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微微
我一直很害怕大姐夫,他的出場總像帶來風暴來臨前的壓力。他戴著眼鏡,但仍可以看出有一只眼睛跟另外一只不太一樣——左眼是假眼。這假眼后來因為和大姐夫的身體產生排斥而取了下來,那眼皮也因此而半閉著。但我還是覺得,大姐夫很冷峻、很帥,一點也沒有殘疾人的意味。連那只空洞的眼窩也帶著一種“存在”的尊嚴。
大姐夫個子不高,腰板很挺。他有著鷹似的鼻梁和鷹式的傲氣。大姐夫的父親是一個藥房老板,娶了大概七八房的太太,反正只留下了大姐夫這一男丁,像是二房吧。由于家境那時殷實,用他的話來說,“我是站在沙發上長大的”,他不吃蕃薯和芋頭,姐姐對于這些食物的喜愛,他很是不屑一顧。但他熱愛手工,現在大姐的房間,還保留著他設計和制作的小衣柜,里面橫著小木條,可以用來放領帶。床與墻壁的間隙架著木架,用來擺放音帶和CD,很像是現在所提倡的智能式家具設計。
只是他的房間總是充滿了藥味。他一生嗜煙,經常只需劃一根火柴點著煙,其后便以煙點煙抽個大半天。大姐那時對他這樣抽煙很是有些擔心,可他生來是不受束縛的,“我愛你,但和戒煙沒有關系。”于是大姐總是想些法子,譬如說,大姐夫有時興起彈起吉它,大姐就會說,很好聽,不要停,繼續彈吧。
彈吉它沒法連續抽煙。大姐夫不知道這是一個甜蜜的陷阱,總是樂于上當。
我沒說是甜蜜的謊言,是因為大姐夫彈吉它的確彈得很棒。他曾在市里的電吉它比賽中,獲得第一名。大姐夫有許多的第一,包括全市的珠算比賽。他是在廣州念的財會中專,那年頭的中專生,比現在的大學生還要威風呢。他自學了油畫,家里墻壁上掛了一些他的作品,周恩來坐在椅子上的那幅,周總理的英俊及隱忍,仿佛就懸浮在與畫面很近的那層空氣。還有一些風景畫,還有一些他兒子小時候的肖像。
這個失去一只眼睛的生命,換了別的人,也許會令它的主人自卑及放棄。但在大姐夫的身上,卻顯得是那樣的才華橫溢,堅強不韌。而且他的堅強,像是并非來自抵抗外物,而是他本身就是這樣的自給自足。他的身體不好,是因他嗜煙如命,后來還加上酒。這對他的身體是一種嚴重的摧殘。他后來得了肺癌,大多因大量地抽煙而起吧。
小時候我聞到的藥味,是因為他已經肺炎了,吃的是中成藥,還有許多的藥油,所以房間里總有一種中藥的味道。一個才華橫溢的中年人,加上傲氣,加上藥味,產生了一種很讓我奇怪的敬畏之心。他負責市里的軍樂隊,因為單位的一些工作關系,經常在市下面的縣出差。每次放假住在大姐家里時,難得遇他一面。偶爾碰上了,我就很緊張,吃飯也低著頭,夾菜吃到嘴里時,反復聽到菜在嘴里嚼的聲音。
有一次是我和哥一起在大姐家玩,吃飯時間,沒料到大姐夫突然回來。我和哥一來是因為害怕而低著頭,二來是因為那時有個壞習慣——不捧起碗吃飯。在年紀小時,家里的飯桌剛好就是到嘴巴的高度,不用捧,直接把飯劃拉進嘴里就是了。后來一年突然長個,一下子沒適應,還是把頭稍微俯著就著碗吃。大姐夫那次看到,大聲吼了一句:“碗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能人就碗!”我和哥嚇了一跳,趕緊把碗拿起來。他吼了這句后,我和哥就把這壞習慣徹底改掉了,再也沒犯過,以前父母說過多次,還是一直沒改得徹底。
當我和哥十幾歲讀初中時,他開始和我們說一些笑話,很有一點把我們當成大人的樣子。他天生是說笑話的人,因為他在表情上,在抑揚頓挫上,在掉包袱上掌握得很好。一般是吃飯的時候,他隨意講一些,然后我和哥聽了笑得直揉腸子。怕他,聽了他說的笑話又好笑又不敢笑,最終還是忍不住要笑。
說笑話的那個人,在上一個世紀,1999年,已經不在了。
大姐和我同父異母,比我大差不多20歲,她的兒子彬仔和我同齡。彬仔是除了體育和數理化及格,凡是文科都要補考。我倒是一直文科過得去的,于是在放寒暑假時,我便奉命前去做小老師。我每天清晨聽到的,便是大姐夫咳嗽的聲音,因為經過了一晚上,痰會聚集在喉嚨里,一早起來,要先把痰咳出來才會舒服。
到后來大姐夫決定去做手術時,彬仔已中專輟學在家一段日子。他是自理能力很差的人,大姐因而叫我去她家住一段時間,等他們去廣州后,我可以每天替彬仔弄點吃的。大姐夫決定去做手術了,家庭的關系融洽了許多,這是讓我回想起來,感到欣慰的一點,至少大姐夫去世之前,應該是感到幸福的吧。在這之前我是常聽到他們吵架,大姐性子急躁,而大姐夫經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空理會她。彬仔從小生活在雙職工的家庭,放假不用去幼兒園的時候,只好把他反鎖在家,我聽說過有一次,父親去市里找大姐,門鎖上了,彬仔從鐵門下面塞出去一張矮木凳,然后倆爺孫這樣坐著聊天等大姐回來。
彬仔一直認為自己缺少父母的關愛,因此而恨他父母親??蓪τ谒赣H,有著一種奇怪的尊重,他是恨著尊重父親。年紀越大,他就越不想再跟他的父母溝通。這是大姐的心病,也是傲氣的大姐夫的心病。但在大姐夫準備做手術的那段時間,三口之家的關系緩和下來了,彬仔可以和他的父母親說笑什么的。大姐和大姐夫,也很是相親相愛。
大姐夫原沒想著去做手術。他知道他的病情很嚴重,醫生后來說,不做手術,可能還活幾年吧。大姐夫不怕死,他很有一種生死由命的心態。但大姐擔心,她一直在說服大姐夫。后來據大姐說,有一次大姐夫不耐煩的應道:“好吧,答應你了行不行?我去做手術了行不行?”
那一段日子,大姐夫恢復了抽煙。也小小的有時候喝了一點酒。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隱隱覺得,手術對于他來說,是一個邁不出去的坎。大姐因為他答應去做手術,也就不再管制他的抽煙。所以我覺得,大姐夫臨走前還是有一點幸福的,可以抽他喜歡的煙,喝他喜歡的酒,特別是他的兒子,和他不再斗氣了。這是他最欣慰的吧。
聯系好了廣州的醫院,有一天晚上他們動身了。那是三月份,天氣還有點冷。大姐夫穿了一件暗格的西裝。他穿西裝很帥,一般人很少能把西裝穿得那么筆挺。我和彬仔送他們到了樓下,彬仔提著行李箱,我和他都以為要送他們到車站,但大姐叫我們回去,是夜班車,他們提前了一段時間出發。我想了想,他們夫妻倆好不容易關系這么的親密,兩口子一起坐著等車,不知道會有多少知心話要講呢,也就沒有再堅持。大姐夫接過行李箱,走了幾步后,回頭看我們還站著,就揮了揮手說:
“再見!”
后來手術的進況,一般從二姐那里得知。手術做后當天,二姐那邊傳來的消息是:切掉了半個肺,都是膿泡。但手術很順利。
我們聽了很高興。手術后第二天,二姐,還有大姐同母異父的兄姐,都去了廣州看望大姐夫。
回來后,二姐說,大姐夫那嘴唇白得像沒血色一樣。嚇死了。她搖著頭。
第四天,大姐夫單位的人突然派了車過來,讓彬仔收拾一些東西,說大姐夫的病有變化,現在深切治療部觀察。當天傳回來的消息,是病情控制住了。
第五天,父親很希望能去廣州看望一下大姐夫。可他年紀這么大了,出趟門不容易。大哥那時還在國企,無論如何也拿不到假。所以就派了我作為家里的代表去一趟廣州。我匆匆收拾了一些東西,然后按留下的電話——那電話是姐夫在廣州的大姐的——拔了過去。
電話通了,我說您好,我是宇薇啊,我是宇芳的小妹。那邊傳來一個很沉著的聲音:哦。
我說:我要去廣州看一下大姐夫,他住哪號病房啊?
“你大姐夫已經走了。”
我愣了一下,已經出院了?
我說:“走了?。渴裁磿r候出院了???”
“不是。他走了?!?/p>
“走?到哪里了?”
“你大姐夫死了?!?/p>
直到我哭出聲來,我才聽明白這個“死”字的意義。我雙手緊緊捏著話筒大聲地哭起來,有一刻,我覺得世界因為大姐夫的去世而變得突然空曠。這屋子好大啊,這屋子好冷啊,我在這個屋子里一直旋著哭。
我聽到自己嗷嗷的哭聲。后來大姐夫的姐說了一些什么話,我記不太清,只記得她一直很冷靜,還說“你不要哭了,你姐在這里,她要跟你說話?!?/p>
大姐在電話跟我講了一些什么。我當時像是一點也沒聽懂,只知道用手拿著電話筒在哭。
哭了不知道多久,停下來。再一次發現,這屋子真的好冷啊,這屋子里的主人不在了,這屋子像突然有了生命又失去生命那樣,好冷好冷??!
我才想起要打一個電話回去跟父母講,我一想到要父母講這個消息,又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邊在屋子里轉著,一邊哭??吹轿葑永锬臉訓|西都要哭一場。
到了后來,我拿起話筒,母親接的電話,我說我是小妹。母親急著問,怎么還沒有起程?
我說不用去了,然后我就哭了起來,想她不傷心的,哽著嗓子哭。最終還是對著話筒用了全身心去哭,在母親面前,這失去親人的委屈和疼痛,這個哭可以得到最好的安慰。母親聽我哭,就在那邊哭了。母女倆就這樣在電話兩旁啊啊地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放下電話后,慢慢想起來,大姐在電話里跟我講,讓我整理好大姐夫的遺物,“我也好回去不用那么的傷心,我想我是整理不了了。”我哽著答應。
下午出了門,眼睛腫得很疼。騎著單車,到外面買了藍白膠袋?;氐酱蠼慵?,把大姐夫的衣服從衣柜一件一件拿出來,放到洗衣機里,重新洗一遍。我一直洗到很晚,洗衣機一直轟轟地響。我把它們晾好,然后再把衣服放進去。再洗。
大哥終于能請到了假,去廣州,把大姐夫的魂,領回來。他已經很安靜,不用咳嗽了。不用照X光了。不用怕抽煙和喝酒了。他變成了灰和一些碎碎的骨頭,裝在一個小壇子里。哥一直把燃著的香伸到車窗外,魂跟著香走,遇到過河或過橋,彬仔就撒一把硬幣,不要再刁難大姐夫的魂靈呵,這么遠的路,他要走好久。
是我開的門,迎接大姐夫的魂靈,回到他的家。那一剎那,又是許多的淚水。小偏廳里,設了姐夫的靈堂,陸陸續續的,一些親朋好友來看他,來哭泣,來安慰他的未亡人。
我有過一段時間,心里對大姐有著恨意。如果不是她一直勸著大姐夫去做手術,也許大姐夫不會走得那么早。醫生不是說可以再活幾年嗎,也許能活十年!人有多少個十年啊。他才五十幾歲,還沒有退休,沒有好好的享過晚年之福,就這么走了。
但大姐已憔悴得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我看她在大姐夫的齋期,虔誠地跪在蒲團上,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往生經;我看她囑我到外面買些素花,每天精心地插在靈堂的供瓶上;我看她跟著來悼念的人們說“只希望他這一走,算是解脫了病魔之苦?!蔽蚁?,在這個世上,有誰能比她更愛大姐夫。當年他的成份不好,父親曾劇烈地反對他們的結合,怕他的女兒會遭罪,可不到二十歲的大姐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當時一貧如洗的大姐夫,“嫁過去,屋子里只有一個米缸”大姐曾說。
她深深地愛著他,希望他能夠活更長的日子。這個結局,她比我們任何一個,都更難以承受。
大姐夫的母親,已經去到了廣州,可她還沒來得及去醫院看她的兒子,噩耗已經傳來。她沒有再動身去醫院,而是選擇了起程回福建。她說:“我是來看我活的兒。人不在了,我還去看什么?”她安慰大姐:“你不要哭,你要恨他,恨他撇下了你,撇下了彬仔,不照顧你們。你要恨著他,不要哭?!?/p>
這個堅強的老太太,就這樣走了。不肯見她兒子最后的一面。她要見她活的兒,白頭人送黑頭人,何等的悲愴。她不去見這最后一面,她的兒子在她的心里,就將一直還是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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