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之暖

搬新家后，就與一對老夫妻為鄰。說老，其實也不老，妻子42歲，丈夫47歲，有一個20歲出頭的女兒在鄰城上學。我是自由人，天天一個人在家，常常坐在我家一樓的窗戶前看書寫字，看小城風物，于是時常看到鄰居家的丈夫或者妻子。看見了，自然要隔窗寒暄，一來二去，便熟識了。

這兩口是開店的，而隔窗而鄰的我也就成了他們小店的常客，需要什么，只要把腦袋探出去，就可以請鄰居隔窗遞來，而無事散步的時候，自然也少不了走上臺階，到他們的小店里去坐坐。我愛人比較忙，搬完家后，為我置辦齊米面油便忙他的事業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里。眼看著炎炎的七月走近，廚房里的大米開始長蟲子，白面開始返潮，連食用油都開始發濁，我一個人也懶得收拾，干脆自己留了一點點，剩下的統統拿給了鄰居老兩口。

自從給了鄰居家些米面油，鄰居家的妻子就開始喊我過去吃飯，開始時我不好意思，她便包了餃子或者包子送過來，說我一個人開火也挺麻煩，端點給我也就夠我吃了，后來我就不好意思讓人家再送過來，一到吃飯的時候，就主動地買了菜或者肉，然后關了自家的門，到鄰居家里去吃飯。再后來，就連每天早上我下樓去鍛煉身體，捎早點回來的時候，都一并買上三個人的，直接端到鄰居家去，我管丈夫叫大哥，管妻子叫嫂子，三個人天天一并吃飯，倒也其樂融融。

這種關系處得還是很和睦的，嫂子和大哥吵了架，會跟我嘮叨。而周末我愛人回來了，跟我鬧了情緒，我也會跟嫂子說說，正當我慶幸有這樣一對好鄰居，可以不用操心每天吃什么，還可以相互照應，說話解悶的時候，事情來了。

嫂子的母親病了，有一天早上，我買了早點端過去，家里卻看不見嫂子，只有大哥一個人在理貨，我放下早點一問，原來嫂子的母親昨夜突發腦梗塞，連夜住院了，嫂子從昨天半夜到現在都一直在醫院里。我就和大哥一起吃了早飯，然后回家去了。中午，照常買了菜直接走進小店，大哥笑盈盈地說，“就咱們兩個人了，吃啥啊？”我有點發愣，說：“要不我買點回來，湊合湊合。”是啊，家庭主婦不在家，我怎么好意思再來蹭飯？大哥卻也熱情，說：“我去買點面條，今天咱們吃扁豆燜面。”其實，我早就吃膩了嫂子包的餃子和包子，她幾乎天天都不改餡。我早就想吃面條了，可就是不好意思開口，于是高高興興地出去買了一斤面條，和大哥一起忙活了半天。大哥說自己也早吃膩了嫂子做的飯，于是兩個人說說笑笑，吃飯的時候也談笑風生。正吃著，嫂子進門了，看見我們倆樂呵呵地吃面條，怔了一下，然后說累，躺下就睡了。我趕緊吃完面條，躡手躡腳地刷鍋洗碗，然后回家去了。

第二天，嫂子和我們一起吃了早飯，然后做了午飯，給醫院里的父母裝好，就走了，當然，午飯做得不少，留在桌子上一些，正好夠我和大哥中午吃。中午，我依舊跑去和大哥一起吃中午飯，吃完后照常刷碗洗鍋，一切如常。晚上，我依舊買了菜回來，嫂子還沒有從醫院回來，大哥又給我做了一頓油潑面，飯吃得不錯，我很感激，興致高漲，晚上就在小店里多玩了一會兒，聽大哥侃他那些陳年英雄賬，直到嫂子回來。

一切都很正常，我看不出什么不好的端倪，可第三天，我中午再去，剛開口問中午吃什么，我去買菜，大哥就說要去醫院看嫂子和她的父母，我笑了，說那我買大餅吃去，順便還問了大哥一句，“要不我給您也買點，您帶到醫院去？”大哥搖頭。晚上，嫂子回來了，我餓了，特意到菜市場買了好多菜送到嫂子家的小店里，然后一個人搬了個小凳，在門口摘了好多菜，可是那晚的飯卻吃得很晚，嫂子回來就躺下了，而大哥也不開言，一個人對著案板較勁，給他們養的三只小狗剁了一個小時牛肝。我心里怪怪的，也不好多開言，嫂子說腰疼，我就給她捶了半天腰，然后等她神色好一點，就說我來做飯，嫂子卻不理我，大哥也不抬頭看我，最后我實在呆不下去，就回自己家里去了。

當晚9點多，正好我愛人開車回來，因為記起嫂子剛才說過明天要搬床被子到醫院，就打發愛人過去問問嫂子要不要用車，愛人回來的時候跟我說，嫂子叫你過去吃飯。那頓飯，吃得毫無滋味，我不知道為什么誰也不理我，氣氛就像夏日里雨前的天氣那樣潮熱凝滯。我吃了飯，照例去刷碗，嫂子卻讓我趕緊回去陪我愛人。這是我覺得最奇怪的一天，鄰居家的兩口子好像突然把我當成了陌生人。

次日，我中午再去問大哥吃什么，他的神色就有點躲閃，他說他要去醫院看嫂子他們，我說我干脆買大餅吃黃瓜，結果我買回來大餅，路過小店時推門問大哥是不是要來半張，他卻遞給我一個盤子，里面是一盤剛剛拌好的黃瓜，我心里有點詫異，還有點高興，看來還是惦記著小丫頭我的，于是接了盤子樂呵呵地走了。可剛進屋，手機響了，是大哥打來的電話，他說：“昨天你生氣了吧？你嫂子不讓我和你說話，也別說是我給你做的黃瓜，她小心眼，你別介意”。那一刻，我心里恍然大悟。原來，嫂子是為這跟我生氣呢！

細想我和這對夫妻這么久的交往，我們的相處似乎也太融洽，太親密無間了。但人與人之間怎么能真正無間呢？記得有人曾用“綿里藏針”來形容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針端之外的距離，讓雙方都感覺到溫暖安全，而一旦超越針端，我們就會受到來自針尖的防御和傷害。想起嫂子不在家，我和大哥吃飯的情景，也難怪她多心了，還是我這個馬大哈，自以為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就忽略了有些嫌疑，該避的還是得避。

當晚，我沒再去嫂子家，而是一個人跑到街上去吃燒烤了，路過小店的時候，大哥還喊了我一句，“別忘了回來吃飯”，我嘴上應著，心里卻知道，我不會去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已經是9點多了，我在街上走了很久，看夜景，散心，路過小店的時候，鄰居兩口子已經吃過飯了。大哥沖我說，“還有面條呢，吃么？”我卻看見門里的嫂子，向大哥的后背扔去兩顆衛生球，然后我搖搖頭，說我吃了燒烤，吃飽了。

接下來，嫂子對我的態度變化得非常明顯，幾乎不和我說話了，只是大哥偶爾打來個電話，表示歉意，讓我別跟嫂子計較。就這樣，在走過小店的時候，我甚至不得不把目光刻意地投向別處，我不想看見大哥歉意的眼神，也不想看見嫂子敵意的目光。

就在我以為就此不再和這對鄰居夫妻來往的時候，嫂子的母親病故了。聽著隔壁驚天動地的慟哭，我再也坐不住，又一次走進了小店。他們見我進門，也沒有多開言，嫂子依舊在念叨母親尚未交齊的住院費，大喊大叫地斥責自己臨陣脫逃的弟弟。我這才聽明白，原來嫂子的弟弟在這個節骨眼上惹了官司，被派出所抓走了。眼看著這個亂成一團的家，我能夠做的，除了安慰，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借些錢給這個家救急。

第二天，我給嫂子家送去了5000塊錢，當然，我沒忘讓大哥給我打借條，忙我是幫的，但借條是要寫清楚的。數日后，嫂子家的喪事忙完，嫂子對我的態度稍有好轉，只是依舊不許大哥和我說話，并且說了錢年底就還。

后來，我接到了大哥的電話，電話里他不勝感激。他說：“不知道怎么謝你，你看你嫂子還是那樣，對不住你啊，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大度我也就燒高香了。”我在電話里笑了，說：“她也不容易，這些日子累壞了，您就多體諒她吧”。掛了電話，我的內心出奇地平靜：人與人之間就該這樣吧，在一定距離之外，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既不打擾，也不疏離，我們都順利平安。如此，也就夠了。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