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在華盛頓中國駐美使館工作的我收到了一封美國前總統尼克松的親筆信,抬頭上赫然寫著致中國大使館一等秘書夏穎奇先生,信尾是尼克松的親筆簽字。來信只有一頁,向我提出要求中國政府能夠批準在他的紐約律師事務所工作的一位中國旅美學者在美改變簽證身份的要求,附件是申請人的材料。
事情的原委還得從美國的簽證種類說起。外國人赴美簽證分十幾類之多,中國學生和學者有相當一部分是持有J-1簽證的。按照這類簽證的法律要求,J-1學生和學者期滿后最多允許在美國從事十八個月的實習,然后必須回國,而不得在美國改變成其他的工作或移民簽證繼續逗留。除非有四個例外:
1、美國政府部長特許,這需要有美國在任部長親自批準。
2、申請政治避難,這需要確切證明本人返回原居住國會在種族、文化和政治上受到歧視和迫害。
3、本人回國將會造成美國公民的極端困難,這需要由美國司法部門裁定并由移民局評判。
4、派出國簽發照會豁免其本人回國服務的義務。
中國在美國有七個外交使團,駐華盛頓中國大使館之外還有中國駐紐約、舊金山、洛杉磯、芝加哥、休斯頓五個總領事館,以及中國駐聯合國使團。代表中國政府豁免一個中國公民回國服務義務的外交照會,按當時規定只能由中國使館簽發,各領館館區的申請也必須報到大使館來審批。我本人當時是中國駐美唯一的一個受權辦理和簽發此類簽證的外交官,我的簽字是在美國國務院中國處和美國移民局備案的,所以尼克松和他的律師所在這方面的申請只能送到中國大使館,由我來受理。
尼克松是在國際社會和美國歷史上永遠著名的人物,也是中美關系史上極其特殊的人物。他向中國方面親自提出要長期雇用一個中國學者作為他的對華律師工作,應該說是一個很小的要求。但是,只要了解那一時期中國留學政策的人都知道,涉外制度之僵化,政治形勢之嚴峻,中美關系之緊張,使得很多留學美國執有J-1簽證的中國學生學者幾乎無法在美變更身份,而必須按照美國法律“履行回國服務兩年的義務”才能再申請去美國的工作簽證(H-1),跨國公司雇員簽證(L-1)或美國綠卡(PR)。而這些人多數提出雖然因公赴美學習,但在美國學成后還可以從事其他研究或在美國公司就職,回國后不僅科研條件不具備而且再次出國也很困難。這使得一些人的個人取向與兩個國家的制度規定嚴重沖突。
我在使館工作時就此問題進行過深入的研究和調查,逐步提出解決這一問題的一些初步方案和條件:對于一些雖然是J-1簽證,但自費出國與國內單位早已結清關系;在美期間已到退休年齡,辦理了退休手續,不再對原單位負有義務;已與美國人結婚,回國之后雙方和家庭在就業和生活方面都很困難的少數個案,做一些合乎情理的規定。在我手里首開先例的是解決美中貿易委員會主席辦公室雇用中國清華自費留學生沙青的申請。
此項工作剛剛開始,國內就發生了1989年天安門廣場的大事件,嚴峻的形勢使此項工作一度停頓下來。八九“六四”之后不久,尼克松曾受老布什委托訪華并會見鄧小平。中國在努力恢復國內局勢和反對國外“制裁”等方面正在全面展開工作,爭取美國社會尤其是政要們對中國逐漸和緩態度,解除“制裁”是我們外交戰線的嚴峻任務。
因此,當尼克松的來信寄到我的案頭時,我立即意識到尼克松的請求實在是小事一樁。但按程序受理至少要四五個月以上,長期的拖延會使這位美國政要產生誤解,如果把“小事”辦成“大事”將對中國不利。于是我當即向使館領導提出建議,不走常規的審批程序,現斬后奏,即先由使館批準后報國內備案,這樣可以節省幾個月的時間。經過公使銜參贊倪孟雄和大使韓敘的同意,我即向美國國務院中國處和移民局簽發了照會。按照尼克松的要求,豁免了他所聘用的中國學者回國服務的義務,使之能在尼克松事務所合法工作,隨后致信尼克松向他通報“此事已辦”。
這類工作在我就任駐美使館期間,從1988年的首開第一例一直到1990年底我離任時,總共辦理了146例,這類簽證問題總算在僵勢中有了松動。時過境遷,20年來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越來越多,留下的人也越來越多,何止萬萬千千。這些人絕大部分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英和人才,他們留在美國對美國有利,他們回到中國,對中國有利。人才的交流和培養又轉向了對人才的吸引和爭奪。這些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學業、家庭、工作和價值取向,這些人的流動和去向始終是一個敏感問題,需要政府和社會方方面面的理解、努力和安排。
1990年美國國會批準了所有中國留學生的“六四綠卡”,似乎大撈了一筆橫財。事后“美國之音”采訪我如何看待人才外流,我說您別急著幸災樂禍,不信你看著,中國人走到哪里都是中國人,你知道有句成語叫做“四郎探母”和“認祖歸宗”嗎?
如今放開了想一想,如果我們再有幾十萬甚至幾百萬的留學生在美國深造,中國的國際地位和中美關系是個什么狀態?這些人留在美國或回到中國,該會有多么大的影響?改革開放三十年后我們反思這個問題,不能不佩服鄧小平當年的遠見卓識。我有幸在那個特殊時期做了一項開拓性的工作,為保持和加強中美之間人才交流和培養,也為和緩僵局和中國外交努力,不失時機地做了一點應該做的有益工作。
(作者系中關村園區管委會副主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