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記
我在《中關村》雜志“打工”已經有5個多年頭,其間搬了5次家。雖說“樹挪死人挪活”,可搬家確實很累人。今年3月的這次“喬遷”,我看到辦公室的小侯和小賈兩位可愛的“小女人”干著“大男人”的活,有些不落忍。當我伸手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時,竟有意外的收獲——在衛漢青社長的書柜中發現一部彭松建、朱善利合編的《厲以寧詩詞解讀》。翻開扉頁,讓我喜出望外:寫有“衛漢青、張克儉賢伉儷惠存”的字樣,落款是“厲以寧、何玉春贈,2005年2月18日”。不顧“竊書”之嫌,帶回家去,先睹為快。厲以寧先生是我景仰的經濟學大家,先生的《非均衡的中國經濟》,被學術界評為“影響中國經濟建設的10本經濟學著作之一”。已經出版的60多部經濟學著作,與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息息相關,對我國經濟發展市場化的運作,企業股份制的改造……給以理論的支撐和實踐的指導。我對詩詞素無研究,但喜歡翻看。用幾天時間,讀完《厲以寧詩詞解讀》,尤其喜歡先生寫給愛妻何玉春的即興之作,情真意切,愈老彌篤,感慨系之,催人淚下。唐朝詩人劉禹錫曰,“心之精微,發而為文;文之神妙,詠而為詩。”清朝學者葉燮云,“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厲先生論詩詞更有獨到見解——“詩是沉思詞是情,心泉涌出自然清;從來奉命無佳作,莫給后人留笑名。”——愚以為厲先生都做到了。于是,我邊讀邊寫些只言片語的感悟,姑且謂之“拾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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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三年,中秋,詩人調寄“鷓鴣天”,寫道——“一紙家書兩地思,忍看明月照秋池,鄰家夫婦團圓夜,正是門前盼信時。情脈脈,意絲絲,試將心事付新詞,幾回擱筆難成曲,縱使曲成只自知。”
中秋佳節,圓月懸空,思親之情難遏。一紙家書,兩地相思,詩人落寞地沐浴著皎潔的月光;月光灑落在湖畔,斑駁陸離,無法織成錦繡華章。鄰里夫妻成雙,同賞圓月,笑語聲聲。可有誰知道,這正是詩人伉儷,分居兩地,遠隔千里,翹盼鴻雁傳書之時!脈脈含情望北方,絲絲情意涌心頭。“惟遣‘秋涼’上筆端”,思念之情賦新詞,聊以自慰罷。可是,提筆,落筆,反反復復,又難成新曲;縱使吟就,也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啊!
讀到此,浮想聯翩,許多古人思親的佳句驀地在腦海里翻騰出來。諸如,“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春去秋復來,相思幾時歇”。“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厲以寧先生1957年即27歲時,與才貌雙全的何玉春相愛,寫的情書別有意味,調寄“十六字令”——“春:滿院梨花正惱人。尋誰去?聽雨到清晨。”這一紙16字的情書,充滿激情,洋溢著詩人的才氣和智慧。一個“春”字,既是戀人何玉春的昵稱,又是時令,為引出下句做好鋪墊。說“滿院梨花正惱人”,恰襯出詩人的思念之情,熱戀中的人往往“無事生非”,“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戀人“春”回鞍山了,“尋誰去”?癡癡地“聽雨到清晨”。“今夜無眠”,可見思念之深,之切。
1958年2月,厲以寧先生和何玉春女士結為伉儷。在一首調寄“人月圓”題結婚照的詞中,存錄了燕爾新婚的生活寫真。何玉春獨具時代痕跡的垂肩小辮和頭頂兩支翩翩起舞的蝴蝶結,厲先生濃眉凝重,何女士皓齒含笑,新人胸前佩戴的玫瑰花,讓人感慨萬端。詞云——“辛勤手織毛衣綠,今日代婚紗。素妝淡抹,胸前點綴,一朵紅花。平房磚地,明窗剪紙,裝扮新家。明晨離去,銀河無路,地角天涯。”厲以寧先生歷來主張“詩詞應讓人看懂”,誦讀這首直白如許的“人月圓”,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況素描紙上。據編者注釋,那新婚“洞房”,是在海淀租來的3間加起來不到20平方米簡陋的民房,要住3代人5口之家。試想,飽讀詩書的厲先生一定會想起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這是經濟學家的責任。看到新娘穿著自己編織的綠色毛衣,新人胸前點綴一朵紅花,還有那詩人十分喜愛的“辮兒垂”,“除卻巫山不是云”,該是何等令人羨慕!

“人生窮達誰能料”?厲先生與何女士婚后長達13年分居兩地。在這人生最美好的日子里,“銘記慈母情”,既要照顧母親和外祖母,“母逝方知兒也老”;又要撫育女兒厲放和兒子厲偉的成長,喜看“小燕巢邊尋路”,指出“浪中礁石雖艱險”,鼓勵孩子們“創業從來無早晚”,“日后成才最貴在無私”,終于看到兒女們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材。“十年浩劫,一場惡夢,半世凄涼”。厲以寧先生的私宅被“紅衛兵”抄家3次,“無罪流放”3年之久,且不說先生如何“躲進‘牛棚’成一統”,珍惜時間,研究學問,撰寫文章,養精蓄銳;還是看看厲先生與夫人的“兩地書”——人間自有真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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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厲以寧先生的詩詞,不難發現先生對“鷓鴣天”的詞牌情有獨鐘。“鷓鴣天”又名“思佳客”、“思越人”、“鷓鴣引”等,宋代詞人多用此牌創作。唐代大詩人李白以鷓鴣自比,“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厲先生善用鷓鴣天填詞,多有佳句傳諸后人。
若讀懂厲以寧先生的詩詞涵義,應當了解當時的社會背景。1966年5月15日,中共中央出臺《五·七指示》,從而導致了“五·七干校”的產生。1969年10月,隨著林彪“一號通令”的下達,“北大的教職工都要去干校”。江西鯉魚洲,則成為北大教員勞動鍛煉的基地。據《無罪流放》書中王琦女士在《鯉魚洲跳龍門》文章中的回憶,“經濟系和國際政治系200多人同住一個大草棚。草棚由稻草簾子搭頂,人字形木架。全體不分男女老幼,住在一起。床是柳樹做的,分成兩層,不然睡不下。棚里長著草,蹦著青蛙,地上泥濘,因為在湖底。……冬天不生爐子,晚上被子又潮又冷,腿凍得伸不直。到了早上,被子焐熱了,外面寒冷,真不想從被窩里爬出來。青菜奇缺,很少吃到。每天喝‘玻璃湯’,就是水上飄幾片菜葉,加點鹽。從城里剛到農場,一般人很難適應。”“當時有幾怕。一怕鯉魚洲的道路。當地的泥又粘又滑,不知穿爛了幾雙鞋。二怕撓秧。要用手撓三次,彎腰薅草,最苦的是第三次,稻子已長高,葉子扎臉,要跟上別人的速度,顧不上護臉。天氣又熱,湖底像個大蒸籠,好像要把人蒸爛。”
如果說肉體上的折磨還可忍受,那末,精神上的摧殘,則讓人“生不如死”,無法活下去。作家賀黎和楊健在《無罪流放》的前言中寫道:中國的知識階層,“他們帶著一種‘原罪’感,下去接受改造。因此,‘五·七干校’所呈現的場景是奇特的。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固有的人格對自我的反省,真誠地接受改造,同時試圖再次尋找自己的社會位置——這是他們的歷史責任感造成的必然結果。一方面,殘酷的階級斗爭使這一階層在特定情況下產生異化,互相之間的廝殺形成了整體的變態。”今天回憶起當年的荒唐,根源在于“制度上的缺欠”,“一言堂”甚于帝王;執政上的“變態”,群臣“從幫忙到扯淡”。至于知識分子之間的齟齬,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就是了。
1971年2月5日,中共中央做出《關于建立‘五·一六’專案聯合小組的決定》,毛澤東批示——“照辦”。于是,一場更加荒唐的“運動”演義出了許許多多“天方夜談”似的故事。我們回顧1970年前后的社會政治背景,再去讀厲以寧先生的“情詩”,更能看出厲先生的“清醒”和“睿智”。“詩言志”,“詩是心聲”,“詩者,不可以言語求而得,必將深觀其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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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來鯉魚洲一周年有感——“稻色金黃又是秋,文思未絕復何求,悶雷有意常驚夢,破帽無情也戀頭。詩易寫,信難投,贛江北去卻東流,潮聲仿佛春蠶曲,吐盡愁思再不愁。”據說,北大的教師曾悄然無聲地傳抄這首詞,自然是由于詞的意境表達了莘莘學子們的心聲。魯迅先生1932年寫給柳亞子的條幅,后題為《自嘲》,其中頷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頗得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的賞識,已成為人人皆知的千古絕唱,被許多人當作座右銘。詩的頸聯是“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愚以為厲以寧先生詞中的“破帽”與魯迅先生詩中的“破帽”該是同一個意思——身受重重壓迫的處境和遭遇。“破帽無情”正是鯉魚洲生活的實情。“贛江北去卻東流”,隱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信念;“潮聲仿佛春蠶曲,吐盡愁絲不再愁”,則較之于“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矩成灰淚始干”,更多一種積極的意義,蘊涵“物極必反”的哲理。
1971年,迎何玉春來鯉魚洲——“往事難留一笑中,離愁十載去無蹤。銀鋤共筑田邊路,茅屋同遮雨后風。朝露冷,晚霞紅,門前夜夜稻香濃。縱然汗漬斑斑在,勝似關山隔萬重。”另一首,贈何玉春,鯉魚洲——“堤外有堤洲上洲,渡船撐出小河構。花開兩岸紅黃紫,草綠平臺春夏秋。晴日暖,晚風柔,江南斗笠好遮頭。今年學做莊稼事,汗水權當雨水流。”1971年的9月,北大鯉魚洲農場撤銷,全部人員回京,厲先生又用鷓鴣天的詞牌寫了別鯉魚洲——“煙柳朦朧贛水邊,汗珠灑遍稻田間。驕陽似火搶收日,秋雨連綿打谷天。離后聚,苦中甜,共迎鐵樹放花年。忽聞星夜回京去,此刻心思卻惘然。”
厲以寧先生1971年所填寫的這3首鷓鴣天,都是寫給愛妻何玉春的,迸發著愛的激情和頑強奮斗的精神。魯迅先生于1934年作詩《題<芥子園畫譜>贈許廣平》——“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寫出了當時被壓迫人民的悲憤心情,但也表白出魯迅作為革命者在壓力和曲折下,仍不忘設法聊借畫圖怡悅心情的一面。戰斗是艱苦的,也是幸福的。兩心共鳴,互相鼓勵,攜手前行。讀厲先生的詩也產生同感。所以說,厲先生看似寫給愛妻何玉春的詞,字里行間卻極具社會意義,他代表了在逆境中的中國知識分子積極向上的樂觀精神。“銀鋤共筑田邊路,茅屋同遮風雨后”。“今年學做莊稼事,汗水權當雨水流”。既是寫實,又藏深意,充滿生機,富有哲理,鼓舞斗志。“忽聞星夜回京去,此刻心思卻惘然”。這好消息來得太突兀了,自然不知所措。杜甫當年《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與狂”的情景躍然紙上。一句“離后聚,苦中甜”。正是“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的寫照。今天讀來,濃情盎然,備受鼓舞。有許多同伴羨慕何玉春是人間最幸福的女人——因為有厲先生這樣癡情的才子經常給她寫詩。作為讀者,我們卻覺得可借用厲先生和何玉春的“詩情畫意”來“怡倦眼”,給人以無限的溫暖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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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轉斗移,春去秋來,1988年2月,是厲以寧夫婦結婚30周年紀念。厲先生偕夫人路過清華南門西側,當年約會之綠茵地帶早已新樓林立,觸景生情,調寄“踏莎行”——“閑步庭院,月籠煙樹,夜深衣薄須離去。明晨相約在何方,那邊流水彎彎處。不覺多年,世情變故,當初苦難從頭數。喜看兒女已長成,會心一笑皆無語。”詞的上闕,寫的是初戀“時間變短”,如果不是夜深涼氣襲來,恐怕是“不忍鵲橋歸路”。明晨相約的地方——“那邊流水彎彎處”,小河彎彎,靜謐依舊,何等的富有詩意!詞的下闕,雖然寫的是現在,卻也多有憶舊,“不覺多年,世情變故,當初苦難從頭數”:當年紅衛兵抄家,“寒潮早到,花徑驟成冰雪道。四野空空,小屋難防卷地風。狂風過處,催老青山多少樹。今夜難眠,萬戶千家一個天。”厲先生被關進北大“監改大院”,有詞紀實,“濃霧沉沉,親思切切,朦朧春日如秋月。高墻無穴也來風,柳綿鋪地堆白雪。庭院陰森,黃梅季節,隔離莫道塵緣絕。夜間又是用刑聲,驚聞慘叫心魂裂。”然而,詩人卻有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看得更深遠,“亂石堆前野草,雄關影里荒灘。千嶂沉云昏白日,百里狂沙隱碧山,此心依舊丹。隔世渾然容易,忘情我卻為難。既是三江春汛到,不信孤村獨自寒,花開轉瞬間。”……俱往矣,往事如煙,卻又并非如煙,“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想到自己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也就“會心一笑皆無語”了。盡管“黃昏忽又瀟瀟雨,乍暖還寒何足慮,隆冬已盡再難回,歷史無情終有序”。
近年來,厲以寧先生高屋建瓴地觀察中國的經濟發展形勢,不趨利,不媚俗,不斷地提出建言。實踐已經證明“厲股份”是我國經濟發展的必然之路,因為它符合世界發展的大潮流。“原罪”非罪,民營企業家不應有“原罪”感。“殺富不能濟貧”,“下半年物價將趨于穩定”,“奧運會后經濟不會滑坡”,“大部制改革需要多次去完成”,這些被稱謂“厲觀點”的見解,走出“象牙塔”,進入“百姓家”,讓人看到中國經濟發展的光明前景。
編者附識
編訖此篇,驀地想起今年2月是厲以寧先生和何玉春女士“金婚”紀念。厲先生著作等身,筆者曾拜讀過《經濟體制改革的探索》、《轉型發展理論》和《非均衡的中國經濟》等著作,如指路燈塔,受益匪淺,對我輩影響很大。然而厲先生十分謙遜,有詞《菩薩蠻·黃山歸來》為證——“隔山猶有青山在,彩云更在群山外。尋路到云邊,山高亦等閑。問君何所志,縱論人間事。寄愿筆生花,香飄億萬家。”讀罷,感慨系之,不揣淺陋,試用厲先生常用的《鷓鴣天》,填詞一首,權作編稿人語罷。
經濟大家重“轉型”,人間縱論亦多情。博得盛名“厲股份”,只緣發軔“非均衡”。長相思,春永駐,愈老彌篤撫平生。金婚初度再回首,琴瑟和諧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