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戶部巷美食一條街有家“老何記豆皮”。每次從這條巷子經過,我一定會在他家門前駐足。因為看何師傅做豆皮,真是一大藝術享受!
門前立著兩個燒煤球的大爐子,一個旺火,一個文火。爐子上架著大扁(pian第四聲)鍋,扁鍋像炒菜用的斗笠型鐵鍋,只是扁平些。做好的豆皮放在文火爐子上溫著。何師傅就在旺火爐子上做豆皮——先把手指貼近鍋面試溫度,然后用竹刷子蘸上熟油刷鍋面,再將米豆漿澆在鍋里,一手拿鏟把漿攤平,一手不停地轉動鐵鍋,使火候均勻地烘烤在每個地方。接著敲兩個雞蛋放進烙好的皮上,用鐵鏟搗成蛋糊抹勻。蛋皮干后迅速將鐵鍋從爐子上撤下,放在一個鐵架子上。
這時候,我最喜歡看何師傅的表情——頗有點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緊張,又像書法大家、國畫大師揮毫潑墨前的醞釀。只見他運足氣,兩手輕輕揭起面皮,突然“呼”地一下來了個大翻轉,一張巨大的、薄如紙片的豆皮便完好無損地翻了個面,穩穩落在鍋面上。我等平時在家烙一張小餅都會弄得支離破碎,這么巨大的一張薄薄的皮,居然一點點破損都沒有,這就是功夫!。豆皮好不好吃,厚薄是關鍵,因為這是給味蕾和頰齒的第一印象。皮太厚,吃起來粘牙齒,敗了胃口,哪怕餡再好吃,也失去了意義。最后,何師傅還要在皮上鋪一層薄薄的糯米——別以為皮攤得薄薄的,糯米鋪得少少的,就是偷工減料,其實人家給的塊數和分量一點不見少,一切全是為了口感。

我曾問何師傅:“你做的豆皮為什么油重,吃起來卻一點也不油膩?”何師傅說:“我用的是京山的珍珠糯米呀。”京山珍珠糯米是湖北最好的糯米,不粘不糊,松軟爽口,糯香味很足。“做豆皮三天就可學會,但做好不容易。”何師傅說,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當年在武昌積玉橋美食街做豆皮,很有名氣,何師傅就是看著他父親做豆皮長大的。盡管也做了幾十年的豆皮,可每次給豆皮翻面時,何師傅都是神情專注,高度緊張,一副成敗在此一翻的架勢——因為對他來說,每次豆皮翻身都是一次藝術創作,根本不是什么熟能生巧的機械性技術。何師傅有六兄弟,分別在武漢三鎮的美食重地賣豆皮,我簡直覺得,何家人基本上代表了武漢豆皮的整體質量和水平。
上海也有豆皮。看上海師傅做豆皮,簡直味同嚼蠟,看得人生氣。一開始就大錯特錯:居然用的是電用平底鍋!電爐只有溫度,沒有火候,而且還是一成不變的恒溫。沒有火候,也就沒有大火、小火、旺火和文火的烘烤煎炸功能。這樣一來,豆皮的松脆酥軟等口感肯定不會有了,不過是把生的弄成熟的而已。而且,平底鍋使皮和餡死死壓在脆弱的蛋皮上和綠豆、大米磨成的漿里,把米漿皮和蛋皮壓結了、壓死了,一點也不透氣,蛋香味去了大半,還沒了蛋皮的焦脆和松軟,米漿皮原本有的米香和豆香也無法充分散發出來。天底下有這么做豆皮的嗎?上海豆皮為什么吃起來油膩?即使用上好的京山珍珠糯米,恐怕還是會油膩,這同樣也是平底鍋造成的。澆在鍋底的油,因為皮和餡的壓迫,全滲進蛋皮里了,能不油膩嗎?
想想,上海人選擇電用平底鍋做豆皮,也符合他們謹小慎微、凡事確保萬無一失的性格。電用平底鍋做出的豆皮,皮是平展的,不必擔心會弄破;溫度是恒溫的,也不必擔心爐火會把皮烤焦、烤煳,一切都是平平穩穩。所以,上海師傅做豆皮時,不慌不忙、不緊不慢、斯斯文文,像機器人一樣,按程序進行簡單的操作。這樣做出的豆皮,雖挑不出什么錯,卻只能稱得上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合格產品,如一篇四平八穩、平鋪直敘的八股文一樣乏味透頂。
武漢豆皮用的扁鍋就不同了,有一定坡度,就能夠減緩皮和餡對蛋皮的壓力。而且,煤球爐火候的飄忽不定,有很大的不確定性,而烹飪藝術就是在這種不確定性中誕生的。
做上海豆皮不會發生什么意外,像把巨大的面皮弄破那樣的風險是絕對不會有的。可沒有人的情緒融入和激情投入的食品,肯定稱不上美食,不僅欠缺一種美感,還少了份情趣。少了這兩樣,還有啥吃頭啊!想想上海人也真沒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