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北京比較晚,96年考到人大攻讀博士學位,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接觸天則經濟研究所。記得那時天則還在方莊租的房子,離人大非常遠,每回去的時候,很不方便。所以都要趁楊瑞龍老師(我導師)去時跟著去,因為這樣可以免費乘車。其實那個時候免費乘車也是非常辛苦的,因為坐面的,夏天沒有空調,非常熱,并且面的師父個個都非常勇猛,我本來暈車,可是每回坐面的還能撐住,因為師傅開得太猛,讓我過度緊張,也就忘了暈車這回事。所以每次去的時候也算暈得不厲害。楊老師那時還比較窮,沒有買車。但由于天則的魅力,還是堅持打面的去。那時有很多京城和外地的學者都是如此。當然,也有運氣好的時候,比如正好張維迎老師順路回北大,那我就跟著楊老師搭他的便車。那時維迎老師回來不久,也沒有多少錢,所以開了一輛捷達。當然,現在肯定不是咯。
天則在當時肯定稱得上是國內經濟學的最活躍的機構,也可以稱得上當時國內最具影響力的經濟研究機構。當時的天則經濟研究所可謂人才云集,不僅有本土最頂尖的經濟學者,而且還有剛從國外回來的學者。作為天則當時的核心層,以茅于軾先生為中心,團結了諸如樊綱、張宇燕、盛洪、張曙光、唐壽寧等一批好手,共同支撐著這樣一個民間研究機構。這個機構不僅團結了學成歸國的林毅夫、易綱、張維迎等幾個,而且基本網羅了當時國內最出色的一批中青年經濟學者。同時,一大批當時的博士生和碩士生也直接間接進入了這個網絡。可以說,以當時天則的學術網絡,國內無出其右。現在有一些人老是高調標榜自己對國內經濟學的貢獻,實際上真正推動當時國內經濟學繁榮的正是天則,而不是其他。現在的一些有影響的研究機構都是在后來開始興起的。
天則的核心當然是茅老,當時茅老身體還很健康,到很多地方做講座都是騎自行車,從三星河到人大這些地方還是挺遠的,但他不打車。茅老是那種典型的書香門第的公子,舉止文雅,虛懷若谷,淡泊名利,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遲到的,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鄙視、輕視或者攻擊別人。這是一種從小就養成的品質,也就是個人修養。先天不足的人需要后天不斷努力才能達到這個境界,和讀書多少沒有關系。現在有很多學者硬件頂呱呱,就是缺乏個人修養,老是目空一切,把自己扮演成救世主。
我想正是因為茅老的這種品質吧,才能夠把當時經濟學界最杰出的中青年才俊團結在周圍,締造了當時天則群星璀璨的勝景。
天則當時另一個極具號召力的人物就是樊綱。樊綱的組織能力和學術功底是大家所公認的。他和張曙光他們合寫的那本公有制經濟理論大綱在我看來是當時國內宏觀經濟學的最高水準了,直到今天去讀讀還是有啟發。當然,他自己寫的那本三大理論的綜合就不足明顯了,這也不能怪他,因為這是標準的西方經濟學專業著作的特色,就是評介西方理論,再加上自己的一點想法,也就是思想史的通俗解讀。西方經濟學專業按照過去的理解,就是經濟思想史研究,或者流派研究。樊綱很帥,這是當時學生們公認的。希望樊綱老師不要怪罪我,當時的確有如下民間傳說:只要是樊綱的講座,男生是很難坐到前排的,因為前面早就坐滿和站滿了女生。
天則的其他人也是在各自領域中非常活躍的:張宇燕對制度和經濟史的研究,張曙光對宏觀經濟理論的研究,盛洪對產權理論的研究,唐壽寧對憲政經濟學和布坎南思想的研究等,都代表了當時各自領域的最高水平。我想這么說并不過分。因為當時大學和社科院大多從事經濟政策和改革經驗的研究,對理論的探討非常少,當然他們也認為自己是研究理論,但當時大學的經濟學訓練程度還是非常低的,最多也就,中級水平,而且還是在極少數大學。計量就更缺乏訓練了。
當時天則的講座非常熱鬧、平等、自由,討論的水準也非常高,對當時經濟學水平的提高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因為那個時候國內風化正茂的中青年才俊對知識極具渴望,而剛剛回國的才俊又急于傳播國外的前沿理論和方法,所以雙方一拍即合,互相促進,虛心學習。當時林毅夫、易綱和張維迎都是經常去的。后來丁丁回來了,也迅速成為話題的主角。我想丁丁肯定記得。
我們學生輩有幸趕上好時候,能夠在旁邊學到非常多的新鮮知識。
在當時海外回來的學者中,我要著重提及張維迎老師。維迎老師回來后,舉辦過多次講座,講他的研究成果;同時又給學生們開設了高微和博弈論與信息經濟學,無論講座還是課程都非常受歡迎。并且,就國內當時的企業理論研究現狀來說,無論是掌握文獻的量,還是研究高度、研究深度和研究方法,維迎老師的研究和國內同類成果相比都要遠高一籌。于是當國內每年開始評各種獎勵時,維迎老師興致勃勃地用那本《企業的企業家一契約理論》去申請了一些主要獎項。我記得當時只有一個獎項給他評了個二等獎,其他的都沒評上,把維迎老師氣壞了,于是他說要reject那個二等獎。據說他真的拒絕了,并且好像后來就再也沒有參加過國內各種成果獎的評獎申請。想想也是,經常會有一些lemon獲得經濟學最高獎,也難怪國內沒有一個獎項有權威性。維迎老師當時沒有得獎,不過是政治立場不符合要求而已。論證資本雇用勞動,豈不是翻了天?畢竟國內學術研究是政治第一,人情第二,學術第三!
回到天則,我在前面說了很多天則的貢獻,實際上天則的輝煌不過幾年。有什么證據說明天則的確做出這么大的貢獻呢?其實大家可以翻翻經濟研究雜志,90年代中期好文章大多是制度經濟學方面的,其他領域的好文章難得一見。而把國內眾多中青年學者聚集起來,形成網絡,共同推進制度經濟學研究的,正是天則。這里得提到《經濟研究雜志》,這個雜志當時代表國內經濟學研究最高水準。當然現在也走下坡了。但是,在90年代,研究者往往能以在這本雜志上發表論文而自豪,最好的文章也都是給這本雜志。所以在當時,一個研究者的經濟學水平如何,就看看他或她在《經濟研究雜志》上發表的論文有多少。被人引用多少。
但是,進入新世紀,天則開始走下坡路了,總的來說,天則經過短暫的輝煌后,慢慢衰落了。對此很多人都表示痛心。但更多的是外力使然,不便言說。現在天則已經門前車馬稀咯,也基本上沒有了人才儲備。我看得上的就是一個楊培鴻,也要去香港科大攻讀博士學位了。茅老年紀已經大,沒有太多精力領導天則了。看來天則只能作為一段歷史了。
(摘自周業安《閑聊北京的幾個民間學術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