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破
“富人的提案是否合適,應該由政府判斷。但我覺得,富人的錢是下面很多工人辛勤勞動為他掙的,他想得更多的應該是工人。富人當人大代表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光為他們自己說話——他們應該已經很滿足了?!?/p>
“兩會”期間,媒體對3位農民工人大代表的密集采訪,均是在會議前期,到了會議尾聲,雖然記者來訪減少,但3位代表也疲乏了。來自廣東的胡小燕代表,直言她“有些害怕了”,婉拒采訪;來自上海的朱雪芹代表仍很熱情,但堅持要通過上海團的新聞聯絡人安排采訪活動,而新聞聯絡人魏先生則以“朱代表太累了,我們就讓她歇一下吧”為由,不同意安排記者采訪。魏先生建議記者去看看網上的相關報道:“她要說的話網上都有了,光經我手就給她安排過七八十次采訪了。”
只有來自重慶、樸實厚道的康厚明代表表示仍然有空,也愿意見記者,但他跟記者見面后的第一句話是:“我是個干活的人,不太會說話,我推薦你找朱雪芹吧,她講得很好?!笔茉L過程中,康厚明代表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學習”。

“我是700萬分之一”
《南風窗》:你在重慶當過縣、區或市人大代表嗎?你跟當地的人大代表打過交道,聽他們講過人大代表是干什么的嗎?
康厚明:我沒當過人大代表。咱是農民工,以前完全沒有這個機會。我認識個別的縣人大代表——我們村村長,我也沒聽他講過人大代表都有哪些職責。我2002年在村里入黨,只有參加黨組織活動時,才有機會學習。
《南風窗》:你是怎么被選上全國人大代表的?你是重慶市農民工代表的唯一候選人嗎?投票給你的代表們對你的了解有多少?
康厚明:重慶農民工代表的候選人肯定不止我一個。我是由我們公司工會推薦到重慶市總工會,又由市總工會推薦到重慶市人大,參加選舉的。我們公司(重慶城建控股第一市政公司)是國有大企業,光農民工就有十幾萬人。我的材料都是報上去的,代表們可以根據這些材料了解我。另外,我所在的班組比較出名,當過多年先進,我也當選過全國勞動模范。
《南風窗》:重慶市有700萬農民工,只有你一個人被選為全國人大代表,是700萬分之一,你覺得這是一種幸運嗎?
康厚明:700萬農民工,這個數字是很大。我是700萬分之一,你要說幸運也算幸運。不過,2005年評選全國勞模,全國評了20多個,重慶也是只有我一個,也是700萬分之一。
《南風窗》:來參加這次全國人代會之前,你在農民工中間搞過調研嗎?
康厚明:我是最底層的農民工,整天干活,學習少,不像朱雪芹、胡小燕她們能說會道。我是2月18日接到代表通知書的,2月28日就來北京了,中間兒子有病,還要照顧他,只有兩天時間搞調研。工友們聽說我要來北京開會,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有的是自己能解決的,有的是班隊能解決的,不管該不該說的話都說了。
《南風窗》:但是3名代表中,你是在會上提交建議最多的。
康厚明:我打工這么多年,關于農民工的問題多得很,這次提了4個最主要的:關注農民工職業病,加強農民工的勞動保障,加強農村留守老人小孩的照顧,加強農民工的技能培訓。
《南風窗》:開了十幾天會了,你知道自己這個人大代表都有哪些權利、責任和義務嗎?
康厚明:剛當上人大代表時,我只是感到非常光榮,認為自己把農民工中間存在的問題,向黨和政府提些建議就行了?,F在,我更關心的不僅僅是農民工,還有國家和社會的發展。回去以后,我要向工友們宣傳大會精神,自己還要學習法律、代表職責等知識。這次會上發了很多書:各種手冊、法律法規等,我都裝了滿滿一紙箱。我得先把這些東西基本掌握了,才能履行好代表的職責,否則,去跟人家交涉,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今年5月份,全國人大要在深圳為我們新代表搞培訓,我也報名了。
“富人不能光為自己說話”
《南風窗》:你和廣東的農民工代表胡小燕有些相似之處,比如胡小燕說她月工資2000元,你不也是2000元嗎?不同的是她外出打工6年,而你已經打了28年工。另外,你們這次搞的都是建議而不是提案,而且也都提了關于農民工社保繳納“一卡通”的建議。
康厚明:胡小燕的工資比我高多了,有3000多塊吧。我16歲出來打工,最初干一天只掙1塊8毛錢,整整10年都沒有存錢,全都貼補家里了。現在我有3.2萬元存款,都是兒子上初中時存的,后來他上大學,一年要花2萬多塊錢,我照樣存不住錢。
社?!耙豢ㄍā钡膯栴},我很早就想到了。我們跟胡小燕不一樣。小燕所在的廠里全部是農民工,包括高管人員也是,所以這部分農民工,廠里也給他繳社保。我們建筑行業里正式工和農民工都有,除了工傷保險是國家硬性規定繳納的,社保是跟老板(包工頭)關系好的農民工,老板給繳了,多數農民工沒繳。
朱雪芹、胡小燕她們是讀過書以后,進工廠打工,我們建筑工是從農村一下子出來的,文化層次低,什么都不懂,技術最差,所以我又提了關于技能培訓方面的建議。技能培訓搞好了,不僅對農民工有好處,企業效益也提高了。我覺得政府可以對農民工搞全面性培訓,用人單位根據需要搞專業性培訓。
《南風窗》:胡小燕說中國的農民工有2.1億人,還有人說是1.7億,哪一個數字比較準確?你覺得自己是代表全國的農民工,還是只代表重慶市的農民工,抑或是代表建筑行業的農民工?
康厚明:2.1億人這個數字差不多。3月12日,全總把我、朱雪芹、胡小燕3位農民工代表請去開座談會。根據他們的調研,全國農民工有2億人左右。
我對建筑行業的了解多些。今后也會關注其他行業的農民工,還要多了解國家和社會,凡是人大代表的職責我都會做到。
《南風窗》:你來參加“兩會”是代表農民工的,你覺得其他階層,比如富人、企業老板也都應該有在“兩會”上為自己說話的人嗎?
康厚明:過去沒有農民工當全國人大代表,現在有了,已經是一個進步了,2億農民工,是一個不小的群體,現在政府已經算重視了,而且很多老代表也心系農民工,在討論人大工作報告、政府工作報告時都提到過農民工,所以我們3個人不感覺孤單。還有新聞媒體也很關心農民工的問題,光我接受過的采訪就不下一二百次了,他們都很熱情。
富人當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事,我沒思考過,不好表態。富人的提案是否合適,應該由政府判斷。但我覺得,富人的錢是下面很多工人辛勤勞動為他掙的,他想得更多的應該是工人。當然,富人的致富經驗可以推廣。
富人當人大代表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光為他們自己說話——他們應該已經很滿足了。
《南風窗》:你們3位農民工代表這次提的建議,幾乎沒有涉及農民工利益與企業利
益沖突的,實際上這方面的沖突是經常發生的,并且農民工常常是利益受損的一方。
康厚明:我跟朱雪芹、胡小燕她們不同,她們在工廠里,如果干得好,可以干5年、10年,一直干下去。我們搞建筑的流動性大,就業機會多,如果與老板有沖突,他會炒農民工,農民工也會炒他。我們只要技術好,在哪兒打工都不怕。所以我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覺得,如果企業通過各種手段壓成本,不但會壓低農民工的工資,質量也沒有保證了。比如5000萬元的項目,他4500萬元拿下了,怎么消化這500萬元?就要在施工上做文章。所以,企業競爭應該有個底線,超過這個底線,政府就不要給他做。
不過,我們公司是大企業,做得好,沒有拖欠過農民工工資。我們住在民工樓,12個人一間,每個房間都有空調。
“我也代表農民”
《南風窗》:深圳的農民工有很多退保的,重慶退保的多嗎?
康厚明:重慶因為參保的農民工很少,所以還沒有退保的。重慶工廠里的農民工不多,700萬農民工的一大半都在建筑行業,我們在職業方面長不大,干得最好是當老板,咱又當不成老板。
來到北京后,我問了一些在建筑行業里工作的農民工,他們說,北京的農民工社保金繳得很好。我覺得這一點值得其他地方學習,但是北京農民工子女上學受歧視,這是社會風氣、教師素質等問題造成的。
《南風窗》:有人說,你們3位農民工代表已經進入了管理階層,不算是真正的農民工了,你怎么看?

康厚明:我不算是什么管理者。我當了9年班長,每天跟大家一起干活,一起下班。(伸出自己的雙手來看)我要回去幾天,手就又變樣了。朱雪芹、胡小燕她們是管理者。朱雪芹的學歷高,工作環境好,還去日本學習過,她已經進入了高層次,90%以上的農民工達不到她那水平,很多正式工也沒她好。我是來自最底層的農民工,說話欠缺很多,大道理不會講,只能說些實際情況。
我覺得,不管在哪個層次,只要對農民工關注,為農民工說話,并且心里想著國家事務,他就是個合格的人大代表。
《南風窗》:除了代表農民工之外,你有沒有想過代表其他群體說話?比如會不會替農民說話?
康厚明:我也代表農民,因為我是從農村出來的,農村始終還是我的牽掛。我來開會這十幾天,800塊錢手機費都打沒了,今天早上才又充上。好多農民給我打電話,反映他們的問題。昨天一個河南農民說,他的孩子被拐賣了,讓我管管。我說這是該公安局和派出所管的事呀。他說他到派出所報案了,警察也在找,但是還沒找到。我說只要他們努力在找,就屬于正常。
《南風窗》:胡小燕說她將來一定會回老家,你將來也會回老家嗎?
康厚明:我們家鄉18~60歲的人,2/3都外出打工了,大部分都是夫妻雙雙外出打工。四五十歲的人將來想回去,年輕人還是想出來生活的。但是回不回去,是由掙到的錢多少來決定的。如果在城里買不起房子,農民工最終還得回去。如果他有一些錢,可以在鎮上買房子,一套10來萬,但是必須要有養老保險,因為他把青春都奉獻給了城市,回去種地也種不動了。
所以我也提了廉租房的建議,現在城里的廉租房只考慮有城市戶口的人,我覺得應該把農民工也加進去,給他們多些家的溫暖。
《南風窗》:這次你跟與會的其他人大代表交流得多嗎?你覺得你們這些來自基層的人大代表,與他們有什么不同?
康厚明:老代表們對國家計劃、法律、科技進步等情況掌握得多,發言和議案內容很豐富。我是最基層的農民工,參政、議政方面不如老代表們懂得多,只是對基層的了解比他們稍多些,應該多向他們學習。
3月9日,李克強參加重慶代表團的討論時,我發了言,說農民工問題已經得到黨和政府的重視,有了很大改善,但是還有很多沒有解決的問題,然后就把自己那4個建議說出來了。李克強問我:你說的都是事實吧?我說是。李克強說,好,我都記下來了。
《南風窗》:回去以后,你如何處理本職工作與履行代表職責的時間沖突?
康厚明:我們那個班組,技術好的、師傅級的工人多,所以我也丟得開手,說出來就出來了。像這次出來開會就是。
(責編/寧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