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習練水墨的丈夫有這樣的體會。他說:“空白,對水墨畫來說很重要,它可以影響到整幅畫結構的平衡和意境。”起先并不在意,看多了水墨,漸漸也升出了同感。濃淺相間的筆墨間看似無一物的空白之處,其實透出諸多意趣,空白也就有了充足的內容,也就有了清靈的境界。丈夫說,水墨中也有憚意——空即是色也,就看你如何去悟。
中國人大多尋求“滿”,圓滿,美滿,十全十美。對人對物,講究的是無微不至,禮數周全,唯恐欠缺而有失周到。而這份周到,在海外卻屢屢“受挫”,引起誤會和冷漠地回避。
記得去年曾陪日本朋友去北京小住,三人同租了一家四合院。四合院里有一位阿姨負責打掃衛生,洗衣服和做早餐,閑下來她喜歡坐在葡萄藤下和我聊天,談到自己的煩惱,這位來自天津的阿姨對工作可以算是盡心盡力,客人要是走進廚房,她總會跟著走進去,問客人需要什么?客人要是在客廳里聽音樂,她也總會從窗口張望,生怕客人有事喚她,自己聽不到……但客人們好像并不領情,誤解成阿姨在監視自己,有的甚至給奧地利的房主打電話告狀,希望房主早日把天津阿姨辭退。“我一心一意,卻換來這種結果,外國人的人心都不知道是不是肉長的。”說這話時,阿姨委屈地掉了幾滴眼淚。
阿姨的感受,恐怕大多旅日華人都深有體會。初來日本時,不少中國人也曾有過相似的委屈。起初,他們都想交結一些日本朋友。遇到略微友善的日本人,就歡天喜地,并且誠心誠意地迎上去,今天送餃子,明天上門找人聊天,時不時地還要掛個電話……適得其反的是,中國人很快發現,那些原先友善的日本朋友逐漸開始疏遠了自己,甚至有的還在明顯地躲避,于是,大家心里都充滿了委屈:我一心待人,怎么會……甚至有人開始怨恨日本人,認為日本人冷血,漠視他人,以恩報怨……卻極少內省或考慮到:中國式的熱情有時會給日本人帶來沉重的心理壓力,無微不至也有可能造成恐怖和不安。
日本人對人處事總留著一定的距離,一定的空間,再要好的朋友之間也是如此,彼此給對方一塊余白,讓對方進退有余。一般來說,日本人的友人之間絕不會主動尋問工資收入,私有存款,家庭私事,除了學生之外,朋友之間也很少整天黏在一起,他們把保持距離視為一種尊重,對對方的隱私與友誼的一種尊重。
來日本的三年里,我一直沒有找到一位誠心真情的日本朋友。第四年頭,由于工作關系,我與一位懂中文喜歡中國文化的女孩夕子交上了朋友。有一次茶余飯后,她無意中與我聊起了一段往事:“以前和一位北京的女孩交往過,她一星期至少有三天要和我黏在一起,就算不見面,她也會打電話給我,開場白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你上哪里去了?我打電話給你,你總是不在家。說實話,當時我反感極了,心想,我去哪里管你什么事?我有我的私人空間。我開始有意不接她電話,故意冷落她。那一年春天,東京病毒性感冒流行,我也被傳染了,這位北京女孩就做了稀粥和水餃送上門來,不知為什么,那時心里特別煩她,就連門也沒有給她開。躺在床上的我,聽到她在門外哭,腦子只想著她快一些消失才好。”
“后來,到中國去留學了一年,才知道中國的朋友之間都這樣的。大學里,許多朋友一起上課,一起做作業,一起打飯,恨不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要在一起,朋友和朋友之間沒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個人似的……每次,我看到校園里的那些形影不離的背影,就會想起那個北京女孩的哭聲,想來我當年是錯待她了。”
夕子還說:“其實當年是有些害怕的,你曉得每個人都會有弱點,有讓別人討厭的不良習慣,這些弱點和不良習慣,是很私有的,大多數人都不想讓大家知道。如果兩個人走得太近的話,弱點和不良習慣就會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來,會讓對方討厭。當年,我是害怕自己被人窺視到自己的弱點,才故意疏遠她的。相信,不少日本人都是和我一樣的心情。”
回想到自己來日最初的三年,也許也犯過同樣的錯誤,一廂情愿地滿腔熱情,把日本人驚嚇得避之不及。
日本人之間表現的空間感,很大部分還表現在語言上。日本人說話極留余地,很少會說滿話,或直沖沖地表達心意。這種空間感,一開始中國人都很難適應。記得有一次,一位總是數年全勤的日本同事突然一連三天都沒有來上班,第四天,她出現在公司時眼睛紅紅的。我好心地問她:“你不要緊吧?”她笑了笑說:“對不起,這事我以后再和你解釋其中原由。”第二天,我又追問她,她就顯得很不高興,硬生生地說:“請你不要問了!”后來,才知道她離了婚,用三天的時間搬了家,安排了孩子們的轉學問題。她說:“對不起,這事我以后再和你解釋其中原由。”其實是不想告訴我她的不幸,但是如果直怔怔地把話意挑明的話,她怕我當場就會尷尬不已。
日本人說話時,總會先考慮到對方的心情和承受能力,于是話里話外就多了不少的空白,這份空白,你千萬不要去填,填滿了彼此都會感覺難以進退。留著這份空白,彼此就會感覺舒服許多。
來日本已經七年了。我現在才對日本人的“空白”有了新的理解。就像水墨,有了余白,整幅畫才有透氣的空間,才會更加生動怡人,其實說話、處事、為人也是一樣,保持相互的“余白”空間,雙方才會有回旋進退的余地。
舊時,聽過這樣的一句話“理想的夫妻是相交不相合的圓”,其實,這講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余白”空間問題,無論夫妻還是友人,其實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