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來

劉國芳

張局長要下來了，下來是簡化語，就是從領導崗位上下來。早些時候，組織上找過張局長，告訴他因年齡問題，他必須從領導崗位上下來。剛才，組織上打來電話，說明天來宣布新的領導班子。張局長對下來早有準備，但一旦真的要下來，他心里還是很不舒服。

這天下午，張局長要去市里參加一個會議。張局長知道，這將是他作為單位主要領導去參加的最后一個會議。當然，張局長也可以不去，反正明天就要下來了，這個會去不去無所謂。但他還是決定去，并跟司機打了個電話，讓司機兩點鐘在樓下等他。到了兩點后，居然沒看到車，也沒看到司機。一直等了十多分鐘，司機才急急忙忙把車開了來。張局長當然很氣，才坐在車里，就沖司機發火說：“沒想到你一個司機也會狗眼看人低！”

司機無緣無故挨了罵，一臉委屈，司機說：“張局長，我不懂你這話什么意思？”

張局長說：“你知道我明天要下來了，才拖拖拉拉?！?/p>

司機說：“我根本不知道張局長明天要下來?！?/p>

張局長說：“真不知道？”

司機說：“真不知道?！?/p>

張局長說：“那你為什么來這么晚？”

司機說：“剛才在路上看見一個人昏倒在路上，大概是中暑了，我送他去了醫院?！?/p>

說著話，就到了。張局長從車上下來，向會議室走。這一路上，也有很多領導來開會，他們也跟張局長一樣，往會議室去。這些人跟張局長都熟，以往見了，總是熱情地打著招呼。但今天，居然沒一個人跟他打招呼。張局長心里又生氣了，在心里說：“媽的，知道我要下來，連招呼都不跟我打了?！闭谛睦镞@樣說著時，一個姓李的局長走來了。這李局長平時跟他很好，見面不但握手，有時候還會把手攀在他肩上。但現在，李局長見了他，只微微點了一下頭，很勉強的樣子。見李局長這個樣子，張局長很生氣了，也不睬李局長。兩個人就這樣往會議室去，互不理睬。但終于，張局長忍不住了，他覺得這李局長太勢利了，自己一要下來，就不理不睬。這樣想著，他覺得應該說李局長幾句，于是他瞪著李局長，開口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李局長大吃一驚的樣子，說：“我怎么啦？”

張局長說：“怎么啦，知道我要下來，招呼都不跟我打！”

李局長說：“你要下來，真的嗎，我不知道呀！”

張局長說：“你會不知道，不可能吧？”

李局長說：“我真不知道，真的。”

張局長說：“那你見了我怎么連招呼都不打？”

李局長說：“唉，我女兒沒考取大學，我想到這事都煩?！?/p>

說著話就進會議室了，張局長找個位子坐下來。坐下來后，他看了看，邊上坐著吳主任。這吳主任平時跟他也很好，有時候兩個人坐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但現在，吳主任居然看都沒看他一眼。張局長又生氣了，在心里感嘆世態炎涼，人情淡薄。這樣感嘆著，張局長也不睬吳主任。這樣干坐了幾分鐘，吳主任忽然又探過頭來，沒頭沒腦地問他說：“血糖高到底要不要緊？”

張局長有些奇怪，問吳主任：“你怎么問這個問題？”

吳主任說：“我剛才從醫院出來，醫生說我血糖很高很高，我自己覺得身體很好，沒想到血糖這么高，我很擔心。”

張局長跟吳主任無話不說，他說：“原來你在擔心身體呀，我見你苦著臉，以為你知道我要下來，不理我哩！”

吳主任說：“你要下來？”

張局長點著頭說：“明天就要宣布了?！?/p>

這時候開會了，此后無話。

散會時，張局長看見楊局長了。在所有領導中，他跟楊局長最好。但現在，楊局長見了他，居然也不點頭，不打招呼。張局長就搖頭，心想楊局長怎么也這么勢利呢。這樣想著，他也不睬楊局長了，扭著頭從楊局長跟前走過。正走著時，楊局長忽然喊住他說：“張局長你他媽的不是人！”

張局長有些吃驚，看著楊局長。

楊局長說：“知道我明天要下來，連招呼也不愿跟我打了，是嗎？”

楊局長又說：“現在的人真他媽的太勢利了?！?/p>

張局長忽然笑了。楊局長見了，就說：“你笑什么？”張局長說：“我還以為你勢利哩！”楊局長說：“此話怎講？”張局長說：“我明天也要下來?！?/p>

【原載２００８年３月１０日《羊城晚報·花地》】

題圖 ／ 楊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