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表達如何在雅俗之間取得平衡是一個問題。當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以通俗化的形式展現時,無論是學者還是一般讀者又都難免會質問其“理論”貢獻何在。吳毅教授的新著《小鎮喧囂》因其通俗的表述方式和所蘊涵的理論思考,既激起了眾多讀者的興趣,亦引發了些許疑問。筆者結合其研究對象和理論思考,對其表述形式稍作分析,以期對于厘清我們關于經驗表述的思路有所裨益。
一、學術的敘事化表達
作者選用講故事的方式來呈現其學術思考,自然是經過精心布置的。第一類故事講的是小鎮迎接上級檢查的過程。該書首先就講述了2002年小鎮迎接稅費改革檢查的故事。為了迎檢;鎮干部不停地開會強調它對于政績考核的重要性。之后,包村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村干部開會,內容無外乎是強調檢查工作的重要性。村干部與鎮干部一樣,一方面說這樣迎接檢查是形式主義,另一方面在鎮干部恩威并用下,也毫不猶豫地參加了“動員再動員——確保高分過關”的迎檢“游戲”。從結果來看,這個過程又決不僅僅是“游戲”,雖然耗去了大量人財物力,但對稅費改革工作的推進還是多少起了些作用。與此類似,其他工作檢查都會成為鎮村兩級階段性的“中心工作”。作者用當地人的話將這種情況形容為“政府的工作靠‘擂’”。
第二類故事講的是小鎮及其上下兩級在保運轉和爭政績的過程中如何互動的過程。縣政府有推動地方發展的動力和考核鄉鎮政府的權力,卻沒有支持各鄉鎮發展的實力。村級組織有改變村莊面貌,改善干部收入狀況的需要,而也缺乏推動經濟發展的能力。小鎮政府既要向上級交納各種規費,又要搞基礎建設,養活工作人員,干部們的升遷也要有政績來支撐。所以就有了“不開發,政府怎么辦?”的“開發政治學”。但是,搞開發、“誘民致富”并不那么簡單。別的不說,單是當地的農民(有時甚至包括村干部)就有可能形成開發的阻力,其中最常見的是政府征地與農民要求補償之間的矛盾。
于是就有了第三類故事,講述為達到政府工作的目標,鎮干部和村干部如何通過各種手段引導、勸說、逼迫,甚至騙取農民就范。當地人將這種情況形容為“農民的事情靠‘媒’”。在處理征地之類棘手的工作時,鎮、村干部往往采取單個突破的策略(這就是所謂的“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軟磨硬纏迫使農民簽字“賣地”。例如,某村支書不停地請一個村民喝酒、吃飯,并強調自己是這個村民的“姑爹”不會害他,“誘使”他簽字。再如,為了讓采石場遷址,鎮干部對有的經營者以村干部相許引誘,對另外一些則誘以免除一部分電費等等。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權力運作并不僅僅限于干部與農民之間,對于鎮干部來說,他們首先要結合“擂”與“媒”的技術說服村干部:這包括動用組織手段、私人關系,甚至包括適度容忍村干部的違規行為。
在小鎮,農民也并非任由鎮、村干部作為,《小鎮喧囂》重點呈現的第四類故事即是弱者的農民和相對弱勢的鄉鎮企業經營者,如何與鎮、村干部博弈的過程。例如,面對鎮政府工作人員前來收稅,村民往往一面帶著笑臉,一面采取“耍刁”、“耍蠻”和“斗狠”的策略拖延,使干部的收稅成本提高,甚至于最后政府不得不掏錢去買稅。在得知房子有可能會被拆遷時,農民在土地上不種莊稼反“種房”,以圖賺取政府補償,而政府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對“弱勢”讓步。總之,農民也會“以種種不合作、違規、越軌、鉆空子、打擦邊球、耍陰謀、耍無賴乃至非法手段來傳遞自己的聲音,維護自己的權利”。至于鄉鎮企業主,則更能動員政策、輿論資源來為自己撐腰。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農民并不懼怕鄉村干部乃是因為后者畢竟是正規權力的象征,有起碼的行為“底線”。當他們面對“道”上的黑惡勢力時,就只有俯首聽命的份了。
敘述這些故事,作者大體采取了根據調查時間線索講故事的辦法,有些報告文學的味道。在少數地方作者見縫插針地發表了一些“感慨”、議論或者理論分析。在講述的過程中,如果有需聯系理論問題進行較深入討論的地方,作者采用了插入注釋并在注釋當中討論的辦法。由于諸多故事涉及到一些相同或者相近的問題,在該書數十頁的注釋中,對某些理論問題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討論。在書的最后一章中,作者集中交代了自己的研究與策略,討論了鄉村權力格局“錯置”與官民行為,“悖論”、非正式權力及政權建設等理論問題。
二、敘事的實踐基礎與理論譜系
作者采用這樣的方法來寫作《小鎮喧囂》,當然與其所要呈現的田野經驗的特點不無關系,至少作者本人認為這是表述其調查所得和理論感悟的最佳之策。那么,作為讀者則不免要問,這種表達方式真的最適合于展現以上故事中蘊含的問題嗎?結構化的表述方式是否會更合適一些?
在第一類故事當中,我們不難發現結構性因素的影子。如果不是壓力型的治理體制,如果稅費改革、計劃生育、農民負擔等工作的考核不會與鎮政府的政績、干部的遷升聯系起來,想必鎮干部不會如此參與一場場迎檢“游戲”;如果不是有村民自治的格局,鎮干部可以完全用組織資源控制村干部,也就不需要用“擂”結合“媒”來取得村干部的配合了。但是,結構性因素并不一定導致鄉村的迎檢工作如《小鎮喧囂》中那樣展開。其實,將迎檢工作“游戲化”是在實踐過程中將結構不允許的東西策略性化解的結果,“擂”與“媒”的結合也體現了將政策實踐過程“藝術化”的微妙一面。質言之,結構性因素只是一個框架,在此框架下的實踐過程對于其結果起到了重要有時候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而敘事的方式對于細致地展現這些過程一尤其是其微妙的關節點——具有較大的優勢。
第二類故事中的結榭性因素是最明顯的。正是縣鄉村三級體制的現狀,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鄉鎮政府發展經濟的動力,以及在此背景下農民的復雜反應,此類故事也有適合用敘事的方式來表述的特點。在體制中,各鄉鎮之間的競爭抑或說干部政績的優劣,與干部們的主觀努力有著莫大的關系。也就是說,鄉村政治的發展軌跡往往具有人格化的色彩。至于開發是否會引起政府與農民之間的矛盾,以及以何種方式處理矛盾,也與干部的政治實踐手法直接相關。這些因素通過講故事的方式較容易得以展現。
與此緊密相連,在第三、四類故事當中,官民關系的復雜互動過程究竟如何展開,更依賴于具體的情景。所謂“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就是視具體情況而采取特定權力實踐策略的做法。這里的“情況”可以指與工作對象、工作目的直接、間接相關的一切因素,例如物質利益、親屬關系、組織手段等等。總之,但凡有利于達到“開鎖”目的的因素都將被當作鄉村干部的“鑰匙”來使用——而這一切并非都能夠拿到臺面上來說。同樣,農民“反抗”運用何種方式,也要視具體情景而定。例如,農民有時候會故意示弱,但這并不表示他們就順從了,示弱所要達到的目的恰恰是要規避順從。在另一些情況下,他們也會采取示強的辦法(斗狠),甚至采取非法手段來維護自己的權利。不過,在《小鎮喧囂》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農民用游離于二者之間的策略,他們會采取一方面低姿態;一方面以各種理由不合作的對抗。鄉村干部和農民之間互動的結果究竟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雙方在“較量”中誰更有策略、更有耐心。如果不理解這些過程當中微觀權力的實踐及其特殊情景,就很難理解鄉村政治運作的真實過程,我們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過程而非結果才是鄉村政治實踐的核心秘密所在。正是這些過程的故事性,敘事才成為一種較為恰當的表達方式。而用結構性表述方式呈現這種鄉村政治實踐過程會比較困難。
也就是說,《小鎮喧囂》講故事并不是為了遷就“下里巴人”的經驗。
敘事在社會科學的理論脈絡當中淵源有自。以呈現事件發生過程見長的歷史社會學在發端初期,敘事是其天經地義的方法。只是到了史學年鑒學派興起之后,學者們才在“打倒政治、個人和編年紀事三大偶像”的口號中偏向“問題史學”,強調分析、提問,甚至于后來衍生出了計量史學。20世紀80年代之后,西方社會科學在后現代主義思潮之下,都開始強調解構宏大敘事,注重微觀權力技術實踐(較具代表性的如福柯的研究)。敘事作為一種學術表達風格,正是在各式各樣的理論沉淀基礎上,重新開始受到研究者們的青睞。作者的另一部著作中,已表達了用敘事來呈現理論的想法,《小鎮喧囂》應該是在有理論準備的基礎上,精心設計的。
三、鄉村政治、敘事及其地方性
《小鎮喧囂》采用敘事的表達方式,及提及的“深描”、“地方性知識”等概念,標志著作者深入調查、完整展示鄉村政治經驗的取向。如果說《小鎮喧囂》運用敘事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用結構或理論切割經驗的話,它通過“深描”所呈現的“地方性”經驗就是較為完整的,一個又一個細節對鄉村政治實踐當中的微妙關系的揭示就是例證。
著名社會學、人類學家費孝通一再強調經驗研究要“進得去、出得來”,尤其是以農村社會為對象的經驗研究,不但要做到發現地方性的經驗,而且要能夠實現其理論上的升華。以此標準來看,《小鎮喧囂》在國家、地方政府、鄉村干部與農民關系等方面的理論探索已證明,作者已經較好地從經驗當中走出來了,擺脫了經驗與理論“兩張皮”的困擾。其關于基層政府強制能力強、常規治理能力弱,以及關于農民強與弱的辯證關系的理論分析,對于反思“國家與社會”理論框架下“強國家一弱社會”、“官退民進”等籠統的判斷,具有較強的說服力。
毫無疑問:鄉村政治實踐過程的地方化敘述,為《小鎮喧囂》呈現其田野經驗的地方性,以及由此帶來的理論上的反思,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以至于地方性成了我們理解鄉村政治場域中種種復雜關系的基礎,離開具體的情景,不僅敘事無法展開,而且對經驗的理解將成為問題。這正如作者所提到的:“以某種去情景化和去過程化的化約主義方式來對待和處理經驗材料,即使我們有意識地由結構分析轉向故事敘述,經驗展示的非‘地方化’和‘可旅行性’就仍然是難以避免的……然而(非‘地方化’和‘可旅行性’)對于經驗之意義的‘解釋性理解’卻可能是遠遠不夠的”(括號內內容為引者所加)。可是,從更深一個層次來看,我們卻也有必要追問,這種地方性僅僅是一種“呈現”,還是也某種程度上帶有建構性?或許我們還可以追問,呈現出這種地方性是否就夠了?
《小鎮喧囂》在努力呈現鄉村政治實踐的地方性的時候,也在某些細微之處有做得些許過頭的嫌疑。作者通過細節展現鄉村干部在特定情景下利用各種政治力量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和“智慧”,這本是發人深省之處,可是作者卻也有意無意地將其提到了不是十分恰當的高度。例如,鄉村干部的談話或行為,往往讓作者體味到“發現真理般的興奮”,并認定他們是“真正諳熟政治的‘化外高人’”。再如,作者反復強調“基層理性”的重要性與合理性。可是,果真鄉村干部以外的上級官員就不如鄉村干部那么有“智慧”?他們難道就不可能是知道鄉村政治實踐的真實過程,而仍故意采用運動式治理的辦法推進工作嗎(在常規治理能力不足的情況下,這似乎也是不得已的一種政治實踐方式)?鄉村干部這些“智慧”是否也包含著一些應該根除的陋習?抑或從鄉村干部的視角來看,他們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也屬無奈之舉,而遠非高超政治智慧的演繹。從這些細微之處來看,鄉村政治實踐的地方性在敘事中似乎也存有建構性的痕跡。
(《小鎮喧囂——一個鄉鎮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吳毅著,三聯書店2007年10月版,42.00元)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