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20年的文字生涯里,我寫過許許多多的人,卻從未專門寫過媽媽。不是沒想過寫,而是總覺得寫媽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媽媽的面容總是淹沒在鍋碗瓢盆里,淹沒在菜園豬圈里,淹沒在茂密的玉米地或者小麥地里,淹沒在無數個不打眼的細枝末節里,這么近,又那么遠,讓我難以捕捉。而血濃于墨,我知道我干澀的文字,很難準確地描述我生命的源頭。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
這不是矯情,而是最不能原宥的忽略。太熟悉的人反而站在念想的邊緣,世上最不該忽略的那個人,在我心靈的天平上,恰恰沒有占多少分量。即使是媽媽的生日,老家近在咫尺,我并沒有忙得像國務院總理,卻有很多次在埋頭案牘中全然忘記。人活著,其實是多么現實、世俗、庸碌,并且有時還十分可憎。
偶爾,也會想到媽媽,那必然是在失意和落魄的時候,或者是在脆弱無助的時刻。對于一個在塵世的大洋里漂泊的水手來說,媽媽是隨時可供心靈停泊的港灣,想想媽媽,覺得活得踏實,有所憑依。而深究起來,這并不能算真正的念想。這不是出自對媽媽的關懷,而是出自被需要,是尋求溫暖、安慰和庇護,本質上是自私的。
然而即便是出于自私想到媽媽,媽媽的樣子在心里還是常常有些恍惚。那個在旱地里躬著腰挖紅薯的人,那個跪在河邊洗衣服的人,那個在燈下給我和我的兒子一針一線納千層底布鞋的人,那個為一頭生病的小豬仔愁腸百結的人,那個瘦小能干吃苦耐勞的農村老婦人,想起來,似乎都是穿著藏青色粗布衣的背影,她的面容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非常清晰地在腦海里勾勒出來。可與之相反,我何曾有一秒鐘,記不清自己兒子的小臉,哪怕是他眉心一顆痣的位置,腮上一根汗毛的長短?
于是,當我終于有一天坐在老家的柴垛上,認真地打量正在廚房里燒飯的媽媽,我猛然驚悚地發現,媽媽老了許多。她切菜、炒菜、放油鹽、往鍋灶里塞柴火的動作,以及說話的節奏,比原先慢了半拍。一縷陽光打在她腦后的一小片頭發上,映出一片雪。那曾經烏黑油亮的青絲,已經所剩無多。媽媽似乎是在一念之間就老了。這當然不可能,只因為我以前不曾認真打量過媽媽的樣子。
人老了,喜歡念舊。我回家度假的日子,媽媽常常一邊手腳不停地干活,一邊回憶我小時候的樣子。在她的嘮叨里,時光仿佛回溯,我又回到裹尿布的嬰兒期,回到野地里瘋玩的童年,回到為跳出農門而發奮讀書的少年。那時的媽媽,一定非常年輕。年輕的媽媽是什么模樣?我更是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四歲或五歲時的某天正午,我牽著媽媽的衣角,看媽媽站在鍋臺邊麻利地炒菜。我記得,媽媽烏黑發亮的頭發那天扎成一對好看的羊尾雀(羊角辮)。她炒菜的手動一下,那對羊尾雀就飛揚一次,動一下,再飛揚一次。
選自2008年1月21日《成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