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輝
九房灣
九房灣 是母親的出生之地
房后有一座土山
薄暮時分看去 有點像
老人頭的一個剪影
人們在這里栽種蕎麥 甜桿苞米和青菜
植下桃李杏樹 還有歪把子梨樹
趕著牛羊上去吃草
劈砍杉木的枝椏填喂灶肚與火塘
老人們死了 挖一個坑
埋下他們的靈柩 直到化骨為水
外祖父有兄弟七人
命運像一根無常的弦子
多來咪花梭那西 將他們彈撥得
坎坎坷坷 悲悲喜喜 然后喑啞無聲
老大老二老四老五均被病魔所虜
老三是為爭奪地基而死于械斗
老六則因不堪饑餓而投水身亡
唯有外祖父壽終正寢
但只剩了我母親一根獨苗
曾想給我弟弟賜姓為胡 最終未果
外祖父兄弟七人葬在一處
七塊花崗巖石碑連成一線
去年清明掃墓后下山 回頭一望
我心里驀地打了個寒噤
雨絲中 七塊墓碑多像一排門牙
它們咀嚼的 是今天的風雨
還是九房灣過往的歲月
蓮 子
背井離鄉 流落到了街上
最后的部落 最后的棲居之所 也不能住了
這一蓬暖 這唯一的生命之傘
再也無力支撐傾巢的惶惶 傾巢的疼
伯母般的農婦呀 屈腿坐在市聲一側
把影子 縮小得又干又瘦又癟
十根枯寂的指頭 卻快過了刀尖
機械著 從一只又一只眼洞里 掏出淚來
在鬧市望不到的湖 在水一方
曾經的粉紅 花開之聲 迷醉過多少風情浪子
一瓣一瓣撕落了初夏 結成心事
風中的蓮 水上的蓮 會走得很遠
一粒粒飽滿的本性 也該有別緒離愁
也該有一方故土 十里平疇 無法承受的重
那一籃 無言堆積的望鄉之望
卻被市井的零鈔 一斤兩斤提走了
天黑的時候 你要回家 農婦呵農婦
轉過了無風的平岡 剝一粒蓮子嘗嘗
厚厚的白 夾一絲淡綠的心 有點兒苦
咽下了吧 那裹了蓮心的心 也有點兒苦 ……
秋絲瓜
豬肉的價格 發酵了
小賣店里的方便面 也開始了浮腫
村小學的雜費 有點不適時宜的虛胖
只有走動到秋天的絲瓜 瘦了
那一張已然虛脫的籬笆
百孔千瘡 再也看守不住腳邊
盛極一時的氣色
葉暫且還綠著 但顯露了嘶啞
花朵也還黃著 稀疏己如雀斑 藏著傷心的暗
藤上吊著的三五條瓜 分明是老啦
一身的皺紋纖亳畢現
芝麻大的一點風 就把它們折騰得搖搖晃晃
外祖母走出屋來 走進籬笆遲暮
手搭涼棚 眺望秋風以遠
眺望村前的土路——一條被秋意搓細的繩索
卻沒有牽出 放學歸來的外孫 留守的外孫
7 年前 37 歲的女兒 產下的秋生
忽然 一條秋絲瓜碰她一下 又一條
秋絲瓜 跟著碰她一下
她癟癟嘴 擠出點比秋絲瓜更秋的笑來 喃喃
念白 明天就把你們摘下來 拿到街上去
你們這些秋絲瓜呀 賣不起價 就跌價
賣不脫手 就打湯 打秋絲瓜湯 一碗寡湯
故鄉聽雪
自天而降的聲音
六角形的 晶瑩剔透的聲音
樸實 純而又純 素凈的聲音
潔白的 不凍的聲音
份量似乎很輕 又那么堅韌的聲音
冬青樹上 給綠色押韻的聲音
寧靜的水面 踮起腳尖跳舞的聲音
野雀子覓食歸來 翅膀抖落掉的聲音
石頭一年的心事 被覆蓋的聲音
明明近在眼前 恍若遠在天邊的聲音
久違了的 需要敲打記憶才能聽到的聲音
把許多懷念 砸疼了的聲音
血脈在心壁上撞擊的聲音
像母親的叨嘮一樣親切的聲音
對土地 一往情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