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9年6月中共六屆二中全會對順直問題專列一點進行了總結,全會評價指出:“當時順直問題的內容,在政治上便是極端右傾的機會主義”,“組織上充滿了濃厚的小資產階級的平等觀念,極端民主化的傾向,鬧個人糾紛及經濟問題。一切同志都離開了工作,相互的不信任。黨的指導機關,不獨不能起作用,不獨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反而成了制造糾紛進行糾紛的機關”,“過去××同志代表中央去巡視,不能用教育的方法在工作中去解決問題,反而帶著個人意氣及派別成見。經過去年一月會議而改組的省委,不但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反而更促成順直黨部的分裂;而有保南第二個省委的發現”,“去年7月改組之后,××,××,××等省委負責同志又犯了命令主義與取消主義的錯誤,使順直全黨同志在工作上都沒有相互的信任,形成了上下機關的對立。京東四縣黨部不站在工作觀點上,而站在許多個人問題上,首先反對有省委,不[承]認省委,而成立向中央請愿的代表團,省委亦停止京東黨部的一切活動,同時又停止省委自己的職權。于是又繼續過去的糾紛而發展。中央站在教育同志及推動工作觀點上,發表第二次告順直同志書,派伍豪同志去巡視。恢復省委職權,改組常委及京東地方黨部,使整個順直黨的生活向著發展工作的路線上前進”。全會回顧了順直矛盾發展的歷程,比較客觀地分析了順直黨的問題,也指出了部分領導以及巡視員的工作失誤。那么,順直矛盾究竟是怎樣發生發展起來的呢?
順直省委于1927年8月1日在天津成立,由五屆中央委員彭述之擔任書記。順直省委矛盾起于彭述之堅持右傾機會主義錯誤,組織上大搞家長制作風,嚴重脫離群眾,造成黨員對省委十分不滿。這時的順直省委存在的主要是上下級之間地方黨組織內部矛盾。八七會議后,為貫徹會議精神,清筍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錯誤,北方局領導王菏波、蔡和森對順直省委實行了第一次改組,批判了彭述之政治上、組織上的路線錯誤,調動了黨員的積極性,緩解了黨內矛盾。為時不久,受瞿秋白盲動主義路線影響,順直省委不顧客觀形勢盲目發動了玉田暴動,導致北方黨組織遭受巨大損失,順直省委委員等數名干部犧牲,北京黨組織被敵人破壞,北方局書記王菏波等大批干部被捕犧牲,順直黨的工作陷于停頓,黨內矛盾又一次爆發,黨員群眾不相信省委,要求重新改組省委。針對這種情況,蔡和森以中央巡視員的身份于1928年1月主持召開順直省委改組會議,成立王藻文任書記的新省委。一月改組會并沒有解決順直黨的根本問題,特別是黨內極端民主化、唯成分論等錯誤傾向的存在,反而引發了新的矛盾。改組會前,順直省委與保南各縣已經斷絕關系有兩個月了,保南的同志因為長期得不到省委工作指導,津貼也不發放,對省委已經十分不滿,加上保南、直西由于交通的原因沒有參加改組會而更加激憤。保南派閻懷聘來省委接頭,當面提出否認改組會等5個條件,遭蔡和森拒絕后“閻同志回保南即鼓動保南同志否認省委,別立組織。遂聯絡直南各縣及12縣在5月初召集保南直南代表大會(到了6縣),成立臨時省委”。直南第二省委的建立促成了順直黨部的分裂,使順直黨幾近破碎零離。蔡和森作為中央代表,主持召開改組省委的改組會,既沒有堅持正確的政治路線,又缺乏必備的組織程序,使新成立的省委合法性受到挑戰,最終導致發生組織上的重大錯誤。在此之前,順直黨內的矛盾多是由于路線錯誤、決策失誤造成的領導權威動搖而引發的地方內部矛盾,而在此之后,由于順直矛盾演化,中央多次派人巡視整頓,為了解決矛盾又產生了新的矛盾,而且往往是中央、地方、中央巡視代表多方交織在一起,使順直省委矛盾超出地方范疇,形成為喧囂一時、錯綜復雜的黨內糾紛。
直南第二省委成立使順直問題更加激化,1928年7月中央責成陳潭秋與先期到達的劉少奇為中央特派員解決順直黨內糾紛。7月22日,順直省委在天津召開擴大會議,改組省委。然而由于諸多原因,改組后順直黨內矛盾進一步演化,唐山、樂亭、玉田、遵化等地黨組織的某些負責人認為,擴大會議改組省委是“不合組織的”,因而不承認新的省委。他們派代表到天津請愿,組織了赴中央控告順直省委的“京東護黨請愿團”,要求向中央報告省委的問題。此時,中央派出的處理順直問題特派專員韓連會、陳潭秋、劉少奇為化解矛盾,于10月28日共同簽發通告,宣布停止順直省,委的職權,并停止京東各縣黨組織的活動。通告指出:順直黨完全為小資產階級意識所支配,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機會主義遺毒仍在黨內繼續存在發展,省委能力非常薄弱,毫無工作表現,下級基礎又幼稚不健全,中級干部很少有正確的布爾什維克的觀念。京東唐山、樂亭、玉田、遵化所組織的“京東護黨請愿團”,并沒有積極地站在組織上政策上提出建議幫助省委,而是消極地在個人的小問題上反對、攻擊省委,這顯然有分裂黨的傾向。因此,“我們共同命令停止省委行使一切職務及樂亭、玉田、唐山等市縣黨部之活動,所有黨的一切工作暫時即直接歸陳、劉、韓諸同志管理”。由于“潭少連”替代了省委領導,矛盾又進一步發展,京東黨反對的矛頭發生轉移,由反對新省委轉而明確指向了中央巡視員,并且居然扣留巡視員派去送信的同志,強迫索要巡視員住處,聲言要結果巡視員。這樣順直矛盾更加擴大化,由地方矛盾演化為地方與中央巡視的尖銳對立,拒絕巡視的意見和領導,并紛紛上告中央要求處分,為扳倒巡視員四處奔走。
順直問題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視。聽取了各方的匯報、申述之后,中央明確表示不同意韓連會、陳潭秋、劉少奇解決糾紛的辦法,認為“解決現在的糾紛,決不是用機械的紀律的制裁,尤其不是快刀斬亂麻的方法可以解決的;而是要積極地把黨的新的政策新的精神、新的工作方法,傳達到下層組織中去”,這實際上是對巡視員的工作方法委婉的批評,進而又提出了即刻恢復省委職權等的5項指示辦法,這更是打了中央巡視員的板子。對于中央這樣的處置,3位巡視代表反應不一,并產生了新的分歧。陳潭秋的態度一波三折,先是完全同意中央的指示,由中央返回天津,考察了各方面情形后又提出了反對意見,并專門向中央寫了一個請示報告,認為“恢復省委職權,在事實上絕不可能,而且只是更加會增加糾紛”,主張由中央直接改組省委常委,而不能全部解散常委。劉少奇、韓連會對陳潭秋傳達的中共中央不同意停止順直省委職權的指示精神表示不能接受。他們致信中共中央,陳述他們對停止順直省委職權的理由。信中說,目前在順直黨的基礎上來改造順直黨,是產生不出領導核心的,需要中央來作中心與主動力。只有在中央正確路線的推動和直接領導下,順直工作才有希望。信中提出目前仍應實行10月28日3人通告的路線和方法,同時請求中央予以批準。劉少奇、韓連會不同意陳潭秋吸收部分順直干部改組省委常委的辦法,他們認為順直黨的基礎是完全腐爛的,是不能依賴的,應該由中央直接組織特委或監委。這樣3位巡視員均不接受中央恢復省委職權的決定,而在具體如何組建新省委的辦法上又產生了分歧。順直問題的發展超出了原有的界域,矛盾進一步擴大化,由順直省委向上遷延發展。中央巡視員多是中央委員,他們對中央指示的拒絕和抵制標志著順直黨內糾紛導致黨的高層領導矛盾分歧,嚴重動搖了中央決策的權威性。
11月27日中共中央召開政治局會議,討論順直問題。會議認為,中央解決順直問題的路線是正確的,但方法有不足之處。陳潭秋、劉少奇等在順直工作中有取消主義的觀念,在工作方式上有命令主義的錯誤。會議決定,派周恩來去順直巡視,調張金刃(張慕陶)參加順直省委工作,韓連會仍任順直省委書記,省委恢復職權,改組常委。劉少奇對中央的指示仍然保有自己的看法,11月30日他向中共中央寫報告,陳述自己的意見。認為中央的指示大部分是注意到怎樣把黨的正確路線運用到群眾中去的問題,而對于誰去、誰能夠去、誰去最好的問題沒有十分注意。并且表示“堅決不贊成‘一切黨內糾紛均由代表大會解決’的指示,因為目前這些糾紛并不是有系統有是非的公案,中央的指示實在是暗示一些同志去準備更大更多的糾紛在代表大會來爆發,而不是整個的反對一切無謂的糾紛和個人意氣,客觀上會使順直黨的糾紛更加發展”。報告說,中央認為我們處置京東代表團事件及停止順直省委職權,是缺乏說服的精神,陷入命令主義的錯誤,這個批評是對的。但是對于恢復省委職權,用省委去執行中央決定與用別的機關去執行,兩相比較,我認為省委的工作效能是要弱的。報告最后說:“北方同志中有些對我確實有了些成見,最好中央能夠調換我的工作。”12月2日劉少奇撰寫《對于黨的工作和組織的意見》文章認為,黨內糾紛現在有更加嚴重的趨勢,而大半是非政治的無價值的個人意氣。中央應有一個正確的態度表示出來,想法來解決黨內糾紛,號召全黨同志一致起來反對和肅清這些無價值的個人意氣的非政治的爭斗和鼓動。文章說:“我感覺到過去黨內的領袖同志缺乏公開自己錯誤的勇氣。”“我覺得為黨內的教育,為革命的利益,對于自己的錯誤用不著有絲毫隱諱的必要,并且還有公開自己及黨的錯誤的必要,使同志們大家認識清楚。”
12月11日周恩來從上海到達天津。他與劉少奇經過長久詳細的討論后,又經由劉少奇與陳潭秋的辯論,終于統一了大家的思想。12月18日劉少奇在《出路》第二期上發表《錯誤觀念的糾正》一文,署名趙啟,檢討了對順直黨在認識上存在的錯誤。12月22日,在周恩來的努力下,省委召開擴大會議,重新改組了省委常委,用教育的方法,開展黨內討論,提高黨員思想覺悟,順直黨組織重新鞏固和統一起來。順直黨內糾紛這一團亂麻被理出了頭緒,曾經喧鬧一時的黨內矛盾也終于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二
我們從順直黨內糾紛看到了矛盾是這樣發展演化的:順直省委內部矛盾——順直省委部分領導與中央巡視員的矛盾——巡視員之間的矛盾及巡視員與中央的矛盾。對于順直省委矛盾產生的原因,中央早有決議見諸于文件,如“長期歷史所造成,是許多不正確傾向所結合”等等,筆者在此暫不作探討,筆者思考的并擬作出回答的問題是在中央的干預下矛盾為什么會發生這樣路徑的演化?撇開順直省委不談,它揭示了什么深層次的體制因素?
筆者認為,順直黨內矛盾演化首先反映出黨的組織體制存在缺陷,組織方式存在漏洞。中國共產黨是按照列寧的建黨原則建設起來的,而小農生產社會的中國本來是不善于組織的,當時的黨中央是這樣承認自己的弱點的:“散漫已成了中國人一般的習性,無形中亦反映到中國無產階級的政黨——共產黨中來,這是中國共產黨一向不善組織的客觀原因。”面對著大革命失敗后黨組織被嚴重破壞的困境,本來就不善組織的黨必須緊急應對起來,著手恢復、重建的黨的各級組織,混亂與緊張的局面必然使黨無法靜下心來思考和完善各項規章制度,可想而知,當時黨的組織結構和組織制度是難免存在缺陷和漏洞的。就順直省委來看,它的組織結構是由中央派出機構直接設立的。其組織發展方式是由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的滲透鋪開,這種方式雖然有利于中央組織權威的樹立,有利于加強中央對地方黨組織的控制性,并且能夠在較短的時期內迅速恢復與發展地方黨組織,但是帶來的問題是:其一,難于充分發揮地方黨的能動性,容易挫傷積極性。順直省委矛盾的演化與這種由上而下的組織弊病大有關聯。順直地方黨組織與中央派出機構、中央巡視員之間始終不能建立協調統一的關系,順直地方黨固然有自身的弱點,但中央巡視人員對順直干部的不信任甚至不顧組織程序,對部分順直干部采用簡單的組織懲辦也嚴重損害了地方與中央的組織關系,使順直地方干部公然與中央巡視員對抗,從而促使順直黨內糾紛擴大化,黨內矛盾愈演愈烈。其二,外來干部和中央外派機構難于融入本地的社會生活之中,往往使“黨部逐漸脫離開群眾而秘密守住屋子里來”,同時外派人員也容易陷入脫離群眾的孤立狀態,這就造成一方面本地干部不被培養,難于選拔上來,另一方面中央外派人員天天向上級要求派人,順直省委的問題正在于此。
在自上而下的組織發展方式中,中央派出人員如果具備良好的大局意識和協調溝通能力對于規避組織體系的缺陷是大有裨益的。因此慎重考慮巡視員與所巡視地方的關系是十分必要的。巡視員蔡和森與順直書記彭述之早有個人恩怨,必然難于處理與以彭述之為書記的順直省委的關系,因此他并不是出使順直的最佳人選。事實證明蔡和森一月改組會以倒彭為中心,成為順直糾紛的禍害源泉。蔡和森受到中央多次嚴厲的批評與指責,謂之“挾了一種極濃厚的個人意氣與偏見”,最終被撤銷中央政治局委員的職務,使他的政治生命遭受重大挫折。如果在蔡和森出使順直之前能充分考慮到他與順直領導的關系,而能將他另派別處,這對黨組織、對他個人都是有益而無害的。這說明中央在派出干部上考慮是欠妥的。
此外,中央派出人員組織關系比較模糊,在地方組織體系中處于比較尷尬的位置,這也是巡視員與地方難于處理關系的制度因素。比如劉少奇去天津是以中華全國總工會特派員的身份,參加全國鐵路總工會的領導工作;同時,作為中央委員指導順直省委的工作。劉少奇這樣的身份不便理順上下級組織關系,不便行使組織權力,反而成為溝通順直省委的障礙,徒添新的矛盾。陳潭秋于1928年11月8日專門就這一問題請示中央常委,建議“少奇同志解除鐵路工作而專任黨的工作,也應明確指出”。
順直黨內矛盾演化除了反映出黨組織制度的缺陷外,也暴露出了黨的巡視制度有待完善,黨內監督必須進一步加強。黨的巡視制度是從共產黨成立之后不久就已經開始建立了的。巡視員不定期地到下屬地區了解情況,及時發現和解決問題,檢查督促黨的各項工作的貫徹落實,對于加強黨組織的建設,保證政令暢通,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巡視員在大革命失敗后對恢復整頓黨組織,加強黨的戰斗力,作用十分突出,但也凸現出巡視制度不健全的諸多問題。其一,黨對巡視員的授權不夠充分。這一問題使順直省委的巡視員在解決黨內糾紛時深受制時,無法享有中央賦予的指導權威,不能施展手腳,或施展無效。造成巡視員與地方的矛盾摩擦。陳潭秋在給中央的請示中要求“予改組后的常委以處置問題的全權”,便是深有感受。巡視員如果只能充當“交通”或僅僅是上下級的中間組織,巡視就只能流于形式,無法有效地發揮指導、監督的功能。直到1931年中央巡視條例強調巡視員是中央對地方黨部考察和指導工作的“全權代表”,巡視員才享有較為充分的授權。其二,巡視內容不完備,任務過于單純。大革命失敗后,中央對巡視內容規定有7條,多為上傳下達,此外,適當參與地方的重大決策如整頓黨部、決定工作計劃、解決臨時發生重大問題等。在規定的巡視任務中,最大的漏洞是缺乏對于地方黨部領導的黨內監督,以及對于地方干部的培養與選拔。在順直問題中,巡視員與順直省委部分領導的沖突一定程度上歸結與以上兩項巡視任務的缺失。直到三十年代以后,巡視內容才逐漸充實起來,巡視制度逐漸完善。
在解決順直黨內糾紛的過程中,當時的中央在決策上有失果斷,處置上也有欠妥之處,這也是順直問題發展演化的原因之一。陳潭秋就曾多次請求中央就順直糾紛給以明示,劉少奇也滿腹牢騷要中央拿一個正確的態度出來。中央態度搖擺不定只能增加順直矛盾的復雜性,增加解決問題的難度。在對陳潭秋的安排上,陳潭秋提出了質疑:“省委職權是我們主張停止的,現在中央既然主張恢復,即認為停止是失當,我們就應當受處分,但中央又派我參加省委工作,又怎樣去解釋呢?”顯然,中央對陳潭秋這樣的安排不太妥當,使陳潭秋處境尷尬,不利于他開展工作。在對蔡和森以及部分順直干部的處置上,中央采取了過左的組織懲辦,連中央自己也承認“關于這幾個同志的處分,在手續上中央政治局確有缺點”,此后,中央也強調了對犯錯誤的同志應本著教育的原則,顯示了中央在處理黨內矛盾時的日漸成熟。
順直省委黨內糾紛的解決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黨在十六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強調要“以黨內和諧促進社會和諧”,黨是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領導核心,黨內和諧是實現社會和諧的重要保證。順直黨內糾紛告訴我們,要實現協調穩固的黨內關系,關鍵在于加強黨的制度建設,健全黨的組織制度,完善黨內監督機制,健全黨的干部制度,實現黨的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