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研一
世上所有的事情,并不都是二者擇其一,而是有多種選擇的可能性。盡管企業經營有時候就像一場生死戰,但在徹底失敗之前,依然有機會扭轉局面,怕就怕自己封堵了視線
在紐約北部風景優美的森林地帶,有一條橫貫東西的高速公路。行駛在這條被稱為“橫穿紐約的道路”上,時不時會看到被撞飛的鹿的尸體。在日本,也經常發生這類事情。
我同學開的雪佛萊汽車,就曾因為撞到鹿而受到嚴重損壞。他告訴我,有一只鹿以不可阻擋之勢從森林里沖出來,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停住腳步,似乎要辨認方向。當時,那只鹿發現了他的汽車正急速行駛而來,于是俯身朝著車頭的方向徑直沖過來,最終被汽車撞死。
其實,那只鹿只需短短幾秒鐘便可逃生,但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這種動物徹底喪失了判斷能力,朝著錯誤的方向奔去,撲向了死神的懷抱。很多情況下,人和企業也是如此,會偏離目標,朝著相反的方向撲去。

冰箱啟示
暑假里,妻子和兒子回老家了,我利用周日到附近的超市購物。在推購物車之前,我覺得沒有任何問題,而一旦面對琳瑯滿目的食品,我就不知該買什么了,于是先買了果汁和4盒方便面。
還沒有想好做什么菜,當然不知道要買什么。午餐在公司吃,只準備早晚兩餐即可。早餐很簡單,雞蛋、面包和咸肉。可是晚餐該準備些什么呢?想不出菜名,便無法購買材料。突然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做咖哩飯吧!我拼命扼制這個念頭,但手還是伸向了咖哩調料。
我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不夠理智,但還是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商品一件件扔進購物車里。買了洋蔥,還需要些大蔥,土豆和茄子可以同時做,檸檬和葡萄的維生素含量較高……
結賬時,我一共花掉了9820日元。我找理由安慰自己:總共吃7天,每天不過1400日元而已。可是,冰箱里根本放不下這么多東西。于是,我只好從最需要冷藏的食品開始,逐級放入冰箱。土豆和洋蔥可以放在外面,晚飯所需的材料也放在外面。
接下來似乎應該很順利了,可是過了兩三天之后,冰箱里開始散發出一股怪味兒。用來做醬湯的豆腐開始變質了,只好扔掉,成為9820日元的投資中無法回收的第一種食品。接下來,口蘑不能吃了,葡萄也蔫了。只好趕快把葡萄吃掉,但一個人能吃的東西畢竟有限。7天過得差不多了,冰箱里的東西卻未見減少。晚上經常工作到很晚,只好在外面吃,早上也沒有時間做葷菜,不過吃一些價格低廉的面包、雞蛋之類的食品果腹。到星期天晚上,我在家里一共只做了3頓晚飯,與冰箱的競爭以失敗告終。
1周過去了,冰箱里的食品估計只消耗了3000日元左右,而其余的6820日元食品成為積壓品,為此我深感懊惱。必須迅速折舊處理,否則再過兩三天,這些食品肯定也會變質。
這件事給了我深刻的教訓:在不考慮市場規模(我的消化能力)的情況下制訂生產計劃,無論銷售的意志如何強烈,由于遠遠超出了市場的承受能力(每天大概700日元的材料費),也無法達到預期的目的。
“曲棍球棒曲線”
我的購買計劃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缺乏一個大體的指導方針。姑且忘記向妻子全面投降的“屈辱”,對自己每天接觸到的各企業的業務規劃進行一番冷靜思考,我的心情便不由得沉重起來。這些企業的業務規劃,無一例外地呈現出同樣的模式——“明天的業績一定會有所好轉”。在麥肯錫公司內部,這種模式被稱為“曲棍球棒曲線”。
我們也許會認為這種發展趨勢本身無可非議,但這種規劃是強加于企業之上的,導致生產、庫存、人員等各方面的規劃均脫離實際,如果業績不見好轉,企業便會陷入無法收拾的局面。這種“曲棍球棒曲線”還會使最高管理者的決策發生重大偏差,在必須作出戰略決策時,依靠“明天就會好起來”這條曲線,觀望不前,只會讓業績低迷,無法使企業走出虧損的困境。
“曲棍球棒曲線”在成熟而僵化的市場中,如果不從根本上采取措施,企業的業績就很難在短時間內迅速恢復。我深知,業績迅速恢復的現象在統計學上非常少見,只有通過具體地改進項目,才能提高公司業績。
那么,我們為什么總是認為未來比以往更加陽光燦爛呢?日本經濟的發展使我們產生了一種一味向前的心理,也許慣性的作用大于理性,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勤奮的員工難以把計劃與努力的目標區別開來,他們擔心計劃中的目標一旦制定得過低,精神便會倦怠。因此盡管他們依靠理性判斷出這樣的目標難以實現,但熱情卻促使他們認為“明天會更好”。
我們可以樂觀地預測某一個產品系列的前景,卻難以預測出多元化公司的整體業績。對于某一種產品業績的預測呈現出“曲棍球棒曲線”,而對于另一種產品的預測卻非常悲觀,于是很難預測出整個公司的銷售與盈虧情況。這是因為公司整體的情況要綜合考慮這兩種產品的業績,因此既無法認為公司發展前景樂觀,也無法認為前景渺茫。如果認為公司發展前景樂觀,便可把握公司整體業績的上限,具有一定的意義;如果認為前景悲觀,則可設想最糟糕的情況,這也是作出判斷的一個重要依據。
然而,計劃良莠混淆,是無法制定出正確的戰略決策的。我認為,制定經營戰略與制定戰爭中的戰略規劃完全一樣。如果來自前線的信息魚目混珠——有的地方打了敗仗,卻通報參謀部說“我們的軍隊非常善戰”;而有的陣地即將獲得勝利,卻懷有私心,希望得到更多的支援,于是向本部請求援助。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調配物資(在經營中如何投資),如何派遣軍隊,完全無法作出決策。
作為公司整體的戰略,例如中期規劃,需要大幅度調整資源配置,在制定此類規劃之際,很多公司不考慮這種魚目混珠的問題,這一點很出乎我的意料。
因此,公司在制定戰略規劃之前,特別是與產品項目管理一樣,需要從不同角度對結果作出預測時,首先要做的工作,便是以同樣的標準重新衡量現有規劃中哪些部分難以實現,而哪些易于實現。
降低預期目標
我曾經在賓夕法尼亞州的高速公路上開過200公里/小時的速度,那是一條很寬闊的公路,單向三車道,可看起來卻像單車道一般狹窄,路在前方合攏為一點,如幻覺一般。與此同時,視野也變得狹窄,潛意識中想讓自己的視野再開闊些,但就像被別人控制住了一樣,只能集中精神凝視正前方。在這種極端的狀態下,不僅是鹿,就連人也會朝著相反的方向運動。
眾所周知,經營者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會出現同樣的行為。情況越惡劣,越無法開闊視野思考問題,于是便認為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對于那些一味追求成功的人而言,他們可能很難作出選擇,然而,如果把目標由“成功”轉變為“走出困境”,在大多數情況下,還是有多種選擇的可能性。審視日本最近陷入困境的企業,如安宅、永大、蝶理等,任何一家企業都有可能在發展的過程中改變方向。這些公司都是在某一階段放棄了選擇權(備選方案),視野越來越狹窄,自己走向絕境。
我在工作中針對不同公司的情況 采取了不同的對策:為那些發展勢頭強勁的企業描繪出美好的前景,并思考實現的途徑;對于那些瀕臨破產的企業,則假設最壞的情況,思考采取怎樣的對策才能避免企業陷入絕境。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企業的經營者都不太歡迎這種抽象的思考。即使他們心甘情愿地參與到這一過程之中,也不太擅長描述企業破產后的情景。他們很難從思想上真正認識到,說過“對不起”之后的情況遠比破產后被送上斷頭臺要好得多。簽訂講和條約,在某種程度上作出讓步,比起讓原子彈落在廣島,或是讓東京化作一片廢墟要好得多。他們的頭腦中尚未形成這種思維方式。
思考企業的戰略不可重蹈高速公路之鹿的覆轍。要想獲得這種能力,只有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訓練自己的想象力和邏輯思考的能力。企劃人員和高層管理者平時注重人情面子,很難想象他們在企業的經營面臨危機時能夠依靠戰略思考,使企業重返生機。他們至少應該要求自己——同時思考戰略備選方案,并不斷訓練自己這方面的能力。
日本管理者以日本精神為體,西方學識為用,但在關鍵時刻,如想真正發揮作用,訓練有素的嚴謹生活態度必不可少。沒有現成的戰略方案,制定戰略方案只不過是把平時思考的內容條理分明地記錄下來,體現的是一種生活態度。它依靠的不是某種方法,而是對事物的思考,既體現出管理者的思考過程,又體現出管理者的思想。只有理解了這一點,企劃人員才能真正起到參謀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