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江湖夜雨十年燈

王　倩

以起點中文網為首的一批大型閱讀與創作網站，在其后幾年里迅猛發展，真正改變了網絡文學的命運。

自由地說話

如今提起網絡文學，都會從1998年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始說起這１０年的風風雨雨。其實在它之前，網絡世界里早已經有了網友們熟悉的大牌和名人。上世紀90年代初期，網絡還是少數人享用的奢侈品，加上網絡上中英文轉換的復雜程度，那時能上網又有空碼字的只有海外留學生，所以中國網絡文學的源頭可能要追溯到他們身上。在異國他鄉打拼的這個群體在BBS這個新生事物上發帖聊天，或者以隨筆方式書寫打工和讀書方面的感受來尋求共鳴，讀者大多也是能上網的海外華人們。

1991年4月《華夏文摘》刊登了留美人士少君首發在網絡上的作品《奮斗與和平》，如今有人把它看成是第一篇網絡文學作品。那個時期最著名的網絡作者是1996年告別網絡的北美華人“圖雅”（偶爾也寫成“涂鴉”），非主流的筆調，寫一些小人小事，多在回顧以往的生活。上海作家陳村1997年開始上網，被稱為“網絡文學師爺”的他目睹了網絡文學從點點星火到如今的興旺發達，“最精彩的是，圖雅是誰至今不知道，出書后呼叫他來領稿費，也沒有回音。這才是真正的網絡文學的精神：匿名，愉快，不圖名利”。

1997年前后網吧在國內興起，在網絡上發表小說、散文和詩歌的人越來越多。1997年11月2日凌晨，網友“老榕”在四通利方（新浪前身）的體育論壇里發表了一篇名為“大連金州沒有眼淚”的文章，很短，敘述也很平靜，抒發著對剛剛敗給卡塔爾的中國男足濃濃的失望感。48小時內該文點擊量超過了２萬次，它稱不上文學，只能說是第一篇引起公眾轟動的網絡文章，但互聯網的草根性和驚人的傳播效應已經表露無遺。兩周后主流媒體全文轉載了該文，網絡文學就這樣完成了在傳統媒體上首次有影響力的亮相，它從臺下慢慢走向了臺前。

《第一次親密接觸》橫空出世了。

1998年3月22日，臺灣成功大學水利研究所博士研究生蔡智恒產生了寫作的沖動和欲望，以JHT為筆名在BBS里發表了《第一次親密接觸》第一章。5月29日他貼出最后第三十四章時，這個從網戀起步的愛情故事早已經傳遍海內外的BBS，并就此改變了大批年輕人的閱讀和寫作模式。

9月《第一次親密接觸》繁體體版出版，發行量超過了30萬本。次年11月簡體字版在內地出版，當時發行量超過了50萬，市場上還出現了80多種的盜版。到麥當勞點一杯可樂與兩份薯條的約會方法成為求愛高招，凡是上網的人都知道痞子蔡和輕舞飛揚。借助實體書的銷量和對年輕人生活方式的影響程度，網絡文學第一次奠定了自己在大眾心中的地位，大家喜歡叫蔡智恒“痞子蔡”，至今效應不減。

蔡智恒在寫作過程中一直都有放棄的念頭，但這個故事一再被轉載，網絡世界里不需要具體的門牌號，找到原文出處的網友們都可以給JHT發信交流，后來蔡智恒一直很感謝那些寄信鼓勵他的網友們，而自己寫作此文最大的收獲是，看到簡體中文字信件或是海外華人寄來的英文信件，那時他總是感動莫名。

《第一次親密接觸》對網絡文學有帶動蓬勃之功，也有間接讓網絡文學商品化之過。就在痞子蔡和輕舞飛揚縱橫網絡的時候，內地網絡也出現了“四駕馬車”寧財神、李尋歡、邢育森和俞白眉（也有少了他的“三駕馬車”一說），還有以“白色棉布裙”加“光腳穿帆布鞋”迷倒一代女生的安妮寶貝。人們還處在對網絡的極度新鮮感之中，網絡極大地滿足了年輕人對交流、表達與表現的訴求。

那時寧財神經常在網絡上發表一些中短篇小說，“沒人寫長篇的，也從來沒想過出版，就是寫著高興，愛和別人交流。網絡上稍微寫得有點爭議的，訪問量就會很高。但當時能在網上成名的很少，知道的也就這么幾個人，其他人寫了但沒有出來（沒有被媒體關注過）。那時我們也只有名字，沒有代表作的。只是說有了網絡文學這個概念，我們成了代表人物”。如今這批國內第一代網絡寫手大多已經“上岸”了，寧財神成為了編劇，《武林外傳》風靡大江南北，最近又出版了同樣幽默武俠類的新書《祝福你阿貴》；李尋歡則恢復本名路金波，當起了書商，制造著業界一個個銷售和版稅奇跡；只有安妮寶貝還在堅持寫小說，但她已進入了主流的隊伍，銷量在女作家里數一數二。

理想主義的枯萎

和第一代網絡寫手們齊名的還有一個叫“榕樹下”的網站，這個倡導“生活·感受·隨想”的網站在互聯網最初興起的那段時間，差不多成了華語世界所有文學愛好者的圣殿。當年的網絡文學主將們李尋歡、安妮寶貝、寧財神等也悉數聚攏在“榕樹下”。

“榕樹下”最初出現在網絡上時只是愛好文學的美籍華人朱威廉于1997年12月創建的個人主頁，1999年朱威廉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演講，他在臺上敘述著自己的成功史，說要辦一個網上的《收獲》雜志，很多人仿佛看見了一代文學教父。在更廣泛的主流社會里，網絡文學是不是文學，文學的本質是否依然存在，這些命題在很長時間內都是爭論的焦點，沖擊著主流文壇。

2000年左右，榕樹下首屆網絡原創文學大賽的成功舉辦，陸佑青的《死亡日記》連載，以及明星陣容的運作團隊，網絡文學和“榕樹下”達到了輝煌之巔。但“榕樹下”很快就“死”了，在它還沒有找到可盈利的商業模式前，隨著全球互聯網泡沫的破滅，就在外界傳說“榕樹下”要發大財的時候，榕樹倒下了。

“最風光的時候就是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榕樹下始終做不好，網絡上的閱讀類型選錯了。當時主要就是一些清新的生活小品，類似于讀者文摘的那種趣味。網站很干凈，有社會責任感，但確實賺不了錢。現在起點中文網它們趕上了好時候，大家愿意在網上付費閱讀了，而且也找到了玄幻等付費的文學類型，它們有了市場需要的文學。”寧財神說。

就在“榕樹下”帶走了一個時代時，2000年的中文網絡上終于出現了可以和《第一次親密接觸》相媲美的網絡小說《悟空傳》。如今已經很難找到《悟空傳》的原始出處，作者今何在的創作動機也被喜愛該文的人們渲染成“和一位名叫紫霞的網友（《西天系列》作者）互相較勁勾起了創作欲望”。他自己的解釋是“很早看《西游記》的時候，就覺得有很多隱藏在文字之后的東西，觸動人的心靈深處。后來中央電視臺播《新西游記》，看了覺得沒能把書給我的那些感覺寫出來,就興起寫一段我心中的西游故事。”

如今任何人開列十年網絡文學的十本書，《悟空傳》都是第一位的適當之選，“國內網絡文學有作品品牌的，我印象中的第一個是《悟空傳》，大家都喜歡看的，然后才是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寧財神說。

2002年左右網絡文學的大本營轉移到了天涯社區，慕容雪村和《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在這里被網友們發現了。同年，對網絡文學網站的可持續發展有示范意義的起點中文網在一群懷著文學夢的青年人手中誕生了。以起點中文網為首的一批大型閱讀與創作網站，在其后幾年里迅猛發展，真正改變了網絡文學的命運。他們在努力尋求收費閱讀可能性的同時，也在努力尋求適合網絡閱讀的小說類型（以武俠、玄幻和言情類為主），幾年間培育了一個龐大的閱讀市場，這為后來由起點中文網開創的VIP在線收費閱讀模式打下了基礎。支付寶和網絡銀行等網絡支付體系的成熟也功不可沒，博庫公司在“榕樹下”式微之后曾因大投資和收費閱讀備受關注，但當時竟然只能通過郵局匯款來收費，這種支付系統上的落后太致命。

網絡上的復制粘貼太快捷，網絡文學收費之路更顯艱難，無數網站湮沒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甚至連數據庫都不曾留下。大浪淘沙，無數彎路之后起點中文網成了氣候，它以奇幻和新武俠穩定住了寫手和讀者兩支隊伍，并找到了目前唯一行之有效的成熟商業模式。在這之前，網絡文學寫手在成名后，迅速向傳統出版的文學雜志和圖書投誠，是“起點模式”改變了這一狀況，“這是了不起的創舉,是中國人在互聯網上難得的發明。”陳村說。

同時網絡上輝煌一時的作品也不停涌現，寫盜墓的《鬼吹燈》，寫玄幻武俠的《誅仙》，寫歷史的《明朝那些事》，寫穿越的《夢回大清》和《步步驚心》，以及現代文里少有的精品《翻譯官》和《何以笙簫默》。“男盜墓，女后宮”成了網絡小說最好的宣傳語。

文學和商業

2004年，上海盛大網絡發展有限公司全資收購了起點中文網。此后，“起點”得以渡過互聯網泡沫破碎的難關，并進行規模化發展，3年多來，起點的收入、利潤、PV都取得了近10倍的增長。“起點中文網”作品在百度十大小說搜索排行中長期保持在7部以上，成為今日真正的網絡文學大本營。

在網上寫文，成為眾多年輕人羨慕的職業，每個月的收入不菲。70年代出生的黛咪咪今年計劃要出6本小說，這些書都是在“盛大文學”旗下“紅袖添香”上連載時，就被出版社相中同步準備出書的。“紅袖添香”曾經是女性文學最好的網站，與晉江原創網一起以女性視角小說出名。與它相比，起點中文網擁有更多的男性寫手和男性讀者。

任務很緊，每天差不多要碼上一兩萬字，書桌上堆滿了遼宋夏金隋唐等各個朝代的歷史書和風水八卦書，但黛咪咪心情肯定很愉快。“聽說剛上市的《陪嫁丫鬟》賣得很好，書店里一直缺貨”。先不說實體書的收益，《陪嫁丫鬟》上個月靠網絡上的收費閱讀模式給她掙到了稅后1萬多的收入，這幾個月里她在“紅袖”上差不多都能拿到1.4萬的月收入。

去年開始“混”“紅袖”之前，她已經有了四五年追讀網絡小說的經驗，“看別人寫文總比較急，怕他們不更新了，那就自己寫吧。”3月她嘗試著在“紅袖添香”上開始連載《絕色廚娘》，沒想到點擊率竟然達到了1000多萬，到7月上架變VIP收費，有些讀者覺得不可理解，難以接受，但很大一部分后來都習慣了網絡閱讀不再是免費午餐。黛咪咪經歷了網絡文學從免費到收費的陣痛，她出名在免費時代，到了收費時可以不用愁讀者資源，而這是現在很多新寫手們不具備的優勢。

黛咪咪和“紅袖”簽了５年的合約，每年至少要發表一部小說，這個對她而言不成問題。但目前她對這個行業也有一些擔心，因為商業的誘惑，一些寫手為在網絡上獲得高點擊率，文字往往會越界。雖然，網站對此有明確限制，但是依靠文學性來博得口碑總要比感官刺激來得辛苦，這在任何一個藝術門類都是一樣的。

小黑是江南小鎮的一個網絡寫手，和黛咪咪一樣懷著文學夢入行，但對文學的商業回報同樣期待。他喜歡與讀者們交流，與網站編輯們打交道，他認為主流讀者群喜歡那些在現實中遇不到看不到的內容，“游戲玩膩了，電影沒什么好看的，就來看小說了。”或許這確實代表了目前文學網站的部分真理，“付費閱讀”是一種消費方式，而網絡文學也是一種與電影、游戲一樣的文化消費品。

在理想變回現實之時，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如何把現實整合得更美好一些。盛大收購“起點”后先后3次向“起點”增資，利用自己的服務和技術優勢改造網絡文學平臺，并在今年成立盛大文學有限公司，或許就是盛大整合網絡文學、建立大文化產業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