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怡
李 怡 重慶人,文學博士。先后就讀于重慶絨布總廠子弟小學、沙坪壩區覃家崗小學、重慶天星橋中學、重慶第八中學與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先后擔任西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現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郭沫若研究會常務理事,海峽兩岸梁實秋研究會副會長、《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學術叢刊主編。主要從事魯迅研究、中國現代詩歌研究及文學思潮研究。代表作有《中國現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現代四川文學的巴蜀文化闡釋》《閱讀現代》《七月派作家評傳》《現代:繁復的中國旋律》《現代性:批判的批判》《日本體驗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生》等。
因為在高校從事文學教育的緣故,常常有四面八方的朋友給我提出這樣的要求:“能不能給我孩子講一講:如何才能學好語文?”面對這些急切的中小學生的家長,我一時真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回應。因為,現實的教育體制不斷提醒我的事實是:高等院校的文學教育與目前中小學的語文教育存在著深刻的隔膜,其教育目標、教育手段與教育過程都有著很大的不同,我其實并不能以一個高等院校的“體驗”去說服另外一種教育體制的受教育者。于是,通常的應對就成了:請一位受教于我而目前又正在中學任教的小老師,由他去現身說法吧!
當然,這個時候的現身說法通常都是關于如何提高“語文成績”的種種方法。
這些方法自然是我所不熟悉的,也無法通過傳授這些方法來提高受教者的“語文成績”。只是,對今天的“學好語文”就等于“語文成績”的現實,我常常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奈。我困惑的是,對于語文這樣生動而富有感染力的學科,怎么就逐漸為各種考試的分數成績所僵化起來?而且各級評價指標都莫不是以這樣的阿拉伯數字的成績作為主要的依據,各級老師紛紛以這樣的分數成績作為“語文好”的證據,各級學子也莫不以熟悉、習練各種語文試題為重要的“學習”方式!于是,充滿藝術性與情感性的語文也就與數理化一樣幾乎完全等同于“做題”了,數理化有數理化的“題海”,語文也有語文的“題海”——連作文都在事實上成了一種特殊的“做題”,因為我們有“經驗”的語文老師已經總結出了一整套通過若干句子與特殊的結構吸引閱卷老師、獲得較高分數的“技巧”,按照老師們坦誠的表白:這其實與學生真實的寫作能力無干!
于是,我真的覺得需要從另外的角度追問“語文的意義”了。
雖然在目前的教育評價體制當中,我們的中小學生還不得不沉浮于各種各樣的“題海”,但是我依然想說,將語文等同于各種做題的技巧恐怕是相當不幸的現實。因為,這樣一來,我們不僅不能進入語文的殿堂,而且還會因此逐漸喪失掉人生最可寶貴的東西:我們的激情、靈感、想象力與諸多生命的體悟。習題是有限的,但與生命相關的這些東西卻是無限的;語文作業終將會“隨風而逝”,只有我們生命的體驗與激情的想象是永恒的。
回想我自己的中小學時代,對于語文始終有著濃厚的興趣。那個時候,我們的教育事業正遭遇空前的衰落,我們并沒有更多的文學著作可讀,《詩經》《楚辭》,李白和杜甫,巴金和茅盾,莎士比亞和海明威……所有這些陳列在今天大小書攤上的經典著作我們都沒有機會接觸。但是,謝天謝地,我們也沒有今天那些觸目驚心的“題海”!于是,我們的感性心靈依然保持了相當的自由空間。我還十分懷念我的小學語文老師,雖然那時除了“毛主席萬歲”和階級斗爭的語錄她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教授的了,不過她卻以那些美麗神奇的民間故事保存了語文課特有的魅力。在那個時代,我們國家的文化幾乎被蕩滌一凈,倒是我們的語文課竟然還成為唯一的閃爍著文化光彩的所在。這就不能不感謝我的語文老師們,正是他們以語文所特有的親切和情感力量滋潤了我干涸的心田,開啟了我走向文學的大門。
在我的中學時代,教育已經開始了它的正常化道路。不過,在這個時候,“題海”還沒有來得及“編就”,于是,我的語文課繼續以親切和感人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在數理化枯燥的演算之后,我捧起了科幻小說,捧起了魯迅雜文,這是一個奇麗的藝術世界,足以讓人流連忘返,足以讓人如癡如醉。接著,就是在一種看似理所當然的情感邏輯中,我尋求把這樣的感悟表述在自己的“作文”里——尚沒有形成“考試工具”的模式化寫作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活動,我那時是多么珍惜每一次作文的機會呀!我甚至還因此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在這樣愉快的寫作中成為一位杰出的作家!總之,在這個時候,在我的心目當中,語文就是為調劑那些過分理性和刻板的數理化知識而存在的。似乎,數理化是引導我們進入客觀的物質世界,而語文卻讓我們走進了我們自己的主觀世界;數理化讓我們開始理解和掌握客觀世界的“常識”,而語文吸引我們體味精神世界的豐富與多彩,讓我們逐漸變得充實和有思想的能力。到后來,我甚至發現,自己對語文的這種興趣還反過來推動了我的數理化學習,幫助我形成著對幾何與空間概念的想象。這充分證明,一個人的情感世界、精神世界的開發同樣有利于拓展他的對客觀世界的把握能力。
后來的事實是,我并沒有按照中學時代的幻想完成自己的設計——成為一名文學創作者。不過,在那些由語文而生發的美夢中,我卻步入了文學的寬敞的殿堂,直到最終成為一名文學研究者與語文工作者。即使是在今天這個時候,語文工作對我而言也并不僅僅意味著就是職業,在一個更重要的意義上,它還是我自己的人生的樂趣,是我精神的寄托!
今天的中小學語文已經置身于一個相當開放和寬敞的背景了,我們擁有那么多可讀的文學,面對了多種人生的設計,從這個意義上看,人生的快樂特別是我們精神世界的充實與快樂更有了實現的可能,不過,令人困惑的卻是,恰恰是在這個時候,語文也如此緊密地與各種練習、考試連接在了一起;在另外一方面,我們也有了更多的快樂,但許多的快樂卻來自單純的物欲或者感官的刺激,而并非來自像語文這樣的精神追求的空間。在這個時候,除了應對未來社會角色的種種“工具性”需要之外,語文究竟可以在青少年的自我成長中承擔怎樣的精神使命,究竟我們的語文與我們精神的快樂之間應該出現怎樣的良性的連接,這顯然應該成為一個新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