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總是像月亮一樣靜靜的,遠遠的,關注著她的三個兒女。沒有眾多母親對兒女的那種絮叨,更不會將母愛釀制到濃得化不開的地步,成為兒女沉沉的情感負擔。
我曾經試圖用筆表現母親,卻總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也許,母親的性格太低調,母親的言行太一般,“母愛如海”此類比喻,對于母親并不貼切;無私奉獻等字眼對于母親過于炫亮。有一天,看見母親端坐于門前,在大葉沉香蘭旁看一本雜志,喝著碧螺春,忽然心中一動:母親就像一杯茶……
茶,寧靜、淡然,既無咖啡的濃烈,也無酒的激情。它幾近于水,差不多無色無味,卻自有一種耐人品味的清香。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嘗出咖啡和酒的味道,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品出茶的韻味。母親少語、不張揚,平凡得正如茶一樣。然而,品味她需在漫長的歲月里用心去體會,如同細品一壺好茶。
母親總以寬厚平等的態度對待我們,給我們自由的空間,正如茶的大度、從容。母親從不處處左右孩子,反而使三個孩子對她十分貼心。她幾乎從不用重的語氣跟我們說話,不曾打罵過我們。弟弟執意參軍,并且放棄了留在當地武警部隊的機會,非要去遙遠的西藏。母親沒有半句阻攔的話語,讓十七歲的兒子做人生重大選擇。盡管送行那天母親淚流滿面,但她什么都沒說。也許她一直懷有一個信念:兒女的路要靠他們自己走。為此,她默默承擔了依戀和牽掛,給兒女們一片自由翱翔的天空。
母親有一種不落俗塵的氣質,如茶的超然、離欲。早些年單位調工資,指標很少,還需要考試,母親雖然符合條件,考試也過了關,但看到一些不夠條件的女人哭哭鬧鬧、爭來爭去,便大度地將自己的升級指標讓了出來。那時,我家的生活并不富裕。領導贊揚母親不愧為一名黨員,覺悟高,可母親卻說,為一級工資有人這么鬧騰,她拿著也覺得不清靜,還不如不拿。她,寧可自己節簡些。
母親對自己情緒釋放方式也絕不過激,依然是靜靜的,如茶的平淡。我的女兒小時候到省城做過一次手術。手術的當天上午,母親坐立不寧,不聲不響到院墻外靜靜地拔草,四周并不算高的雜草被她拔得干干凈凈。她在獨自消解著那份為外孫女深深擔憂的情緒,午飯也沒心思吃,一直忍耐到下午。這期間,她沒有給我們打電話。我明白,她是怕萬一有不測會更加戳痛我們的心。我理解母親那份更深層的關愛,這是她獨特的個性使然。
母親一慣內斂,偶爾出乎常規的做法顯得格外出彩。有一天,我正上著班,母親打來電話,我以為有事,因為母親幾乎不在我上班時間打來電話。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感到特別突然。“小玲,生日快樂!”溫柔的聲音使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今天是我四十歲生日。我心里暖暖的,原來母親也有浪漫的時候,會在平淡慣常的日子里忽然亮出一道彩虹,讓我品味出另一種韻致,卻又不落俗套。
長久以來,我和母親之間形成一種特有的交流方式,彼此間的理解簡單、透明,不用過多的話語即可用心感悟,如同飲清香淡雅的碧螺春茶那種投緣的感覺。酒,讓人感到辣口,喝多了會難以入睡;惟有茶,平平淡淡,自自然然,既能解渴,又能品出獨有的清芬,且是如此地合口貼心,余韻悠長。
茶一樣的母愛,滋潤著我生命的根須,教會我品味隱于平淡背后的真諦。
選自《金融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