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們摧毀的人

陳　敏

他是我們高二時的班長。細細的眼睛，瘦瘦的下巴，整個人皺縮著，像一片失去水分的樹葉。他被選為班長，原因在于他非常非常勤奮。

當時，班主任嚴肅地說：“明年就要高考，大家必須像黃石同學一樣勤奮!他早自習到得最早，下課后走得最晚。晚上同學們都睡了，黃石同學還在走廊的燈下刻苦讀書。走廊的燈壞了，他就在廁所門前讀書……這種精神非常可貴!”

當時，新當選的班長埋在課桌的書本堆里不肯抬頭，露出的一只耳朵紅得刺眼。

為了提高升學率，班主任就像《半夜雞叫》里的周扒皮，恨不得取消黑夜，逼迫我們讀書再讀書。

學習任務的枯燥繁重，班主任的反復加壓，使我們對于這個新樹立的勤奮標兵，大多不以為然。果然有好事的同學咕噥：“黃石是勤奮，成績卻只是中等，我們也要學?”班主任說：“成績不理想只是暫時的!大家知道，黃石家里很窮，每天他只買三個饅頭充饑，堅持學習，多不容易!”

黃石將頭埋得更低了，連那只耳朵都藏了起來。

從此以后，黃石成為一幫渾小子最愛打趣的對象。

“昨晚又去廁所讀書了吧，那么臭的空氣，是不是能提高學習效率啊?”

“每天三個饅頭當然吃不飽，難怪猛啃書本!”

他不爭辯，只是埋著頭讀書，耳朵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透過那件洗得薄透的舊襯衫，有時能看到他單薄的身體氣得瑟瑟發抖。

惡作劇愈演愈烈。

每次發放考過的試卷，老師們都有個習慣：按照分數從最高分發到最低分。念到黃石的名字，總有同學起哄說，向班長學習!把前20名留給別人!

每次來到教室，黃石都會發現文具盒和課本被丟在地上，還留著刺眼的泥腳印。他蹲下身拾好，頹唐地坐在椅子上，用胳膊抱住頭。

這樣的事例，舉不勝舉。他是鬧劇的主角，而我們是樂此不疲的導演和看客。

半年后，黃石忍無可忍地找到班主任，提出辭職，卻被批評了一頓，繼續灰頭土臉地當學習標兵。一月一次的班會上，靦腆而怯懦的他，還被班主任指定必須發言，談談自己是如何勤奮學習的。

那次發言，我們都記得很清楚。他站在講臺上，猶如一個犯人，臉色發青。班主任催促了幾次，他嘴張了幾次，就是發不出聲音，只有稿紙在抖動。最后，他開口了：“我還不夠勤奮，或者是——太笨，所以成績上不去，我不值得大家學習……”說到“太笨”的時候，他死死咬住嘴唇，他的自尊心已經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這時，有的同學得意洋洋地笑了，班主任拍案而起，這個發言無疑是對他的極大抗議。他勒令黃石好好準備，下個月再認真發言。

那天晚自習，黃石破天荒地缺席了。

兩天后黃石才回來，從此整天都無精打采，靠著課桌打瞌睡。被班主任叫去時，他就像一個被抽去筋骨的稻草人，風一吹就散了。

這個稻草人再也不勤奮學習了，甚至隔三差五地逃課。他的成績直線下降，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差生。一個月后，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地將他免職。他面無表情，將課本、練習冊撥弄得滿桌都是。

同學們漸漸遺忘了這個曾經的學習標兵。一年后的高考，黃石當然落榜了……

一別十年，聽說黃石做了菜販，辛苦慘淡地生活著。想起他來，心底總有一份深深的歉疚。

當初我雖沒有參與對他的作弄，但我也是哄笑的旁觀者。無知的莽撞少年們，將對制度的敵視，集體轉嫁給一個貧困男生，并剝掉他最后一點自尊……他的人生，遠在高中時代就已經改變了。

魯迅先生曾說：“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梁。”

可惜曾經的我們，在那樣的環境，除了成為學習機器和機器破壞者，什么都不是。

(曹龍彬摘自《牛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