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在北方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家庭。對于一個呱呱落地的嬰兒來說,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即將發生什么,更不曉得已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在襁褓中因疾餓而哭鬧。因為那時候的我,只有這個維護生命的基本本能,這個世界在我的腦海里還是一片空白。
隨著歲月的遷移,我漸漸地在那動蕩不安的歲月中長大。在我剛剛懂事的時候,我的腳步便和大人們一樣走進了那個“火紅的年代”。那時候,在我的記憶里就留下了一件終生難忘的事。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窗外電閃雷鳴,幼稚園里空空蕩蕩。小朋友們都被父母們接走了,整個幼稚園里只剩下我和一位姓張的阿姨。當時因為害怕,我便緊緊地依偎在張阿姨的懷里,含著眼淚問她:“媽媽怎么還不下班呢?爸爸怎么也不來接我呢?”張阿姨摸摸我的頭說:“你媽媽讓學校的校長叫走了,說是辦學習班,要劃清界線。”我不解地問:“什么是劃清界線?”
“就是和你爸爸分開。”
“我爸爸怎么了?”
張阿姨看著我說:“你還小,等長大了就明白了。”
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在她的懷里睡著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睜開眼看到的是媽媽哭過的眼睛,卻不見父親的身影。我好奇地問媽媽:“爸爸呢?”
媽媽看了看我,什么也沒有說。從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能見到父親。后來才知道他被關進“牛棚”去鄉下改造思想。當時,我們的家就像無梁的房屋塌了下來,仿佛終日生活在烏云之下。
后來,我在媽媽工作的學校里上了小學。我是班上最小的一個,常常被其他同學取笑,我也不敢出聲。因為我們是“臭老九”的子女,和“工、農、兵”的孩子不一樣。
像我們家這種家庭,在當時是被人瞧不起的。每天放學,常常看到同學的父親來接,而我卻每次都要等到媽媽下班后才帶我一起回家。有時候我很想見到父親,也不知道他變成什么樣了。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也是一位有學問、負責任、受人尊重的好老師。
回到家里,哥哥姐姐們都忙著寫作業,我便跟在祖母身后跑來跑去,漸漸地也知道了父親的一些事情。從此后,我就在那個沒有童年歡樂、沒有自由、沒有平等的年代里,一天天地長大……
在那段日子里,雖然我還不太懂事,可是我卻記得每天都能看到大人們手里拿著“紅寶書”學習。大街小巷也到處都可以聽到廣播喇叭里在唱“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我就十歲了。記得那年夏天,陽光照在北方古老的沈城,給這座沉寂的城市帶來了一絲溫暖,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準備過“七夕節”,聽老人們說“七夕節”是牛郎和織女團聚的節日。祖母正在自家的小院里忙碌著,我抓著祖母的衣襟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祖母哄我說等到晚上牛郎星和織女星相會的時候,爸爸就會回來了。我便盼著天早點黑,這樣牛郎星和織女星就能相會了,爸爸也能回來了。
忽然,一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子,推開院門走了進來,我抬頭愣了一下,問:“你找誰啊?”
祖母見我發愣,指著那人說:“孩子,這是你爸爸。”
也許是父子之間的血緣關系,我本能地撲到他的懷里,高興地叫到:“爸爸,爸爸回來了……”
父親的回來對于我們來說就像撥云見日,全家沉浸在歡樂之中,但那時他還沒有完全獲得自由。在以后的日子里,父親給予了我們更多的父愛,并教授了我們很多文化知識,使我們能夠在逆境中受到良好的教育。
那時候的父親,剛好和我現在的年齡相仿。在那個顛倒黑白的日子里,我們這個家也同樣忍受著來自親人、朋友、社會等各方面的壓力。多少個家庭在那個年代被迫離散,多少個家庭失去親人。
父親理解母親的難處,母親也給予了父親巨大的精神力量,他們經歷了時代的考驗,現在回想起來,真可謂患難見真情啊!
人事無常,滄桑多變,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我身居美國,雖然我和父親一樣經歷了同一個時代的艱辛和苦難,但是有著不同的體驗和感受。
中國有句古訓:不養兒女,不知父母恩。如今我也是為人之父了,我的女兒和我當年的年齡相仿,可是她生活的這個時代卻是一個百花齊放的年代。
這個競爭激烈的時代,同樣也給她們這一代人留下了一種新的希望和痛苦。
三代人經歷了三個不同的歷史時期;三代人感受著不同時代的人生;三代人都在不同歲月的記憶里成熟、長大。
夜深了,窗外的世界睡去了。然而,歲月的腳步卻依舊在不停地走著。我不知道明天會有什么樣的風花雪月,也不知道會有什么驚濤駭浪,在我的內心里有一個愿望:希望女兒也和我一樣,學會在歲月的記憶中長大……
選自《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