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國科技術語》2008年第1期封面文章《硅字的來歷和變遷》,感觸良多。此前一直困惑于元素周期表中第14號元素Si(silicium)的中文名改矽為硅;亦知海峽兩岸硅矽晴雨,尚未統(tǒng)一;卻不知在此之前,還有從硅[xī]到矽的橋段。拜讀靖宇先生大作,陳列個中細節(jié)及讀音演變,云散天開。感謝邵先生拯危繼絕,讓我們了解這一段鮮為人知的趣味歷史,留一個可以發(fā)人深省的術語故事,同時也引發(fā)我們更加進一步地探究史實。
關于元素名詞,從1908年由清朝學部所編譯的《化學詞匯》中便可以知道,英國人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和徐壽(1818—1884)在1873年合作翻譯《化學鑒原》[注:徐壽是將西方近代化學系統(tǒng)介紹到中國的先驅者,他與傅蘭雅合譯的《化學鑒原》《化學考質》《化學求數(shù)》等書為西方近代化學在中國傳播奠定了基礎。他譯訂的24個元素名稱如:鋇、鉍、溴、碘、銥、鋰、鎂、錳、鉬、鈀、鉑、硒等都已成為標準譯名沿用至今。除元素名外,徐壽深感化學中還有許多繁難的譯名需要推敲,晚年他自己編寫了《化學材料中西名目表》和《西藥大成中西名目表》,在他逝世后才刊行。徐壽翻譯的化學書籍和其他技術書籍,所采用的原本基本上是西歐各國刊行不久的新書。如《化學鑒原》一書,可以作為徐壽所譯化學書籍的代表。原著者是美國韋爾斯(Wells),出版于1870年,當年即由徐壽和傅蘭雅合作開譯,這是相當及時的。《化學鑒原》在中國影響很大,30年以后出版的《東西學書緣》還稱道它為善本。參見楊根:《徐壽和中國近代化學史》,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6年。轉引自網絡資料。]時所提出的元素名詞,即以一個偏旁與一個西文第一音節(jié)造字而成,已經為中國化學界普遍接受。[1]
按照這些原則,把符號為Si的14號元素設計為硅字,要求的讀音是xi,為的是與Si音盡量接近。誠如靖宇先生所言,這其中最為重要的因素,是當時“畦”字的讀音并不是qí,而是xī。因此約定讓“硅[xī]”讀作“畦[xī]”音,可以聯(lián)想到土壤,兼有諧音與會意。現(xiàn)在畦字的字典注音改讀為qí,是后來發(fā)生了音變的緣故。[2]
查中華書局2000年版《王力古漢語字典》,第744頁有畦字,標音qí(舊讀xī)?!捌琛敝至x,①是土地面積單位。《說文》:“田五十畝曰畦?!薄妒酚?8226;貨殖列傳》司馬貞《索引》引劉熙注《孟子》云:“今俗以二十五畝為小畦,五十畝為大畦?!雹谑翘镩g劃分的小區(qū)。如桑畦、藥畦、菜畦、花畦。乃為今人所常用。
硅[xī]字最初出現(xiàn)時發(fā)生的問題,是宣傳與傳播不及時。當時還沒有今天的拉丁字母拼音來注釋漢字的讀音,加之讀作xī的硅字問世未久,只有少數(shù)關心當時《中國化學會志》的人才可能知道硅[xī]字來源于畦[xī]的正確讀法,更加之畦字本身就容易讀錯,“秀才識字讀半邊”,人們很容易想當然地按照圭、桂、閨、珪等字的讀音,把硅[xī]字讀作guī。這樣說來,當年把硅讀作guī,其實是念了白字。就術語推廣而言,這是寶貴的經驗,值得引起我們在漢語術語規(guī)范工作中的注意。
然而此處另有問題需要澄清:化學在17世紀中葉被確立為一門科學;1777年法國化學家拉瓦錫(A.L.Lavoisier,1743—1794)提交《燃燒理論》報告,隨后發(fā)表《化學綱要》,提出了包括33種元素的第一張元素表;自學成才的英國化學家道爾頓(J.Dalton,1766—1844)于1803年提出了關于原子論的基本觀點;1868年12月,德國化學家邁爾(J.L.Meyer,1830—1895)把56種元素列成一張表;俄國化學家門捷列夫(Д.И.Менделеев,1834—1907)1869年2月制成包括63種元素的周期表,并給未知的元素留下了4個空位。[3]那么,第14號元素究竟何時來到中國?它在中國最早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前面提到的英國人傅蘭雅,曾于1875年創(chuàng)辦中國近代第一份科普刊物《格致匯編》,翻譯過《國際法評注》等多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著作。傅蘭雅為了翻譯科技名詞,曾對設立新名提出三項主張,后人稱之為“譯名三法”,其中第一條涉及造字,所引例字中有“矽”。[4]
設立新名:若華果無此名,必須另設新者,則有三法。一、以平常字外加偏旁而為新名,仍讀其本音,如鎂、鈰、矽等;或以字典內不常用之字釋以新義而為新名,如鉑、鉀、鈷、鋅等是也。
如果采信這一段引文,那就意味著早在民國之前,清朝時候,傅蘭雅和徐壽翻譯化學名詞的時代便已有“矽”之存在,并且很可能就是Si的中文指稱。若其果真如此,則從矽到硅之間,便應存在另一缺失環(huán)節(jié)有待發(fā)掘。歷史總是由當事人寫的。當事件發(fā)生時,伊人在水中央;時光與水流逝,聲影今在何方?
話分兩頭。按照靖宇先生的講述,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老師們在課堂上教的已是矽字,硅酸鹽已寫作矽酸鹽。靖宇先生1938年隨家人逃難到江津,師從曾經當過中學校長、陶瓷廠廠長的硅酸鹽專家章堯謨,并從章堯謨先生那里知道了硅字已廢,代之以矽,以及硅字的創(chuàng)造與畦字有聯(lián)系的過程。
但是硅和矽的故事,至此還沒有講完。1950年初在北京召開各專業(yè)專家會議,重審以前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所制訂的專業(yè)名詞。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學者們都想盡量表現(xiàn)積極,獻計獻策,貢獻學識和見解,以作為被邀請和受款待的回報。于是有學者提出化學名詞中讀作xi的字太多,譬如矽、錫、硒、醯、烯等,容易發(fā)生混淆……何不仍用以前的硅guī字而不要用矽字以減少誤會……,提這意見的仁兄大概不知道元素Si的讀音與gui相去甚遠,更不知道硅字的正音本該是xi,而他自己卻是一位“白字先生”。
但是歷史也荒唐。在那次會議上,對這條“發(fā)揚白字”的建議竟無人反對。提議通過:建議取消矽字改回作硅。這個結果,也許意味著中國早年第二代化學家和化學教師中把硅xi念成別字guī的倒是多數(shù),當初造字要求中文元素名與拉丁名諧音的原則已無人記得。學者一時即興,卻成以訛傳訛。于是今天有可控硅、單晶硅、硅酸鹽、硅橡膠、硅化木等一整套堪稱特例的術語。
幸虧第14號元素到中國來得早,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再來的話,說不定我們真的會將硅字讀作蛙,青蛙的蛙。然后我們也可以改字典,定規(guī)范,讓社會上流行“蛙酸鹽”,還有蛙肺、蛙鋼片、可控蛙、蛙橡膠、蛙化木,想來也是有趣得很。要是寫劇本,蛙酸鹽的故事,肯定好過硅酸鹽。
從硅[xī]到矽再到硅,化學界的前輩們始料不及。但是矽字并未因此而死亡。大陸醫(yī)生依然把工人肺部吸入矽塵(siliceous dust; silica dust)而發(fā)生的職業(yè)病稱為矽肺(silicosis);工程師們還在使用矽鋼(silicon steel)。大陸以外則堅持沿用矽字,在臺灣地區(qū)Silicium這種元素只有一個中文名:矽。靖宇先生認為,“今后Si的中文名稱如何統(tǒng)一,有待大陸與臺灣專家協(xié)商后解決?!惫P者對此則另有異見:關于硅與矽的未來,直可借陶潛名句作答——歸去來兮,田園將蕪。學者應該有學者的心胸,科學的坦蕩。錯了就要改,不能拿著不是當理說。
現(xiàn)在海峽兩岸和風縷縷,正是大好春光。依我之見,在“硅與矽”的去留之間,大陸科學家和術語工作者應該主動作為,明確以“矽”為第14號元素Si的中文正名,在全國科技名詞委的組織下落實“硅去來矽”。這樣做,可以在糾正一個歷史錯誤的同時,表達大陸學者和術語學界關注兩岸四地術語統(tǒng)一工作的誠意,同時也能起到讓更多的普通人了解語言知識,提高表達能力,增進科學興趣的作用,體現(xiàn)學者的政治智慧。
考慮到語言的慣性,建議在推進海峽兩岸(兩岸四地)“硅去來矽”的過程中,運用“軟著陸”的方法。即,在以法規(guī)形式明確態(tài)度的前提下,堅持以宣傳為主,以普及科學常識為主,如水一樣滲透,使其成為民眾的自覺,而避免采用容易激發(fā)受眾逆反心理的“硬性規(guī)定”?!肮枞砦?,諧音歸去來兮。這是一項重要活動。此項活動的實現(xiàn),可以體現(xiàn)水的德性,營造和諧社會,對于促進未來中國術語事業(yè)的發(fā)展,亦可有所貢獻??偠灾渖拼笱伞?/p>
參 考 文 獻
[1]張澔.鄭貞文與中文化學命名.中國科技術語,2006(3):61-64.
[2]邵靖宇.硅字的來歷和變遷.中國科技術語,2008(1):46-48.
[3]胡顯章,曾國屏.科學技術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4]史有為.外來詞:異文化的使者.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243.
龔益:中國社會科學院數(shù)量經濟與技術經濟
研究所,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