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文本《赫魯曉夫回憶錄》(全譯本)出版
2006年歲末,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推出了一部“壓歲”大餐,這就是俄國“莫斯科新聞”信息公司1999年版俄文本《赫魯曉夫回憶錄》全譯本的出版。全書精裝三厚冊,兩百萬字,定價一百九十八元,稱得上是2006年度出版界唱大軸戲的巨著了。雖然2007年已經過去,至今尚未見到報刊(包括某些專業的讀書報)上有什么關于這部書的出版報道或評價文章,京、滬、穗三地個別知名書店每周發布的圖書銷售排行榜上也沒有這部書的書名出現。但我認為,這種冷落只是表面現象,并不影響此書內容的史料價值與讀者的閱讀期待。我兩次去一家書店,第一次時買到這部書,很高興。隔了不到一個月,再去這家書店,新書架上已無此書。營業員說,書價雖然高了一些,但很好銷,賣光了。這似乎傳遞一個信息,赫魯曉夫的名字在中國雖已消失多年,一生功過難以評說,但其人其事其書仍有足夠的魅力,吸引人們的回憶與思考。中國人并沒有完全忘記掉他的名字,至少在經歷過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一個接一個政治運動的人們中間,都還記得他的名字和事跡。
這部俄文本回憶錄的編輯整理者就是赫魯曉夫的兒子謝爾蓋。由兒子來編寫父親的口述錄音與文字資料,其完整性、忠實性與親切性,肯定比隔一層的外人要勝一籌,所以本書中文譯者稱之為“迄今為止最完備、最權威的版本”;又說“把赫魯曉夫回憶錄介紹到中國,將有助于廣大讀者認識和了解一個真實的赫魯曉夫、一個真實的蘇聯和一段真實的歷史”。本書中譯者共五人,領頭人署名述弢,中譯本書前的《譯者序》應該就是他執筆的。序文最后說:“將赫魯曉夫回憶錄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介紹過來,譯者有志于此久矣……眼看多年的愿望即將成為現實,豈不快哉。”這話說得很實在,一樁夙愿終償的快樂之情溢于筆端。
述弢以前曾翻譯《赫魯曉夫下臺內幕及其晚年生活》一書,那也是小赫魯曉夫寫的,1994年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那時對于正面寫赫魯曉夫的書,還屬于時松時緊狀態,此書出版不久,就傳出收回的風聲。我是在上海新華書店一家小分店里買到該店存的最后一本。幾年之后,述弢在《文匯讀書周報》2002年4月12日一期上登出《赫魯曉夫之死》一文,就是根據此書所寫,備述這位一世之雄身后的寂寞凄涼及世態的勢利冷酷。
最近從褚鈺泉主編的“雜志書”《悅讀MOOK》第四卷,我又看到述弢寫的《蘇共二十大秘密報告出臺的前前后后》一文,透露這份“秘密報告”在中國的傳播經過,“1957年那個不平凡的夏天,幾個膽大的年輕學子設法搞到‘秘密報告’的英文稿,請人譯成中文,并自行印刷。他們為此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文章沒有透露他說的“沉重代價”是什么,他自己是不是“年輕學子”之一,但同樣可證實述弢是關注此事的有心人。
這部“全譯本”所以稱之為“全”,除了是俄文本的“完完全全”,還可理解為相對于我們國內以前出版過的從英文本翻譯過來的中譯本而言是完整的。以前一共有三種:
第一種,三聯書店1975年出版,節譯本,刪去有關中國一章。此書“文革”期間出版,供大批判及“反面教材”之用,所據為美國利特爾—布朗出版公司1974年編譯出版的英文本。
第二種,東方出版社(即人民出版社副牌)1988年2月出版,內部發行,亦稱“全譯本”,補譯了三聯版刪去的《毛澤東和分裂》一章,又以“秘密報告”全文作為附錄。譯者署張岱云等五人。譯文所據為英國安德烈·多伊奇出版公司1971年出英文本。
第三種,《最后的遺言——赫魯曉夫回憶錄續集》,東方出版社1988年5月出版,內部發行,亦稱“全譯本”,補譯了“中國”一章。全書由上海國際問題研究所、上海市政協編譯組譯,章嘉琳、壽進文校。所據為美國利特爾—布朗出版公司1974年版英文本。
以上三種中譯本,第一種三聯刪節本可不論,第二、三種東方“全譯本”與俄文本的全譯本最大不同之處,就是內容的完整性問題。述弢在俄文本的《譯者序》中指出:“遺憾的是,兩本書(即指上述第二、三種東方版)都是根據美國利特爾·布勞恩公司1971年和1974年的英譯本譯出,而英譯本中材料被大大壓縮,有關戰爭的部分幾乎悉被刪去,只留下個別片段。有關農業住宅建筑的章節也做了刪節,愛德華·克倫克肖(指英文本主編)還在每章前面加上簡短的導言,這就很難說是原汁原味的赫魯曉夫回憶錄了。”俄文本與英文本內容的繁簡,從現在俄文中譯本與英文中譯本的字數差距也可以比較出來:俄文中譯本為兩百萬字左右,而英文中譯本正續兩本加起來不過九十萬字左右,不及俄文中譯本的一半。俄文本是赫魯曉夫回憶錄的繁本,英文本則可稱為簡本。
有沒有可能,這個英文本是西方出于反蘇的目的而編造出來的呢?現在有了述弢所做俄文本與英文本的內容、章節比照,知道兩個本子只有繁簡的不同,而共有的內容并無差異,這個所謂編造的問題已不復存在。但在當年還沒有俄文本的時候,蘇聯官方就是拿這個問題來振振有辭地說理的。
1970年,剛一傳出赫魯曉夫回憶錄英文本將在西方出版的消息后,立即招來了蘇聯官方的矢口否認、嚴厲譴責,同時還發表了雖已下臺但尚健在的赫魯曉夫本人的聲明。其實關于赫魯曉夫報告或文稿外傳真偽的爭論,這已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1956年赫魯曉夫“秘密報告”在西方首先發表,引起軒然大波,害得剛上臺不久的赫魯曉夫忙不迭地在報刊上和各種外交場合予以否認。但最后大家知道這個報告完全真實,就再不相信他們的什么辟謠和聲明了。有了這第一次的教訓,人們學到了一條經驗:越是蘇聯官方要大家相信的,越是不可相信。這一次時隔十四年,他們又說西方出版的赫魯曉夫回憶錄是偽造的虛構的,人們反而相信它的確是赫魯曉夫本人的真實口述,勿庸懷疑的了。
但是,中國讀者知道這個情況,還要再過十八年,一直到1988年,東方出版社為《赫魯曉夫回憶錄》寫的《出版說明》中方得略知端倪:
1970年底和1971年初,美國時代出版公司和英國安德烈·多伊奇出版公司分別出版了內容相同的題為《赫魯曉夫回憶錄》的書。該書出版以前,西方通訊社紛紛報道出版這本回憶錄的消息。蘇聯塔斯社于1970年11月16日立即發表了一個所謂“赫魯曉夫聲明”:“我從來沒有把任何回憶錄或回憶錄性質的材料交給過任何人”,“這一切純屬虛構”。英國出版商安德烈·多伊奇馬上反駁說:“我們所擁有的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歷史性文件。我們完全相信它的真實性。”于是,這部《赫魯曉夫回憶錄》很快在西方風行,引起世界性的關注和評論。這絕不是偶然的。
這段說明文字雖短,卻為長期兩耳不聞域外事的中國讀者釋放兩條內涵豐富的信息:一、關于十多年前在西方出版的這部英文本《赫魯曉夫回憶錄》,東西方曾有過一場真偽之爭。二、現在在改革開放政策指導下的中國主流輿論,雖不明確表示站在哪一邊,但承認這部書稿的真實性,提供了蘇聯各個歷史時期的重要歷史資料。這兩條信息卻也為中國讀者帶出了一個新問題:塔斯社所發表的赫魯曉夫聲明,這個赫魯曉夫已不是1956年做“秘密報告”時的蘇共第—書記,而是一個早已下臺領取特定養老金的退休公民了;如果這個聲明真是他本人簽署發表的,為什么他會跟從官方來反對自己的回憶錄呢?這不能不是一個謎。這個謎,現在由這部俄文本回憶錄第二卷的一個附錄解開了。這個附錄是一份標明“絕密”的1970年赫魯曉夫在黨的中央監察委員會受審的速記記錄。在長達十四頁中譯的這份解密檔案中,充分顯示了一個貌似強大的封閉帝國,其統治集團碰上一點真相泄露時內心的虛弱與恐懼。它只能依靠手中掌握的統治權力,脅迫這位已無任何反抗能力的失勢老人接受“黨性”原則,在一份違背本人意愿的“聲明”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這份受審記錄極值一讀。記錄正文前引有兩句題詞:“我準備上十字架,你們拿著釘子和斧頭吧!”這里摘錄幾段赫魯曉夫在“受審”中的答辯:
我表示抗議,我有自己的人格,我表示抗議。我沒有把材料交給任何人。我比您還共產黨員呢。
我從來沒有到過黨的監察委員會。我這是第一次處在這樣的地位,而且是在個人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就不去談活動了,我的活動已經結束。你們還要求我做出解釋。
至于我做過口授,我認為這是每個公民和每個黨員的權利。我口授過什么,我記得很清楚。目前并不是全部可以發表。
你們是讓我別寫,別口授。我當時說,是尼古拉一世才查詢密碼文件呢。我當時感到很吃驚,在我為之貢獻一生的黨內,我們又重新拾起了尼古拉一世的衣缽。
不。請您逮捕我、槍斃我吧。我活膩了。人們問我的時候,我說我對我還活著感到不滿意。今天廣播了戴高樂去世的消息。我羨慕他。我曾經是個誠實的人,忠誠的人。從黨剛剛誕生之日起,我就一直在搞黨的工作。
我七十七歲了。我頭腦清醒,我對自己的所有言行負責。
我完全與世隔絕,實際上處于被軟禁狀態。兩道門,一個入口一個出口,都監視起來了。這很丟人。我討厭透了。體諒體諒我的苦處吧。
歷史在不斷翻新,因為那是人寫的。回憶錄就完全是個人的事情,這個觀點你們休想讓我放棄。一個人在回憶錄中敘述自己的觀點,他寫他曾經生活過的時代。
這就解開了這個謎:赫魯曉夫的所謂“聲明”,是在受審中被脅迫的情況下出籠的。
按俄文本回憶錄的附錄部分,第一卷為赫魯曉夫年表(1953-1964);第二卷為包括受審速記記錄在內的八篇檔案材料和文章,都可為正文回憶錄作相應的補充,有的還很重要,如小赫魯曉夫所寫的《回憶錄寫作出版經過》。但著名的“秘密報告”卻付之闕如,這是一個缺憾。
在1956-1966中蘇十年公開論戰期間,中國方面曾計劃收集赫魯曉夫當政十一年中發表的公開言論,編成赫魯曉夫言論集,預計有三十多集,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分冊出版。《出版者說明》指出這是“一部現代修正主義的百科詞典”。但出到第十三冊,已至1966年3月,再過兩個月,“五·一六通知”敲響警鐘,“文化大革命”開始,出版社停業,這部言論集也就不了了之了。在已出的各冊中,也沒有“秘密報告”的收入,據《出版者說明》交代,這是因為“蘇聯方面從來沒有公布過這個報告”。但誰都知道,赫魯曉夫帶給中國方面的沖擊和震動,把這部言論集全部加起來(據說將有一千萬字之多),恐怕還比不上他的這個“秘密報告”。
揭蓋子與捅婁子
赫魯曉夫1956年2月在蘇共二十大的“秘密報告”,中國方面先只聽到口譯通報。直到3月10日《紐約時報》發表全文,新華社組織人員連夜翻譯,校對好一部分就印一部分,先送中央領導;全文譯校完畢合印成本,再送中央。3月17日晚上,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央書記處會議討論這個報告。隨后在19日、24日和4月4日又連續三次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繼續討論這個報告,并決定中國應對方針。吳冷西時任新華社社長,列席會議。1999年,他出版了《十年論戰——1956~1966中蘇關系回憶錄》一書,如實記下毛澤東在這四次會上的重要發言,以及由此開始的他同赫魯曉夫長達十年的正面交鋒,日益加劇的疑懼心理使他下定決心,必須根除“秘密報告”首先在文化知識各界的騷動和影響,隨之必須杜絕赫魯曉夫這樣的人物在中國黨內和各級政權內出現。
在1956年3月17日的會上,毛澤東說:“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一是揭了蓋子,這是好的,二是捅了婁子,全世界都震動。揭開蓋子,表明斯大林及蘇聯的種種做法不是沒有錯誤的,各國黨可根據各自的情況辦事,不要再迷信了。捅了婁子,搞突然襲擊,不僅各國黨沒有思想準備,蘇聯黨也沒有思想準備。這么大的事情,這么重要的國際人物,不同各國黨商量是不對的。事實也證明了,全世界的共產黨都出現混亂。”“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值得認真研究一下,特別是報告所涉及的問題以及它在全世界范圍內所造成的影響。現在全世界都在議論。我們也要議論。總之,它一是揭了蓋子,二是捅了婁子。想一想我們如何對待這事,這是一個大問題。”
在3月19日的會上,毛澤東提出了如何評價斯大林的問題。他說:“斯大林的錯誤是明擺著的,問題是如何評價斯大林的一生。是二八開,三七開,還是倒二八,倒三七,還是四六開?我看三七開比較合適。正確是七分,是主要的;錯誤是三分,是次要的。”他還提請與會者想一想,“對批判斯大林是否表態,采取什么方針”。事實上,這時他已做好發動論戰的初步思想準備。在3月24日的會上,毛澤東說:“不要一反斯大林就如喪考妣。現在全世界是否要來一個反共高潮,我們也沒有辦法。人家要反,有什么辦法呢?當然,我們自己要硬著頭皮頂住。”這段話中最后的一句“硬著頭皮頂住”,后來成為他在發動幾次政治運動前鼓勵左派分子的常用語。這里首次出現。這次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由陳伯達執筆,新華社、中宣部協助寫出有針對性的表明中國觀點的文章。4月4日,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央書記處會議,就他修改的這篇文章做了說明,題目改為《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這就是發表在1956年4月5日《人民日報》上的第一篇論戰文章,拉開了十年論戰的序幕,直到1965年3月23日,《人民日報》用“《人民日報》編輯部”和“《紅旗》雜志編輯部”名義發表的《評莫斯科三月會議》一文,這次論戰方告停止。而赫魯曉夫已在1964年10月14日下臺了。
1971年9月13日,蘇共中央發布了赫魯曉夫于11日逝世的訃告,享年七十七歲。《人民日報》在國際版用一個單欄簡單報道這一消息,標題用小黑體“赫魯曉夫死了”一行六字直排,“死了”兩字可作完蛋、嗚呼解。“死了”二字,讀者可體會出內含的輕蔑憎惡之意,并雜有譏刺嘲諷之味。類似的標題,我記得有一個,即張春橋死后,報紙發消息用的標題,就是“張春橋死了”,以示鄙棄。
“秘密報告”刮起的揭蓋子、捅婁子之風,很快傳到中國知識分子群中,同樣發生了不小的震動,當然所得到的感受與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的大不一樣。以北京市委和中國作家協會這兩個知識分子扎堆的單位為例,這個報告全世界流傳議論,上面捂不住了,只得采用關門傳達方式,讓一部分人早一步知道。作家韋君宜身兼兩個單位職務,所以聽了兩次傳達,還都參加了討論。據她寫的《思痛錄》回憶,在北京市委的討論會上,她親耳聽見彭真說:“這個報告一出,斯大林一死,全世界的共產黨自由思想了。”韋君宜相信他說的話,她在市委討論會發言說:“我是黨員,我聽黨的話。既然斯大林犯了這樣大的罪惡,對不起黨和人民,盡管過去我非常相信他,現在我就不相信他了。”在作協討論會上,韋君宜又同大家一道驚訝地討論,怎么可能對伏羅希洛夫安裝竊聽器?怎么可能那樣對待黨的中央委員?然后同大家一道慶幸,幸虧中國黨內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她是《文藝學習》雜志主編,回到編輯部,幾個編輯就圍著她叫:“現在形勢可太好了!可大不一樣了!”
作家黃秋耘是韋君宜的同事兼好友,他是在作協聽傳達的。他有一本訪談錄《文學路上六十年》,也談到了“秘密報告”捅婁子的事。他說,那時作協內部由劉白羽傳達,非常機密,一字不差,傳達到十三級處級(指司局級)以上的黨員干部。作協當時能聽到這個秘密報告的,也不過十來個人。在一個密室里邊,關起門來念。還這樣宣布,聽過傳達出了門之后,彼此之間不許交談,不許議論,更不許對外邊人講。那個時期好多文件的傳達,比較機要的,都有這樣的規定,怕泄密。那天下午從兩點開始,聽了兩個多至三個鐘頭。黃秋耘說,赫魯曉夫很會講話,斯大林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聽了很恐怖。聽過出來以后,失魂落魄,震動得很厲害。
那天晚上,黃秋耘去韋君宜家,韋忍不住,哭著問道:“秋耘,你認為今天所聽到的,是事實嗎?是真的還是假的?”黃說:“依我的判斷呢,基本的情況是真的。”韋激動地說:“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過,在共產黨內部會出現此類事情!”那天晚上,韋君宜哭得很厲害。經過那次聽過傳達以后,據黃秋耘對訪談者說,韋君宜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完全變啦,前后判若兩人。從一個正統的教條主義者,轉變成了當時叫修正主義傾向者了。韋君宜自己在《思痛錄》里也說:“我曾對秋耘同志說:如果在‘一二·九’的時候我知道是這樣,我是不會來的。”
韋君宜與黃秋耘二人雖然各屬個案例子,但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代表著當年抱著純真理想投奔革命,如今已是中上層干部的某些知識分子的思想波動。他們將在未來的年代里備受良心的煎熬。
這些由赫魯曉夫報告捅出來的婁子,立刻受到了毛澤東的重視。他的想法與主意以及隨之而來將要付之的行動,在1957年1月18日和27日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兩次講話中,已以比較完整具體的形式,作出了詳細明確的指示,后收入《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內。毛澤東在第一次講話中說:
過去這一年(指1956年),國際上鬧了幾次大風潮,蘇共二十次代表大會大反斯大林,這以后,帝國主義搞了兩次反共大風潮,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也有兩次大的辯論風潮。……
對蘇共“二十大”,我們黨內絕大多數干部是不滿意的,認為整斯大林整得太過了。這是一種正常的情緒,正常的反映。但是,也有少數人起了波動。每逢臺風一來,下雨之前,螞蟻就要出洞,它們“鼻子”很靈,懂得氣象學。蘇共“二十大”的臺風一刮,中國也有那么一些螞蟻出洞。這是黨內的動搖分子,一有機會他們就要動搖。他們聽了把斯大林一棍子打死,舒服得很,就搖過去,喊萬歲,說赫魯曉夫一切都對,老子從前就是這個主張。后頭帝國主義幾棍子,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幾棍子,連赫魯曉夫的腔調都不得不有所改變,他們又搖過來了。大勢所趨,不搖過來不行。墻上一蔸草,風吹兩邊倒。搖過來不是本心,搖過去才是本心。黨內黨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捧得好呀!開口波茲南,閉口匈牙利。這一下就露出頭來了,螞蟻出洞了,烏龜王八都出來了。他們隨著哥穆爾卡的棍子轉,哥穆爾卡說大民主,他們也說大民主。現在情況起了變化,他們不吭聲了。不吭聲不是本心,本心還是要吭聲的。
這里把受赫魯曉夫講話影響的人說成是“螞蟻”,稱之為“烏龜王八”,已有明顯的憎惡之情;而在第二次講話中,毛澤東又進一步指名道姓稱“民主人士的批評”為放屁,“他們有屁就讓他們放”(按“放屁”一詞后亦施之于赫魯曉夫,螞蟻則升格為蒼蠅)。請看如下所引:
對民主人士,我們要讓他們唱對臺戲,放手讓他們批評。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就有點像國民黨了。國民黨很怕批評,每次開參政會就誠惶誠恐。民主人士的批評也無非是兩種:一種是錯的,一種是不錯的。不錯的可以補足我們的短處;錯的要反駁。至于梁漱溟、彭一湖、章乃器那一類人,他們有屁就讓他們放,放出來有利,讓大家聞一聞,是香的還是臭的,經過討論,爭取多數,使他們孤立起來。他們要鬧,就讓他們鬧夠。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講的話越錯越好,犯的錯誤越大越好,這樣他們就越孤立,就越能從反面教育人民。我們對待民主人士,要又團結又斗爭,分別情況,有一些要主動采取措施,有一些要讓他暴露,后發制人,不要先發制人。
對資產階級思想的斗爭,對壞人壞事的斗爭,是長期的,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工人階級、勞動人民和革命知識分子,將在斗爭中取得經驗,受到鍛煉,這是很有益處的。
將要開展的計劃和步驟似已成竹在胸,呼之欲出。赫魯曉夫大反斯大林對毛澤東產生了巨大反作用。只要看不過兩年,1959年廬山會議批斗彭德懷,毛澤東又把赫魯曉夫抬出來,將赫與彭捆綁在一起。彭德懷反“三面紅旗”的罪狀之一里通外國,就是指他出訪蘇聯時“聞了人家(按指赫魯曉夫)對大躍進、公社看法的氣味”,“從打擊斯大林后,佩服赫魯曉夫”(毛澤東在批斗會的插話,引自李銳《廬山會議實錄》)。后來盡管彭德懷再三辯解,但直至1962年初以“糾左”為主題的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對彭德懷這個所謂的“里通外國”問題仍不愿松口。赫魯曉夫的陰影在他的思想里始終揮之不去。
中國的赫魯曉夫
1961年,毛澤東回答英國元帥蒙哥馬利關于接班人問題時,對赫魯曉夫作了評論,說:“赫魯曉夫利用機會,陰謀篡權。此人的問題不在于用皮鞋敲桌子,他是兩面派。斯大林活著的時候,他歌功頌德;死了,不能講話了,幫助帝國主義掀起十二級臺風,全世界共產黨搖搖欲墜。這股風也在中國吹,我們有防護林,頂住了。”(轉引自程波《中共“八大”決策內幕》)毛澤東說的“我們有防護林”,就是發起一個接一個的各式各樣的“運動”,清除赫魯曉夫臺風的影響,防止赫魯曉夫式接班人的出現。毛澤東發動和領導的最后一次運動,就是“文化大革命”,提出堅持無產階級專政,批判資產階級,批判帝國主義,反修防修,而主要批判對象則是“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尚未被識破的中國赫魯曉夫——“我們的接班人”。
宣告“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是1966年5月16日以中共中央名義發出的通知,即“五·一六通知”。據說經過毛澤東修改七次,增寫文字。增寫部分最重要的是這兩段話:
高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同時批判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文化領域的各界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這些人,有些則要調動他們的職務。尤其不能信用這些人去做領導文化革命的工作,而過去和現在確有很多人是在做這種工作,這是異常危險的。
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這兩段話實際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綱領中的綱領,隨后在8月8日發布的“十六條”,則是這個綱領的具體行動細則。“五·一六通知”發出后不久,毛澤東在同胡志明的一次談話中說:“我們都是七十以上的人了,總有一天被馬克思請去。接班人究竟是誰,是伯恩斯坦、考茨基,還是赫魯曉夫,不得而知。要準備,還來得及。”(轉引自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毛的這番吐露心曲的談話,再次舉赫魯曉夫為例,透露了一個消息,就是對接班人之可能成為赫魯曉夫那樣人物的疑懼之心與日俱增,加深了他在晚年“還來得及”的時候發動這場革命的迫切感。已出的幾本“文革史”,無不一上來就列出好多條起因,但這些以國內外時代或社會為背景的起因,放在任何人身上差不多都可適用,并無多少說服力。只有一本“文革史”在開出幾條起因后加上一條,說若不是毛澤東便無“文革”。我看這條最有道理,不足的地方是沒有說明為什么。看了毛澤東與胡志明的談話,毛自己已作出回答了。
“五·一六通知”在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期間,劉少奇、周恩來一起去人民大會堂找彭真談話,聽取他的意見。彭真建議把文件中關于赫魯曉夫一段話去掉(見黃崢執筆《王光美訪談錄》)。這說明彭以待罪之身,政治嗅覺尚靈敏,已覺察所指。但劉少奇本人似尚木然,王光美談話中亦未見她對“中國赫魯曉夫”這一名稱加之于劉少奇的嚴重性曾有若何回憶或評論。厚達四百九十六頁的這本訪談錄的提問者,竟也沒有一個問題觸及此點。這都說明劉少奇、王光美一直以來,還不夠真正了解毛澤東的政治腕力。如形勢十分不利于己時,劉尚貿然委派自己夫人去清華大學蹲點,并任工作組顧問,而王亦不置一詞貿然銜命而行,即是一例。
劉少奇從不點名的“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睡在我們身旁的赫魯曉夫”和“赫魯曉夫式的人物”等稱號,到被冠以不點名的點名“中國的赫魯曉夫”稱號,始于1967年4月8日的《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社論。《人民日報》社論題為《高舉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批判旗幟》,社論說“十七年來,正是這個中國的赫魯曉夫”云云。《光明日報》社論題為《批判中國的赫魯曉夫》,社論號召“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把黨內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中國的赫魯曉夫批倒,批臭!”5月8日,《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發表編輯部文章,以“中國的赫魯曉夫”為代名詞,批判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書。自此至1968年10月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正式點名開除劉少奇黨籍前,全國大小報刊陸續以批判“中國的赫魯曉夫”為名,發表了數以百計的批判劉少奇的文章,直到這次全會公開宣布“永遠開除”劉少奇黨籍,這個“中國的赫魯曉夫”稱號方在文章中停止使用。而在各類大小批判批斗會上,直接以“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點名的稱號,按《劉少奇年譜》所記,則始見于1967年1月1日,中南海造反派在劉的住處院墻上張貼的“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等大標語。自此全國效尤,同樣的標語口號鋪天蓋地,赫魯曉夫這個外國人名字,借劉少奇之名也家喻戶曉了。
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后,毛澤東指定林彪為他的接班人,并鄭重地寫進黨章,但時不過三年,1971年9月13日,這個口不離“萬歲”、手不離紅寶書的接班人攜妻帶兒,倉皇駕機外逃,命墜大漠。這就是有名的“九一三事件”。隨后毛澤東將目光轉向“厚重少文”的人物,認為可仗以安天下,入選的第三個接班人便是華國鋒了。
1973年8月24-30日,召開中共第十次代表大會和十屆一中全會,“四人幫”當選中央政治局委員,王洪文任副主席,張春橋進入常委。據吳德(也是十大政治局委員)《十年風雨紀事——我在北京工作的一些經歷》回憶所記:“1973年8月召開了黨的十大之后,毛主席對政治局的同志,尤其對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當時是寄予了希望的。我記得十大后不久,毛主席在游泳池住處找我們談話,曾經向政治局提出扶助他們。毛主席指著窗外菜地里一些碧綠的蔬菜比喻說:就像培植它們的生長一樣。”
當然,毛澤東也同時要求“四人幫”和二百多個中央委員搞好團結,“上半年解決不了,下半年解決;今年解決不了,明年解決;明年解決不了,后年解決”。現在有一些文章或回憶錄,常把毛澤東這里說的“解決”一詞,暗示為毛對“四人幫”極端不滿或將采取某種措施的根據。然而不管做什么解釋,他所說的“解決”絕不會是后來“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團”的“粉碎”一詞的等同之意,這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毛澤東在世時,定華國鋒做他的第三任接班人。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屆六次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里面說:“1976年10月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團的勝利,從危難中挽救了黨,挽救了革命,使我們的國家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這一個《決議》用作分章標題的“歷史的偉大轉折”,就是華國鋒領導完成的。華主要做了兩件大事:一、神速地果斷地抓捕了“四人幫”,此時距毛逝世不滿一月,事后鄧小平也稱贊做得“干凈利索”,粉碎了他們企圖搶班奪權的陰謀,又出了廣大人民郁積久矣的怨怒之氣。二、為鄧小平復出掃平了道路,也為后來的改革開放奠下了基礎。這兩件轉變中國命運的大事,若“四人幫”不倒,豈能做到?只是華后來奉行兩個“凡是”,逆勢而行,背離了歷史潮流。
余話
中國社會科學院名譽學部委員何方寫有《對俄國十月革命的回顧與思考——寫在“十月革命”九十周年之時》,發表在《炎黃春秋》雜志2007年第11期上。據文中自述,何上世紀五十年代在中國駐蘇大使館當研究室主任(按:此非一般之職),十多年前曾在莫斯科、塔什干等地訪問,親歷了蘇聯解體的過程。現在“改行學習中共黨史”,除上舉一篇文章,還在《炎黃春秋》2007年第7期上發表《我看社會主義》一文。前一篇紀念“十月革命”的文章,共有六節。
關于赫魯曉夫的評論,見于第五節,著墨不多,字字句句切中要點,或許可以啟發我們換一個新的角度來審視赫魯曉夫在中國的種種是非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