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英國封建社會的起源,是西方學術界一個長期紛爭不已的話題。19世紀90年代,英國歷史學家儒德先后發表一系列論著,創立了英國封建制度起源于諾曼征服的學說。其實,自面世之日始,這一學說就一直受到質疑和批判,特別是20世紀下半葉,對其批判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1973年,布朗在《英格蘭封建制度起源》一書中,堅定地捍衛了諾曼征服是英國封建社會起源的理論,該書被視為是諾曼起源學說反批判的扛鼎之作。然而,從史實和學理兩個角度而言,儒德所創立和布朗所恪守的諾曼起源學說都是難以獲得證實的。
關鍵詞:諾曼征服 封建制度 英格蘭
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學術界關于封建主義的討論重趨活躍,但眾家莫衷一是。因而,回顧國際學術界類似討論,特別是100多年來西方學術界關于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論爭,是不無俾益的。
一、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確立及其批判
西方學術界關于英國封建制度的起源與諾曼征服的影響的論爭已經持續了1個多世紀,這場曠日持久的論爭始于19世紀末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確立。19世紀90年代,英國歷史學家儒德(J.H.Round)通過系列論文和專著,論證了諾曼征服者威廉將封建制度帶到了英格蘭,從此英格蘭訣別了沒有封建制度的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社會。此后,特別是在20世紀上半葉,多數西方歷史學家膺從儒德的學說,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成為西方學術話語的正統言說。哈里斯特爾(C.W.Hollister)指出,儒德的“諾曼封建革命的理念,在19世紀90年代其斷言是如此引人注目,以至很快就上升到學術奧林匹斯諸神殿。20世紀上半葉,學者們的研究事實上只是在拓展這一理念。”20世紀20年代,英國歷史學家斯坦頓爵士(Sir F.Stenton)在牛津大學系統講授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并依據講義出版了《英格蘭封建制度的第一個世紀(1066——1166年)》。哈里斯特爾進一步指出,儒德的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被亞當斯(G.B.Adams)、褚(H.M.Chew)、達靈頓(R.R.Darlington)、朋特(Sidney Painter)、洛特(Ferdinand Lot)、斯坦福遜(Carl Stephenson)、朱麗菲(J.E.A.Jolliffe)、道格拉斯(D.C.Douglas)和斯坦頓(F Stenton)等西方歷史學家發揚光大。在20世紀下半葉,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遭受到西方學術界越來越強烈地質疑,豪特(J.C.Holt)、卡涅格(R.C.Van Caenegem)等學者毫不動搖地堅持這一“正統學說”。信奉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西方學者,依據古文獻等史料,反駁論敵的觀點。但是,他們幾乎不闡釋自己秉持的封建制度和封建制度起源的理論內涵,或者,直接表達關于中世紀社會結構和社會變遷的理論構想,并逐漸把這種理論構想看作是無須論證、不言自明的公理。由此,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流布西方學術界,蔚為大觀,并遠播非西方的學術界,在中國世界史學界也頗有影響。
盡管在20世紀相當長的時期,西方學術界把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奉為正統,但在這一理論甫一面世的19世紀末,就遭到批判,而且不絕如縷。早在1897年,英國注明歷史法學家梅特蘭(F.W.Maitland)出版了《末日審判書及其他——關于早期英格蘭史的三篇論文》,堅持認為,在諾曼征服前,英格蘭存在某種形態的封建制度,強烈地質疑儒德的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梅特蘭把封建制度看作在中世紀法蘭西、意大利、德意志和英格蘭隨處可見的混合性社會,并堅持認為,英格蘭封建制度是特定的社會的和經濟的力量作用的結果。同時,梅特蘭把領主司法,看作導致封建制度產生的獨立因素。他指出,“封建制度幾乎所有的現象中沒有比領主司法更具本質性的了。隨著時間的流逝,英國的法學家和歷史學家越來越傾向忽略于此,而把注意力集中于封建軍役上。對于他們來說,封建軍役的引入導致了封建制度的建立。但是,相對于領主司法來說,封建軍役是一種非常表面化的現象,而領主司法則是起根本作用的深層次因素,具有改變一個國家的能量。”梅特蘭作為在英國史與普通法兩個領域均有很高造詣的學者,在肯定經濟與社會力量對封建制度產生的決定性作用的同時,又把領主司法當作促進封建制度產生的、起根本性作用的“深層次因素”。從文本的邏輯和實態的歷史來看,這樣的表述充斥著矛盾。為了解決邏輯的、歷史的矛盾,梅特蘭把領主司法,看作在社會與經濟力量作用下的機制性力量,來推進他所謂的“封建化進程。”另一方面,他又把領主司法,看作帶給社會與經濟力量“自由作用”的機制性力量,允許機制性力量推進“封建化進程。”20世紀,批判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重要學者有:豪林斯(Mariory Hollings)、約翰(Eric John)、里查德遜(H.G Richardson)、西拉斯(G.O.Sayles)、巴洛(Frank Barlow)、高爾沃(Richard Glover)、馬修(D.J.A.Matthew)等學者。他們從各自的領域出發,著書立說,批判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取得大量成果。哈里斯特爾則說,自己在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與批判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兩個極端持折中立場。”
二、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反批判
為了反駁批判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提出經得起反詰的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理論,1973年艾倫·布朗(Allen Brown)出版了《英格蘭封建制度起源》一書,這部著作也是的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反批判的扛鼎之作。布朗在書中,論證了只有在諾曼征服后,英格蘭才是封建社會,諾曼征服是英格蘭封建社會的起源。布朗提出了自己關于封建制度與封建社會的學理界說,通過以下8個方面,構建了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反批判理論體系。
1、封建制度是一種社會形態。
2、封建社會有很多特征,但是,只有4種是根本性的,騎士、封君封臣、采邑和堡壘。
3、這4種封建社會根本性特征,在1066年前的諾曼底是存在的,而在英格蘭是不存在的,英格蘭只有在諾曼征服后,這4種特征才日益明顯。
4、由于這4種封建社會根本性特征,存在于1066年前的諾曼底和1066年后的英格蘭,因此,1066年前的諾曼底和1066年后的英格蘭是封建社會。1066年前的英格蘭屬于另外一種社會形態,即日耳曼與前封建社會的形態。
5、由于這4種封建社會根本性特征,存在于1066年前的諾曼底和1066年后的英格蘭,而不存在于1066年前的英格蘭,因此,英格蘭的封建制度是諾曼征服者帶來的。
6、諾曼征服者為英格蘭帶來的這4種封建社會根本性特征,把英格蘭鑄造成封建社會的進程持續了幾百年。
7、諾曼征服者為英格蘭帶來的這4種封建社會根本性特征,把英格蘭鑄造成封建社會。因此,英格蘭封建社會只能起源于諾曼征服,而不可能起源于1066年前的英格蘭社會。
8、諾曼征服為英格蘭摧毀了舊的社會形態,帶來了新社會形態,是英格蘭歷史的巨變。
三、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批判性解析
以上擇要地梳理了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學術史理路,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問題在中世紀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封建制度是歐洲中世紀史研究的核心與主干,而歐洲主要國家與地域的封建制度起源問題,更是中世紀史研究的元問題。否則,中世紀史研究就喪失了學理邏輯與歷史邏輯契合的發生學矢元,類型學建構也就成了海市蜃樓。下面,以布朗的著作為批判性解析平臺,研討發生學與類型學在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論爭中的學理應用與誤用。
布朗從自己的封建界說出發,建立起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反批判的自洽的言說體系。這一言說體系的突出優勢與致命缺陷,在于論證的自足性與封閉性,邏輯性潛在地導引了歷史性,使歷史的邏輯服從于邏輯的歷史,以類型學范式遮蔽發生學矢元。布朗提出的封建界說,是用諾曼底封建制度的類型學范式作為英格蘭封建社會的發生學矢元。這一界說是否成立,有兩個前提性問題,需要解決:第一,布朗提出的封建界說是否是學術界公認的關于封建制度的唯一界定?第二,1066年前英格蘭是否存在布朗提出的封建界說的4個根本特征物?
布朗提出的封建界說當然不是學術界公認的關于封建制度的唯一界定,法國著名年鑒派歷史學家布洛赫的名著《封建社會》中譯本已經出版,布洛赫的封建制度的理念在中國學術界廣為人知,不再贅述。剛紹夫(F.L.Ganshof)認為,封建制度“是這樣一種制度實體,它創造了服從與服役的義務紐帶,主要是軍事服役——由一個自由人(封臣)對另一個自由人(領主),另一方面,領主對封臣提供保護與進行控制。”西方權威的《中世紀文明詞典》說,封建制度“是這樣一種政府體制,自治的大土地貴族對國王承擔特定的義務,主要是服軍役(騎士),作為回報,使用土地(采邑),剝削半自由農民(農奴、維蘭)的勞動。封建制度隨著委身制、豁免制、封臣制的融合而興起于9世紀。”上述兩個封建制度界說,均聚焦于封君封臣關系,并把這種關系,作為封建制度的本質規定性。布朗的封建界說,則顯得過于剛性和封閉,在學理邏輯上不適于作為英國封建制度的發生學矢元。更遑論,他的封建界說,先驗地排除掉了1066年前英格蘭存在封建制度4個根本特征物的可能性。
即使按照布朗的封建界說,1066年前英格蘭已存在封建制度的4個根本特征物,這是不諍的史實。根據中世紀英格蘭最最重要的史書《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的記載,在該書麥西亞記錄的917年一條,就出現了“堡壘”:“917這年,麥西亞貴婦埃塞爾弗萊德在天主的幫助下,在收獲節以前取得了叫做德比的堡壘,并取得了堡壘所屬的一切。她所親信的4名塞恩在堡壘的大門內陣亡。”接著,在同一頁,我們可以看到了“封君”:“918這年,祈禱日和夏至之間,愛德華國王率軍前往斯坦福,下令在河的南岸建堡壘。隸屬于偏北的那個堡壘的人都向他投降,并要求他當他們的封君……以及威爾士族所有人,都要求他當他們的封君。”。采邑在《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中,以國王賜地的形式出現,963年條中記載,埃德加國王宣布,“由于埃塞爾沃爾德主教的請求,我賜予基督和圣彼得下列土地:巴羅、沃明頓、阿什頓、凱特林、卡斯托、艾爾斯沃斯、沃爾頓、沃靈頓、艾伊、郎索普,并賜予斯坦福德一名造幣者。我宣布這些土地及修道院所屬其他土地享有審理案件職權和地方司法權,對貨物交易征稅之權,對被控非法持有貨物者進行審理之權,以及審判竊賊之權。這些權利以及其他一切權利,我均宣布歸其自主而獻給基督和圣彼得。我將惠特爾西塘的三分之二,連同其水面、堰、沼澤在內,并由此經梅雷拉德直至寧河,又東至金斯德爾夫之地一并獻贈,我期望在該鎮開設一個市場,而且在斯坦福和亨廷登之間不再有其他市場。我希望下列地區的貨物交易稅征收權得予獻贈:先由惠特爾西塘一路延伸直至諾曼克羅斯諸百戶區的國王征稅處,再回過來循反方向由惠特爾西塘經由梅雷拉德直抵寧河,順該河的流向至克羅蘭,再由克羅蘭至馬斯喀特河,由馬斯喀特河至金斯德爾福,再到惠特爾西塘。我希望我的前人所賜準的全部自由和恩惠將會繼續有效,我以基督的十字符號予以簽署并認可。”這清楚地表明,埃德加國王賜地具有采邑性質,因為這不單純的土地賜予,而是以土地為基礎的一系列封建法權化、封建制度化的特權安排。至于騎士,在《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1066年前的記載中,更是屢見不鮮。937年條,說:“西撒克遜人的騎兵隊伍不斷追逐敵人,以磨得鋒利的刀劍狠狠地從背后砍殺亡命之徒。”騎士(knight)首先是騎兵(cavalry),當然,騎兵不一定都是騎士。小騎士更多的是騎兵,或騎兵部隊的下層軍官。大騎士則貴為領主、諸侯,甚至國王。騎兵的出現,是封建制度的催化劑。懷特(Lynn White Jr.)指出:“封建制度基本是一種軍事制度,這種社會制度是用來產生和供養騎兵的。”。
通過1066年前英格蘭史料的條分縷析可見,史實證明,布朗提出的4種封建社會根本性特征在諾曼征服前的英格蘭都存在,這就從史料學基礎上,使布朗的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反批判理論體系被證偽。布朗的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反批判理論體系其來有自,是19世紀德國歷史學家布洛涅(Heinrich Brunner)首倡的封建制度歐洲大陸起源說的后裔與變種。
四、作為跨語境學理命題的封建制度
由西方學術界關于英國封建制度“諾曼起源說”的論爭,回觀漢語學術界關于封建制度的言說,有殊途同歸之感。首先,從話語源流來看,以“封建制度”漢譯Feudalism,形似而神異。長期以來,漢語學術界關于西歐“封建制度”和中國Feudalism的論爭,是在誤植的語境中,消費著誤讀的快感。在西方學術語境中,Feudalism不具有漢語“封建制度”那樣的隱喻性所指,即中國先秦的封建。那么,中國先秦的封建所指為何?
相傳,黃帝建萬國,為封建之始,至西周,封建制度齊備。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地有百里(公、侯)、七十里(伯)、五十里(子、男)之別。秦始皇吞并六國,統一華夏,廢封建而置郡縣,上古三代的封建制度被終結。從此直至清王朝滅亡,專制主義皇權統治了2000多年,被強化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為世界歷史所罕見。秦始皇到清宣統帝的2000年多中國歷史,顯然不是西歐語境的Feudalism。中國先秦的封建是否就是Feudalism?這需要做發生學與類型學兩方面的解析。
中國先秦的封建是通過分封同姓或異姓諸侯,以為藩屏,拱衛王室。《左傳·僖·二十四年》載:“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藩屏周。”《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古之帝王,封建諸侯,所以藩屏王室也。”到了禮崩樂壞的東周春秋戰國,五霸七雄,目無周王室,自以為王或自立為王,封建名存實亡。最后,秦始皇給先秦的封建制度送了終。中世紀西歐的查理大帝和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都不具有秦皇漢武那樣的東方專制主義權能,卡佩王朝的法蘭西國王與西周的諸王更無法相提并論。用“封建制度”指稱Feudalism,是一種跨語境的話語挪移,是潛意識里的“西方中心論”關照下的本土言說,是現代化線性普世系譜中的本土自覺,其指稱的語境,就是把中國歷史線性普世系譜化,試圖論證如果沒有西方干擾,中國也能自然地進入現代世界。但是,史實表明,前現代的中國歷史與西歐中世紀歷史是根本不同的。
其次,從發生學(Histogenesis)視角省察,就會發現現代化源自于前現代歐洲的長時段中極為特殊的中世紀,在前現代的東方世界則充斥東方專制主義。歐洲封建主義建制以國家與社會的分層次分離為特質,而東方專制主義則以國家籠蓋社會為特征。錢乘旦教授把這兩種前現代的制度建制分殊,形象地稱之為西歐的“金字塔”與東方的“大屋頂”。錢乘旦教授指出:西歐封建社會是一種金字塔的等級結構,土地在封建領主內部層層分封,農奴則被壓在金字塔的最底層,承擔整個分封制度的重負。西歐封建社會的主體經濟就是這個金字塔內部的農業經濟,而封建的政治權力也和土地一起在金字塔的每一層上相應地分散,形成以貴族集團共同分享權力為特征的等級君主制。錢乘旦教授認為,在這金字塔外面,還有一個異己力量存在,那就是城市。西歐的城市與商業是一個特殊的歷史現象,始終游離于主流體制之外,未成為體制內的力量。西歐的城市從封建主手中贖買了或奪取了“自由”,發展出一整套迥異于封建社會特質的價值觀念,形成了社會主體之外一個特殊的體系。從經濟上說,城市的經濟活動不納入封建農業的經濟體系,城市生產完全由市民自行組織,不受封建主干預,城市有自己的征稅權,有獨立于封建領地之外的財政管理系統。城市經濟游離于封建主體農業經濟之外,是一種商業與手工業的經濟體系。在政治上,城市形成自治,不存在封建制度下封建主與封臣的關系,不歸屬封建主管轄,而是自己推舉行政官員,自己制定法規。城市有獨立的司法權,城市法庭與封建領主的莊園法庭具有同等效力的法律地位,并不受封建領主制約。城市的獨特地位還表現在個人的社會關系上,任何人只要成為市民,他就從封建關系中擺脫出來,成為不受封建關系約束的自由人。一個農奴如果能不間斷地在城市中躲藏一年零一天,就不再是農奴,成為自由的市民。在中世紀西歐,龐大的封建農業社會中間存在一個弱小的市民社會。這個市民社會雖然弱小,卻不受封建社會主流體制的約束,是在封建的主流體制之外發展和生存的,它的生存方式和價值體系都和封建的農業社會不同。馬克思和恩格斯說:“從中世紀的農奴中產生了初期城市的城關市民;從這個市民等級中發展出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馬克思說的是西歐中世紀的特殊性,其他地區沒有出現這種情況。錢乘旦教授強調,東方不存在這種情況,東方專制主義社會是一個“大屋頂”結構,“大屋頂”籠罩一切,控制社會一切方面。這個以專制皇權為代表、以官僚政治為基礎的“國家大屋頂”將整個社會籠罩在國家之下,它不僅壟斷政治生活,而且壟斷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不允許任何異化現象存在。因而,象中世紀西歐那樣在等級的金字塔中存在一個異質的市民社會,在東方專制主義地域就不可能出現。
盡管東方確實有發達的城市和商業,但資本主義卻不可能發展起來。亨廷頓指出,傳統制度越接近現代標準就越難產生現代政體。東方的“大屋頂”與西歐的“金字塔”相比,雖然更能夠促進前現代社會的繁榮,但形成的阻礙作用則使得資本主義不能夠自然產生。中世紀的社會結構只允許資本主義在西歐的特殊條件下產生與發展,資本主義是產生在西歐的特殊性之中。資本主義是前現代向現代性文明變遷的制度發生學載體,而中產階級則是前現代向現代性社會轉型的階級發生學載體。因此,判斷現代性的現代化與反現代性的現代化,其發生學的判值域,只須看一個關鍵性指標,即資本主義因素與資產階級因素在文明變遷與社會轉型中所處的位勢,即可明了。
第三,在類型學(Typology)上,對于社會形態的判定,取決于社會資源的占有與分配方式,特別是體現為壟斷形式,對于稀缺性的物質資源、制度資源、精神資源的占有與分配的方式。西歐封建化的邏輯結果,自然地導引出資本主義。這一過程,誠如偉大的德國猶太社會學家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所指出的:“封建化過程就是一個典型……在這個進程的早些時候,壟斷統治者對較大面積的領地和軍事權的控制在持續的浪潮中逐漸失去,這種控制權先是落在他以前的工作人員或他們的后裔手中,然后落到武士階層手中,后者自身有內在的等級秩序……自由封建貴族和宮廷貴族……在前者中,家族的社會權力,即其經濟和軍事能力,成員的體力和技能,決定了資源的分配;在這種自由競爭狀態,直接訴諸武力就必不可少。在后者,資源的分配最終取決于其家族或祖先已經在暴力斗爭中勝出的那個人,他現在擁有了對力量的壟斷權。由于這種壟斷,貴族們在角逐君主所分配的機會時就很少直接訴諸武力了。斗爭的手段升華了,變得非常精巧……資產階級在壟斷統治斗爭中所奮斗的、以及最終所獲得的,并不是對現存壟斷的分割,而是負擔和利益的新的分配形式。現在,壟斷控制不是依賴于一個專制君主而是整個階級,這是前面所描述的發展方向中的又一步。在這樣的發展中,人們越來越少地根據個人喜好和個體利益來對壟斷帶來的機會進行分配,越來越多地根據更為非個人的和精確的計劃來進行,為的是許多相互依賴的同伴的利益,最終則是整個相互依賴的人際構造的利益。”埃利亞斯對于壟斷分配形式與封建化的關系的分析,超出了史料學范疇的中世紀史,是新中世紀學的解讀范式。新中世紀學的學理構造,值得中國學術界深入研討,應用新中世紀學的理念和方法論,廓清諸如封建制度等核心概念,提出與國際學術界主流語境契合的、關于英格蘭封建制度起源等重大問題的中國言說,構造21世紀前沿性內涵的中世紀史體系。
[作者王云龍東北師范大學世界中古史研究所教授 130024]
(責任編輯:王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