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祺
“新聞發布會”的影響力遠遠不及新浪博客,這一點從博客引來的對徐榮祥質疑的帖子數量就可知一二。“科學家”徐榮祥,從燒傷藥膏起家,直到宣布“攻克癌癥”,出道已經20多年,最近他又被自己的“創造”震驚了——他找到了“長生”之術。
這是一個出道20多年的“科學家”,從燒傷藥膏起家,直到宣布“攻克癌癥”。最近,這個面貌“福相”的山東人,被自己的“創造”震驚了——他找到了“長生”的方法,世界將因此改變,接下來,該怎么辦呢?

重出江湖
驚人之語,總能讓人在網絡上迅速走紅。上一次,這個叫徐榮祥的人,憑借指責日本和美國科學界抄襲自己的研究成果,用博客飛速聚集了“人氣”;這一次,他說的是“5年攻克癌癥”。
2007年底,日本京都大學山中伸彌博士帶領的團隊和美國威斯康星麥迪遜大學的湯姆遜實驗室,分別在世界著名科學雜志《細胞》和《科學》上發表論文,宣告成功利用人類皮膚細胞培養出人類干細胞。在生物領域,這是一個里程碑式的成果,《科學》雜志隨后將此評選為2007年十大科技進展,這是科學領域最為權威的一種認可。
正當中國媒體熱情報道這個新聞時,12月,徐榮祥開始對日本的科研團隊發起“攻擊”,稱日本科學家“抄襲”了他的研究。此言一出,立即招來大洋彼岸方舟子的質問,方舟子查閱了徐榮祥聲稱“抄襲”的證據——美國專利US6991813,然后撰文指出:“徐榮祥用‘干細胞一詞,純粹就是掛羊頭賣狗肉,連他自己在美國專利中也承認與學術界所說的干細胞毫無關系,怎么現在又突然跳出來指控別人的干細胞研究剽竊了他的主意?是欺負國人不會去查美國專利或看不懂英文嗎?”
對專業人士來說,徐之“抄襲說”不堪一擊、無需一擊,但它在網絡上招徠的眼球卻實實在在,其博客文章的閱讀人數短時間內就超出了50萬。
開博不多不少正好3個月時間,一共38篇博客文章中,徐榮祥從燒傷治療一直說到干細胞、中老年胃腸道疾病、吃肉減肥,最終以“攻克癌癥”收尾,仿佛一次完美的個人演唱會。每一個話題,都像磁鐵一樣吸引人的注意力,要么是普通人一知半解的科學“流行語”,要么關乎大多數當代城市人常見的健康問題。
徐榮祥不是“橫空出世”。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國內一些媒體的記者,接到一個叫徐榮祥的醫生發來的“新聞稿”,“新聞”是為了宣傳他發明的“燒傷濕潤暴露療法及濕潤燒傷膏”。那一次,徐榮祥的身份是一個“有為”醫生,他在北京開辦學習班,推廣他的技術和藥膏。
從1990年代中期后,徐榮祥的名字淡出人們的視野。2006年11月26日,徐榮祥“重現江湖”,現身之地是新浪博客。事實上,在此前的8月,他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宣稱5年以前承諾的“組織器官克隆”已經完成,這一次他的身份已經是一家公司的董事局主席和“科學家”,這家公司主要的產品還是燒傷藥膏和保健食品。
“我每天早上起來寫2個小時的博客。”博客背后的徐榮祥,有人形容長得像歌星劉歡。“美寶集團”會客室十分闊氣,綠色地毯上印滿公司的標志,端茶送水的女職員身段婀娜,著統一的套裙。沙發后的玻璃屏風上,描繪著古代美女圖,公司的裝潢出自徐榮祥自己的設計。美女們的臉龐輝映著他春風得意的神情,他笑得眼睛都瞇縫起來,老板派頭十足。
“我現在不愿意接受采訪,就怕別人說我對。”徐榮祥多次說起這句話。這個從“出道”起就充滿爭議的醫生,總是跟別人用不同的邏輯,語不驚人死不休,正如他自己的評價“我跟他們在兩個世界”。但接下來近4個小時里,他還是興致勃勃地推介著他的經歷和創舉,話語密集、嗓音洪亮,始終很興奮的樣子。當然,他把自己如此旺盛的精力,歸功于他研制出來的“長生”之術。
“攻克癌癥”
不過,一些了解徐榮祥的人卻斷定,徐榮祥的“長生術”不是他的營養,而是偷換概念之道。中國科學院上海細胞生物學研究所的郭禮和,在5年前曾經受邀參加徐榮祥的一個專家聽證會,那一次答辯,郭禮和說他已經領教了徐榮祥偷換概念的功力,當他看到博客上徐榮祥“攻克癌癥”的宣言時,已經見慣不怪了。
徐榮祥的博客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是從其話題涉及癌癥后開始的。2008年1月,徐榮祥在博客上發布“攻克癌癥宣言書”,召集癌癥病人加入“養生”行列。
為了避免成為“非法實驗”,徐榮祥說他只接納放棄了醫院治療的病人。“醫院宣布放棄醫學治療的人,可以來報名,誰也管不著閻王爺管的人。”他說,有1000多人排號,最后200多個符合條件的病人參加了實驗。
“247例,只有7例走了。”3月22日接受采訪時徐榮祥公布了這樣一個數據。“世界上癌癥病人放棄醫學治療3個月,才不到10%的存活率。”按照他提供的數據作比較,他自己的“試驗”已經取得了驚人的成績。
記者就此咨詢了蔡德江醫生,他曾經長期擔任香港瑪麗醫院(Queen Mary hospital)腫瘤科主任。蔡德江醫生介紹說,癌癥末期病人的生存時間取決于很多因素,包括病情、嚴重的并發癥和支持治療的水平等等,“他的病人能夠多活上半個月,本身毫無意義”。
不過徐榮祥不會在乎這樣的批評。為了讓記者理解他“攻克癌癥”的這種獨特方法,徐榮祥很耐心地展示幻燈片,描述他曾經做過的實驗。其中一個實驗是:“把腫瘤放進老鼠肚子,對比,喂再生物質的(腫瘤)不再長,不喂的長了兩三倍。”蔡德江醫生對此還是不能認可:“通常當癌細胞被植入活著的動物體內,這些癌細胞因為排異反應而不會成長,除非這動物像裸鼠那樣沒有免疫力。”“我不相信他的言辭。如果是這樣,世界上各大企業都會來敲他的門,他不僅可以得諾貝爾獎,而且將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對于徐榮祥聲稱“再生養生”對末期癌癥病人的作用,郭禮和說,癌癥病人的病情受心理影響的程度可能達到10%,被號召來“養生”的病人,顯然不符合“雙盲”實驗規則,并不能說明問題。
“從目前徐榮祥所公布的東西來看,只給了我們一些新奇的在概念上十分模糊的名詞,給了我們爆炸性的新聞,恰恰沒有給我們實實在在的科學成果。”已故的生物化學家鄒承魯是質疑徐榮祥的人中最著名的一位,鄒承魯2002年對徐的批評,放在今天似乎仍然擊中要害。
“長生”原理
如果徐榮祥的“再生物質”真的能達到他描述的效果,那么,恐怕人類積累的醫學知識,都要因此失效。可是,他的“長生”原理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采訪結束,徐榮祥也沒有展示他神奇的“營養物質”,但在描述怎樣篩選出“營養物質”的時候,他提到實驗中的“培養液”就是“膠囊”,“膠囊”全名是“美寶牌胃腸膠囊”,是一種標注“改善胃腸道功能,潤腸通便”的“保健食品”。“我不是藥,也不是保健品,食品,你誰也管不著。”
要理解徐榮祥提出的“再生理論”,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他滔滔不絕的山東話中,經常時空交錯、人物繁多。聽懂以后發現,他的所有理論,萬變不離其宗地與他當年的燒傷“發現”有關。
徐榮祥一直強調的一個結論是:他發現了讓燒傷皮膚愈合的原因是干細胞,從皮膚再生受到“啟發”,他做了很多實驗證明其他器官也能“再生”,于是,就有了2002年“承諾5年完成克隆組織器官”的故事。
首先,關于是不是徐榮祥發現了皮膚愈合的原因是干細胞,接受記者采訪的一位整形外科專家說,發現干細胞這樣的重大成果,必須在權威雜志上發表論文并得到驗證和認可,但徐榮祥沒這證據。不過,跟這個爭議相比,2002年關于“克隆組織器官”的話題更加熱鬧,從那個時候開始,網絡上開始出現質疑徐榮祥的聲音。
2002年,徐榮祥宣布5年完成“克隆組織器官”,《科技日報》主持召開了專家聽證會。按照徐的說法,“聽證會上很多專家,沒有罵我的”。
記者查看當年論證會的記錄,發現專家們的話語客氣,的確沒有罵他,但質疑的問題并不少。“會上,有的專家質疑要直接一點,有的婉轉一點,但大家都覺得他沒有在科學的基礎上討論問題。”郭禮和說。
論證會之后,《科學時報》記者再次采訪郭禮和對于徐榮祥的研究的看法。“組織就是組織,器官就是器官,所謂的‘組織器官實際上是混淆了兩者的基本概念。”郭禮和在采訪中說。事實上,當時很多專家都無法接受徐榮祥自己制造和定義的“組織器官”這個詞,既然連基本的定義都不能符合公認的規則,那么專家們也無法去認可或者反對“克隆組織器官”。
如果暫且拋開這些質疑不論,徐榮祥說,他的“組織器官”,并不是大家想象的制造一個器官用來移植,而是為他篩選營養物質服務。他描述的一個實驗是,從老鼠腸中切取一部分,在營養液里浸泡的長出了腸絨毛,沒有營養液的壞死了。
郭禮和也談到對此現象的解釋:“根據目前徐榮祥通過不同途徑所公布的實驗資料來看,其主要研究方法是切取一塊組織(如心肌、肝臟)后,用培養液進行組織培養,之后獲得了細胞的增殖。對此,我認為僅憑光學顯微鏡下所看到的細胞分裂和增殖就下結論未免太快、太簡單了。”郭認為,細胞增殖可能有很多情況,比如成纖維細胞分裂非常快,但它不是干細胞。
事實上,在聽證會之后,徐榮祥邀請聽證專家參觀他的實驗室,郭禮和看了實驗后發現,他的“克隆組織器官”,其實就是實驗室常見的組織培養,這是一種已存在上百年的簡單方法,而不是什么重大突破。
徐榮祥不管這些,他把“腸絨毛”理論推廣到人身上。“像莊稼地一樣,棒子都枯了,絨毛枯了以后,吃多少東西都不吸收。現在堿地里面都長莊稼了。”他很喜歡用“莊稼地”形容各種效果。
“人的細胞壽命是300年至少,你才活了三分之一。讓它后面到了中年以后,就老是在平衡著,再生接力,激發起來,供養它。跟喂豬喂貓喂鴨子一樣,把它(細胞)給喂活了,就這么簡單,它(細胞)壯了就不生病了。”徐榮祥談起自己的“壯舉”,保持著飽滿的熱情。
由于并非藥物,也非某種治療方法,所以“營養物質”和“再生養生”都不需要經過藥物或者醫療管理部門的批準,徐榮祥一口咬定他所說的一切都是“食療”,仿佛生怕聽眾自己理解偏了。“我跟科學界不是爭奪科學地位,是爭奪人群,讓更多的人相信它。怎么辦呢?我走的是食品路線,符合國際食品標準,誰也管不著。”
在被徐榮祥的各種實驗和眼花繚亂的專業概念弄暈之前,他終于用一句話總結了他的“長生”理論:“不管西醫中醫都是針對病的,我們是針對好細胞的,所以我們不反對醫。人之所以抗感染,就是有抵抗力,我們就是要營養這個抵抗力。”
增加抵抗力,預防疾病——這與我們從小學到的常識,非常相似。
為何不發表論文?
“我現在拋開科學層,有本事你和我競爭病人,我做歷史性的科學家,讓后人看。”“兩個世界”理論是徐榮祥阻擋學術界各種質疑的防彈背心,當別人用科學研究的普遍規則來要求他時,他就要“拋開科學層”。
徐榮祥很喜歡講這些年來科學家們對他的批評和質疑,他繪聲繪色模仿別人對他的批評,也引用“他不是精神病就是個大騙子”這樣經典的評價,然后哈哈一笑,表示不屑。
“在中國推廣濕性燒傷療法,他的確是比較早、比較賣力的一個。”徐榮祥早期工作是得到業界人士認可的,但接受采訪的一位整形外科專家說,徐榮祥的一些夸張的提法,讓專業人士無法接受。“如果一種治療能夠讓三度、深二度燒傷不長疤,那么我們就再也看不到帶著燒傷疤痕的病人了。”
這位專家說,科學上允許任何假想,問題是,是否能證明假想是科學的,可以實現的?科學界的規則是,發表專業的論文來公布事實,然后讓別人來重復和驗證,才能宣告一種新方法或者新理論的成立。而對于徐榮祥的質疑,最致命的一點就是,為何拿不出權威雜志發表的論文。
“我們非常想在科學雜志上發表,但學術觀點不同,是不可能的,再一個,拿錢可以發表,我們國家好幾個,拿錢可以。”對于這個疑問,徐榮祥先把學術雜志的公信力指責了一番。按照他的說法,世界上基本上不存在客觀公正的專業雜志。
到目前為止,全世界基礎研究成果的發布,都是以在權威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為途徑,《科學》(《Science》)《自然》(《Nature》)等雜志,是全世界公認最公正和權威的學術刊物,一位專家告訴記者,國際上的學術雜志,并不收取發表費用。
但徐榮祥卻偏偏對這些視而不見。徐榮祥過去關于燒傷治療的科研成果,最終發表在《中國燒傷創瘍雜志》上,他是這本雜志的主編,但他說,雜志采用這些論文,并不因為自己是主編。“先專利先發表,后面再說。我說《科學》(《Science》)雜志和我的雜志,在國際上是一樣的版權。他們雜志再有名聲,那是別人認可,但在法律上,咱是一模一樣的,我要讓它認可,恐怕這輩子不可能。”
關于專業雜志不接受他的論文,他還有另一個說法。“現在理論體系(指他所說的再生養生)都是滅他們的,他們不可能簽字。那怎么辦?”
“我要當救世者”
雖然已是“知天命”年齡,徐榮祥卻保持著年少輕狂的“野心”,他的設想是有朝一日全人類都能享用他的“長生”營養,“我最終的理想,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像加油站一樣,都可以把你的營養補充,太容易了,弄成液體,裝在易拉罐里”。
“我一心一意地要當無產者,當救世者。”徐榮祥的聲音飄蕩在他的會客室里。他糾正記者說是“救世者”而不是“救世主”,對詞語的敏感,是他一大特點,就像2002年專家聽證會上,與專家辯論“組織器官”不是“器官”也不是“組織”一樣。
但目前,他還不是“無產者”,還有一項“唯一的經營”沒有放下——“對大人物的直接改造。”
徐榮祥帶領記者參觀了位于北京朝陽區一座高檔商務樓里的“經營”場所,這里的服務對象是“會員”,徐榮祥說,成為會員的條件主要是“大老板”。
在2000多平方米的樓層里,除了普通的辦公區,很大的面積都被裝飾得富麗堂皇。寬敞的接待大廳里擺著金色的大沙發和碩大的魚缸,掛著職業笑容的女職員,帶領記者參觀四個相對獨立的小房間,每一個房間里擺放幾臺儀器,其中一間用于激光取痣。
在另一個小房間里,徐榮祥介紹說,他們用一個儀器借助氧氣將“營養物質”導入皮膚。“1平方厘米皮膚25滴,導入進去與組織融合,刺激細胞再生,有的地方馬上就彈起來。”儀器與美容院的設備一樣,但徐榮祥對美容院卻很是不齒,“不叫美容,我們叫器官養生,改一個概念,美容都是騙人的”。這樣的“皮膚細胞更新”,需要每隔十天半月做一次。
按照徐榮祥的指點,一間“研究室”才是最核心部分,之前參觀的地方只不過是休息、教育的場所。“研究室”的作用是,會員在這里抽血,研究員把血細胞培養成“組織器官”,然后做營養成分的鑒定,“電腦一輸,就出來食譜,吃多少羊肉、牛肉”。徐榮祥說,下一步會用穿刺的方法,從人身體上取得某個器官的細胞,然后得到某個器官的“組織器官”,分析以后針對性地分析。這樣,就可以制定出針對某個器官的“菜譜”。
問題是,如果要穿刺取得細胞,一個器官由各種組織構成,該取哪部分組織的細胞來代表整個器官的生理情況呢?郭禮和覺得,這個設想也是一個空中樓閣。
關于成為會員的門檻,徐榮祥很灑脫地笑著說:“給個賬號,愛給多少給多少,你這脖子,他有錢的人給多少也干啊。”他說的“脖子”,是指之前幻燈片中,幾張照片顯示一個人的脖子,在“養生”一兩個月中從衰老變光滑的故事。
徐榮祥有很多“傳奇”故事。比如,他說1990年代因為學術紛爭,他逃往美國又輾轉回國,在這段故事中,充滿了公路逃亡等驚險情節,還出現了原中國國家領導人、前美國總統老布什的秘書、特工等等人物,基本上就像一部好萊塢大片。
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在媒體的追蹤、網絡博客的聚焦中,表演著自己的概念魔術,但郭禮和認為,值得批評的是某些媒體,盲目的追捧和報道,為徐榮祥這樣的人創造了舞臺,他提醒,在涉及科學和人的健康的報道時,媒體更應該具備判斷真偽的能力和職業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