獨特性了。張三還是原來的張三,輕浮油滑,婆息喜歡的就是“這一個”。閻婆息對于三郎的經得起“考驗”,非常滿意,于是對他撫胸、卡脖,用汗巾吊情郎的頭頸,使他的臉轉瞬變成紫黑色,走矮步,踮腳轉體兩圈,離魂,身子輕飄飄地隨婆息而去。
張閻之戀是身體的吸引,生前如此,死后亦然,倒也算得是一段“生死戀”。
同樣是“魂旦”,竇娥的故事里沒有男女之愛;李慧娘贊了句“美哉少年”即被處死,她對這位少年的感情亦難言深;敫桂英的故事是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構造,雖也“活捉”卻是復仇;惟有閻婆息,她的千里迢迢尋找心上人,下決心“活捉”了張三去,卻全是出于情,出于對張三郎的割舍不下。這,也許就是婆息這個“魂旦”,超然于其他同類之上而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