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貶謫詩文意象分析

[摘 要]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而唐代又是詩歌的海洋。貶謫詩人大量涌現及其辛勘創作，是唐代文學繁榮的一個重要原因。唐代詩歌魅力叢生的原因是唐代詩人所創造的獨特的意泉和意象群。

[關鍵詞]唐代；貶謫詩文；意象；意象群

[中圖分類號]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2-0127-02

對于貶謫詩人來說，流亡是一種解放，一種批評的距離，一種更新的自我，一種文化甚或是一種語言的再生。貶謫使唐代詩人們創造出與其它時代截然不同的文學樣式。而這些體現在文體、氣質、風格上的差異，很大程度是因為唐人創立了屬于自己時代的貶謫文學的意象和意象群。

由于唐朝的經濟社會高度繁榮，城市經濟更是舉世無雙，特別是首都長安已是當時世界上最富饒的國際化的大都市，先進的文化，完善的城市和設施．便利的交通都是其它地區無法比擬的，加上唐代士人把仕途經濟看作惟一的、最高的目標，詩人們對長安的留戀、熱愛之情可想而知。可貶謫把他們拋向萬死不復的窮鄉僻壤，自然環境十分惡劣，生活條件十分貧乏。韓愈被貶的潮州乃“南交日出之鄉。多煙少寒”，“外薄炎海泡潤溢淫，內負叢嶺，瘴嵐癘疵，愆陽所積，凝陰所伏。四時之氣既皿，一日之候屢更”。他在《瀧吏》中寫道：“潮州底處所?有罪乃竄流。……惡溪瘴毒聚，冒電常洶洶。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東儂。世南數十里，有海無天地。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動物和植物的意象占據著作家的全部感覺。茂密闊大的綠色植物對作家來說構成了未知的充滿敵意的背景，猿猴凄厲的長鳴更增添了恐怖悚然的氛圍，陰冷濕綠的空氣時刻帶給作家異鄉異客的感覺。而柳宗元的貶所更是恐怖：“陰森野葛交蔽日，懸蛇結虺如葡萄”(《寄韋珩》)，“涉野游蝮蛇，大峰，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則畏射工、沙虱，含竊怒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疣”(《與李翰林建書》)。遠離都城長安，詩人們在貶所看到的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氤氳其間的縷縷瘴氣，看到的是讓人恐怖的濃綠色和大得出奇的樹葉植物，看到的是鱷魚、猿猴、蛇虺，這些物象是貶謫詩人們親眼所見，親身所感，陰森恐怖，觸目驚心，是唐人貶謫詩文中最真實、最原始未經情緒化處理的第一個層面上的景物。

唐代貶謫詩文中的第二個層面上的意象則是含有情感意蘊的意象。“巴人淚應猿聲落，蜀客船從鳥道回”(劉禹錫《松子度望塊中》)猿聲是巴人落淚的催情之物，“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韋承慶《南行別弟》)落花滿懷落地離恨之情。而到地入土又悄然無聲，把生離死別而命運又不能自主，通過“落花”意象表述得淋漓盡致；“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文中優美的描寫表達了魚兒自由無憑、浪跡天涯的快意，而自己牢籠為鳥喪失自由十分悲凄，還有魚兒那種潔瑩別透的生活環境其實也是自己所向往的圣地。劉禹錫在《讀張曲江集作》的詩序中評論張九齡的創作時說：“近讀其文章，自內職牧始安，有瘴癘之嘆；自退守荊門，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辭草樹，郁然與騷人同風”。像張九齡這樣因身心遭貶，通過“托諷禽鳥，寄辭草樹”的方式宣泄出來，其實是所有被貶文人在其心態與創作上的一種共性，也是貶謫詩文創作的一種固定程式，把自己的經歷多通過落葉、歸鳥、傷禽、啼猿等形象來表現，從而形成固定的詩歌意象，而這些意象所滲透的精神氣質與詩人們的現實處境、情感傾向之間形成了一種異質同構的關系，這些意象因而成了被貶詩人內心情感對象化的直接載體。

而真正體現唐代貶謫詩歌意象本質特征的意象群則是詩人們在上述兩個層面上經過雅化后的意象，最為典型，也在后世不可重復的意象有“永州山水”、“湘妃淚竹”、“琵琶女”、“獨釣翁”最具代表性。

(一)“永州山水”。柳宗元貶為永州司馬，在永州住了八年，為排遣郁悶，他尋幽探勝，寫了不少游記散文，其中以“永州八記”最為著名。這“八記”就是《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以及《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在柳宗元筆下的西山、鈷鉧潭、小丘、石澗無一不是“質美而見棄，景優而處幽”，這些永州的山水已經是作者自己“忠而見疑，信而見謗”的直接象征。因此這些身處荒山僻壤的山水勝景是和作者身處貶所的現實處境和情感傾向是同向同構的。日本學者清水茂曾深刻指出：“柳宗元的山水記，使對于被遺棄的土地之美的認識的不斷地努力，這同他的傳記文學在努力認識被遺棄的人們之美是同樣性質的東西。并且，柳宗元自己也是被遺棄的人，所以這種文學也就是他的生活經驗的反映，是一種強烈的抗議。伴隨著這種積極的抗議，其反面則易于自己的孤獨感對這種與他的生涯頗為相似的被遺棄的山水抱著特殊的親切感，以及在這種美之中得到了某種安慰的感覺。”

“永州山水”是柳宗元被貶寄托情感哀思的地方。也是自己心靈高潔的象征，是唐代貶謫詩文中最具普遍性的一個貶謫意象。

(二)“湘妃淚竹”。傳說虞舜南巡，死在蒼梧之野，葬九嶷山。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追至洞庭湘水地區，聽到噩耗，南望痛哭，自投湘水而死，成為湘水女神。而她倆泣淚染過的竹子也被稱湘妃淚竹。屈原曾作《湘夫人》，借湘妃之忠貞愛情抒寫他的忠君愛國之志。竹，在古代又是士人高風亮節的象征，它腹空而節固，臨危而不折的精神風貌，使得中國士人“寧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湘妃舊竹痕猶淺，從此因君染更深”(劉禹錫《酬端州吳大夫夜泊湘川見寄絕》)，抒寫自己堅持理想，不改初衷，矢志無悔的品質。“況復湘水無還，漳河空注。淚染枝葉，香余紈素。”(《望賦》)賦中透露出濃濃的被摒棄的傷感。柳宗元在其《苦竹橋》一詩中寫道：“進籜分苦節，輕筠抱虛心。諒無要津用，棲息有余陰。”在這里，竹就是我，我就是竹，人與竹已經相融一體，完全對象化了。特別像柳宗元這樣遭受困苦而又堅守節操之人，對竹節當然更別有一番鐘愛。竹節、竹韻在中國文人心中，是道德節操的象征，文人愛竹，以之作為自己心靈、人格的象征，已經成為一個特有的文化現象。因此，唐人貶謫詩文里的竹節形象具有廣泛而深刻的意蘊。

(三)“琵琶女”。瑟罾女是白居易貶居江州司馬時的千古絕唱《琵琶行》中的人物形象。詩中敘寫琵琶女本長安娼女，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后在潯陽江頭偶遇送客過此的詩人，因自敘身世激起遷謫詩人同病相憐之感，遂作長句贈之，并吟唱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千古嘆息!

我們向來把《琵琶行》看作敘事文學，看作傳記文學。琵琶女形象的由來我們可以把她看作是白居易被貶江州生命歷程中確實遭遇過的人物。但在中國傳統文學中，貶謫文人走出宮苑走向江湖時往往喜歡把自己寫成老大色衰被人拋棄的不幸婦女，或是家庭內部因勢弱而被欺凌的怨婦。這種傳統從屈原香草美人開始，漢代的阿嬌，唐代的琵琶女，宋代的自擬婦人。一直未斷。因此，琵琶女也是這一系列人物中的一員，只不過作者把她從自己身上剝離開來，賦予了商女的身份。但我們還是從她的身上讀出與作者精神稟賦上的相通、炅魂層面上的相融。說白居易同情下層婦女只不過是一種表面解讀。

在琵琶女形象中我們看到，這是自古香草美人系列人物中的一員，她也是作者比擬手法成功運用創造出的形象，從她的形象中。詩人不自覺地寫出渴望回歸帝鄉、回歸主流中心的內心渴望。

(四)獨釣翁。獨釣翁的形象由柳宗元《江雪》中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個人物形象之所以由柳宗元完成，是因為柳宗元是唐代貶謫詩人中執著意識最為強烈的詩人。他的偏執、不屈、抗爭從那不管不顧的垂釣老頭身上得到生動的體現，而這個漁翁之所以如此恬然淡然乃至倔強，是因為它身處的環境，這個世界里有一根鳥羽，還是有一行人蹤?你讓他向誰傾訴?

“白發漁樵江渚上”，漁翁形象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某種意義上講就是隱者的同義語。屈原在其《漁父》一詩中塑造過這樣的人物。當屈原自認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時漁父勸日“世人皆濁，何不渥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食甫)其糟而欲其釃?”屈原在這里塑造的漁父形象已經是價值取向上相異于屈原的一個符號化的鏡像人物，即屈原內心想放棄的意念、心魔，而柳宗元所塑造的獨釣翁卻完完全全是作者的自畫像，是作者自我形象。這個形象是作者自我執著意識的進發，也是作者不屈于時代的心靈的外化物，更是對中國正直而不見用的孤憤知識分子的典型概括。

從上面的幾個層次分析可以推知，詩人們被貶到異地他鄉之后看到的是蝮虺、大蜂、射工、沙虱，聽到的是猿啼、凄風、苦雨，都是些十分可怕、形象上不具美感的惡物，但經過詩人們的提煉、雅化，最后形成一組組十分美妙的意象：永州山水、湘妃淚竹、琵琶女、獨釣翁!一個攜帶豐富悲劇文化信息的文化詞匯，前邊外加一個描摹定性的情感詞匯，構成了一個個的嶄新意象，而這些意象無一例外地在貶謫文化的視角下獲得了意義更深廣、更厚重的新的文化信息。不管是永州山水、湘妃淚竹還是琵琶女、獨釣翁，他們的產生都有一個共同的心理機制，也蘊含著相同的情感內容，從見棄的山水、流淚的苦竹到傾訴不幸的商女直到不管不顧的漁翁，清晰地勾勒出被貶詩人們的內心精神變化歷程，雖然唐人未能像陶淵明一樣，為后代詩人們休憩靈魂構筑起一個世外桃源，但這些有別與桃花源的意象，最后匯聚成意象群，產生、釋放過張力意義更大的文化信息，從而在更深的層次上影響著人們的心理結構和審美取向，最終形成一個審美原則、范式：即不甘屈服，困獸猶斗的民族悲劇精神。

[責任編輯：陳合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