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學與管理學的嫁接
國學與管理學現在都很熱,而且出現了兩者的合流。管理學熱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初期就開始了。我們知道,前蘇聯、東歐及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實行計劃經濟,在管理方面是落后于西方的,管理不善因而效益低下,始終無法趕超歐美。現代管理學產生于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西方,美國的泰羅、法國的法約爾、德國的韋伯為其理論開創者,他們與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列寧是同時代人,但馬、恩、列、斯及后來的毛、劉等都不太重視西方管理學,列寧甚至把泰羅流水作業“科學管理”追求效益,批之為便于資本家剝削吸血,管理學因而長期被扣上了資產階級的帽子。
革命家對管理學缺乏系統研究,革命成功后在建設社會主義時又排斥西方管理學,這使得幾乎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在經濟管理水平上普遍落后于西方國家。社會主義講求公平,忽視效益,其管理模式被鄧小平形象地描述為“吃大鍋飯”。東、西方兩種管理模式經過大半個世紀的競爭,最后是西風壓倒了東風。鄧小平撥亂反正搞改革,重新提出向西方學習,除先進的科學技術外,還有先進的管理,搞市場經濟,不再吃大鍋飯,管理學因而在改革開放之初就熱了起來。西方經濟學和管理學的風行,對于促進中國經濟發展、改變經營管理方式和觀念起了很大的作用。
國學熱則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改革經受挫折之際,隨著保守主義的傳統文化熱而逐漸升溫,并由于高層的青睞而在新千年之后達于高潮。眾所周知,胡、溫新政推崇和諧治理,講究中道。但近幾年來又出現了一個新現象,就是管理學熱和國學熱合流,國學管理研討班在高校火爆登場,有“總裁國學班”,學費好幾萬,參加國學管理班的很多是企業界的老板,以前冷清搞國學的老師也找到了掙錢的機會。老板們愿意學國學很稀奇,他們來學些什么呢?孔子、孟子、老子、孫子……要從國學中吸取營養,增加自己的經營智慧。也有人附庸風雅跟風來聽,提高自己的文化素養,反正他們不在乎錢。
國學內容豐富實在,博大精深,不像先前高調意識形態“假、大、空”。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公開提倡市場經濟,中國經濟學、管理學的主流已轉向西方,高調的主義逐漸邊緣化。但新千年后又出現了一股新的潮流,學術界、思想界、企業界有人提出“中國式管理”,雖不講馬、列、毛,但也不稀罕西方,他們追溯中國傳統文化,要從古代的儒家、道家、法家或《易經》、佛教禪宗等,更主要的是要從兵家謀略、孫子兵法中吸收營養,從傳統的治國經邦之道、用兵之術中來發掘管理智慧,提出要建立“東方管理學”。有人說:過去講“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應改為“學會儒法道,打遍全天下”。東方管理學的基礎就是中國傳統的三教九流、諸子百家,要從古代文化傳統中吸取智慧,建立我們自己的管理學。東方管理學把國學和管理學嫁接,倡言“中國式管理”。
中國式管理是要從中國傳統治術中歸納出經驗,建立不同于西方的管理學。新世紀以來出了好幾本這方面的著作,臺灣學者曾仕強寫了《中國式管理行為》、復旦大學蘇東水教授寫了《東方管理學》,我也寫了《孫吳司馬兵法——管理學的解說》一書。但中國式管理或曰東方管理概念范式能否成立,卻引起了學界爭論。反對者認為是文不對題,內容不充分,是標新立異。但中國古代許多典籍特別是兵法中也確實揭示了許多管理原則,這點連外國人也承認。對此,我認為有必要作深入探討。
二、兵家在國學中的地位
所謂國學,意指五四運動以前中國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一切學問,包括經、史、子、集等一切文化傳承,又稱舊學,外國人稱之為漢學或中國學。清末國學規模包括經學(政治學、哲學)、史學、辭章之學(文學)、小學(文字音韻)四大塊,科學始終難登大雅之堂。但明清之時西學東漸,至清末民初出現了激烈的“新舊學之爭”,新學以西學為基礎,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時將舊學徹底打敗。胡適不失時機地提出“整頓國故”,故即故去,國學被看作死去了的文化,被送進博物館供人“整頓”,西學全方位地進駐中國,孔子牌位被打翻了,德國的大胡子馬克思和俄國的小胡子列寧成為中國人的新偶像,馬列主義也是西學之一種。
國學或曰中國傳統文化的重心是儒家,它有源有流,比較系統,發展出了一整套的思想體系。從孔、孟原儒,到董仲舒新儒,后來又援佛禪入儒,形成宋明理學,成為道德哲學,可謂博大精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今人所述東方管理學的核心思想就是儒家德治。儒家講為政以德,復旦大學的教授蘇東水說東方管理學的核心就是以人為本、以德為先、以身作則,是一種和諧管理。國學管理就是要融儒、佛、道等傳統文化中的治國方略于一體,生發出圓融練達的治人治事模式,滋養出積極進取、內圣外王式的儒商企業家。內圣指道德修養、心性之學,即誠意、正心、修身;外王指“事功”,即齊家、治國、平天下。內圣外王是儒家的治國綱領,其主導思想是以德治事治國。
中國文化傳統之源是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百家爭鳴出現了許多學派和學科,除儒家以外還有道家、法家、墨家,這四家當時比較顯赫,是思想流派,有不同的治國主張。儒家思想的關鍵詞是仁、義、禮、智、信,講為政以德,講誠信。道家講法自然,主張無為而治,無為而無不為,以一種“柔道”來治國。法家的關鍵詞是法、術、勢,主張用刑法以猛治國,講究實力,講究權術。墨家講兼愛,講非攻,是理想主義者。儒、道、墨、法四家學派爭鳴論辯,希望各國諸侯能采納任用,致天下大治。
除此以外還有名家、農家、兵家、縱橫家、陰陽家,則是幾個不同的學科,如名家主要是講邏輯學、詭辯術,農家以農為本講農耕,兵家講戰爭謀略是軍事學,縱橫家是講外交術,遠交近攻,合縱連橫。陰陽家講陰陽五行,占卜術數。這五家從不同學科即當時社會實踐的五個不同方面總結出理論,與上述四個不同政治思想流派互相切磋。四加五這九個學派、學科一般又稱之為九流。當然“九”并不一定說就是九個,九是多的意思,除了這九家以外還有小說家、雜家等。我們說三教九流,是指各種各樣的學派學說,三教一般指儒、釋、道,但春秋時儒、道、墨三家起先為顯學,后來是法家,這四家互相爭鳴影響著當時治國的不同方式不同理念,秦以后雖不爭鳴,但仍在不同時期提出了不同的治國方略。
在諸子百家、三教九流中,兵家是什么地位呢?我國古代學科分類不如古代希臘羅馬,沒有政治學、經濟學、軍事學、法學、幾何學的劃分,學科邊界不很清楚。熟讀諸子我們會發現,在先秦諸子中兵家的地位非常突出,我們現在的思想史講儒家、道家、法家比較多,而忽略了兵家。作為一個學科,兵家也未見與儒、道、法諸家論辯,相反卻很兼融。兵家與諸子平起平坐,也是百家之一,但兵家突出的地位在于,不僅兵家是系統專門研究軍事的,而且先秦諸子中“無子不言兵”。軍事在當時可以說是第一要務,“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戎就是軍事,因為當時戰爭比較多,不光是兵家孫武、吳起、司馬穰苴,而且孔子、孟子、老子、墨子、韓非子等,每個有學問的人都研究軍事,都有關于軍事方面的言論。無子不言兵,儒家講先禮后兵,講天時地利人和,講戰爭的正義性。老子《道德經》講陰柔之術,以柔克剛,講如何用弱勝強,矛盾轉換,實際上是把兵學上升到了哲學層面,因此我國自古以來就把老子《道德經》視為一部兵書。墨家講非攻,反戰也是軍事。法家、農家講耕戰,富國強兵。陰陽家看風水看地形,講占卜勝負。縱橫家遠交近攻更與戰爭關系極大,所以春秋戰國時期諸子沒有不談兵的。諸子從不同側面來談軍事,而兵家則是專門談軍事的。既然無子不言兵,兵家也就用不著與諸子論辯爭鳴,表面上看不如死命鳴放爭辯的儒、道、墨顯赫,實際上是最顯赫的大學問,其重要性用不著爭辯。兵家孫武、吳起、孫臏、尉繚子個個出將入相,不像孔、孟凄凄惶惶,四處碰壁。在春秋戰國時期,兵家在諸子百家中實際地位最顯赫,這是因為軍事關系重大,正如《孫子兵法》開首所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先秦諸子都講治國、理民、用兵之道,最得諸侯欣賞的是兵家,治國用兵最實用,用不著爭鳴,誰都看重,兵家得以出將入相,吳起更不止當一個國家的丞相。秦始皇重法家,儒家是漢武帝以后才最顯,秦始皇和漢武帝中間,漢初是重黃老之道。漢武帝罷黜百家,并沒有罷兵家,秦始皇焚書也不燒“種樹之書”,即不毀農家。焚書坑儒和獨尊儒術都是出于思想專制的需要,但兵家、農家等專門學科不是“主義”,一般沒有思想傾向,誰都可用,所以沒有罷黜的必要。且漢武帝的獨尊儒術實際上是“內法外儒”,暗中兼融了各種思想,如陰陽五行說就被董子融入了儒學,而兵家思想也逐漸儒家化,后來更出現了儒將。
漢武帝罷黜百家肯定沒有罷黜兵家,而且漢朝在他及其前后還三次大規模收集和整理兵書,從整理的結果來看,先秦諸子中兵家著述是大大超過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其數量恐怕比儒、法、道、墨全部加起來還要多。漢初張良、韓信收集兵家著述有一百八十二家,經整理《漢書·藝文志》錄有五十三家、七百九十篇、圖四十三卷。現存先秦兵書有《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司馬法》《六韜》(偽托《姜太公兵法》)《孫臏兵法》《尉繚子》等。后兩種曾亡佚,1972年在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中出土,得以重見天日。但失傳了的更多,如《魏公子》、《子晚子》等。在這些兵法中,《孫子兵法》被后人稱之為“百世談兵之祖”,被尊為“兵經”。以后歷朝都有兵書問世,最后一部是清末蔡鍔編《曾胡治兵語錄》,毛澤東和蔣介石都喜歡。據統計,我國現存古代兵書有二千三百零八部,另有一千多部存目而不見書。兵書是一座思想寶庫,也是人類一筆文化遺產。
兵家在國學中地位突出,兵書為任何時代所不棄,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兵書實在,講的是硬道理,不虛玄不講空話,一般也不具意識形態色彩。因而在諸子百家中,兵家著作中講述的管理之道相對最多,也較集中。兵書講謀略使人聰明,統治者愛不釋手,但專制愚民者也害怕民間傳習,唐人蕭冰崖有詩諷秦始皇:“燔經初意為愚民,民果俱愚國未墟。無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黃石讀兵書。”愚不得的人為漢開國謀士張良,黃石指鬼谷子式的隱者黃石公,他著有兵書《黃石公三略》,傳授給張良使之有“子房之謀”,成為秦漢之際的第一智者、大政治家。
三、諸子百家無商家,群經之中無商經
我們講國學管理,講工商管理、企業管理,講諸子百家、兵法管理。但是我們驚異地發現,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中竟沒有“商家”,“工”也不成其為一“家”,工商業與農業都是社會生活之基本需要,但在先秦諸子的專門學科中,有農家,還有兵家、名家,卻沒有商家這一科。
《孫子兵法》被尊為“兵經”,中國古代各學派各學科都有經典,儒家也有“六經”,《易經》、《詩經》、《書經》、《禮經》,還有《孝經》等,道家有《道德經》,墨家有《墨經》,法家有李悝的《法經》。佛教傳到中國也有《金剛經》《華嚴經》禪宗六祖《壇經》等。各行各業也都推出了自己的“經”,連喝茶唐朝陸羽還寫了個《茶經》,還有《蠶經》,醫學有《黃帝內經》等。但中國古代幾千年能找到一部“商經”嗎?中國有沒有“商經”?沒有!
為什么中國古代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中沒有商家?不能說春秋戰國時期的工商業不重要,工商業在任何國家的經濟中都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商業致富之道,工商管理之術,怎么就沒有人專門研究呢?這是個大問題。
沒有商家、商經,問題在于中國從春秋戰國以來就講“重農抑商”、“崇本抑末”,商是末,農是本,重本抑末,重農輕商。這個思想儒家法家都講,且諸子百家幾乎都贊同重農抑商政策,包括兵家、農家也講究“耕戰”,農業為富強之本,只有管仲知道通商之利。中國古代兩千多年幾乎都遵循重農抑商思想傳統,古人特別是統治者看不起商業盈利、追逐金錢。中國古代“四民分業”,把人按職業分成四類,“士、農、工、商”,商人擺在最后,也就是說自古以來商人的地位一直很低。有些朝代規定商人不準當官,不準穿絲緞,甚至科舉制度還不準商人參加考試。這是一個很大的思想誤區,工商沒有地位,誤國誤民。為什么會有這種思想?主要是因為專制王朝的統治者把農民視為兵役賦稅的主要來源,看成為立國之根本,逐利的商人被認為是挖國家墻角,是蛀蟲是奸詐小人,危害國家利益。而特別是在戰國時代講耕戰,更強調兵農是立國之本。儒家重義輕利,更是從理論上對其加以論證。
先秦還有重武輕文的傾向,孔子的父親就是個武士,士最初是武士,后來逐漸才發展為士大夫、文人知識分子。既重武輕文,就更加看重兵法,時人家家藏有孫、吳兵書。加上重農抑商,則經商盈利、經營工商業根本就被人看不起。輕視經商盈利,商人的形象很壞,在社會上灰溜溜的,誰還會去寫“商經”!所以也就沒有專門的工商管理學。經商受到壓抑,商人的地位很低,所以古代中國什么經都有,就是沒有“商經”,這是中國的悲哀。
但無論怎樣壓抑,商業總還是要存在的,而且肯定還是重要的,在利潤驅使下,總是會有人去經商。西周以前是商朝,據說商朝就是因為善于經商而興起,但又因為太縱欲逐利,酗酒而亡國。貴族、商人特別喜歡喝酒,不講德治。滅商的周人就講究重德輕利,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姬旦是周的創立者,他們克己復禮,為政以德。“郁郁乎吾從周”的孔子,更是以圣賢德治開創了儒家學派。儒家與法家、道家等都鄙視商人,諸子百家都講治國用兵之術,卻沒有人講經營管理之術。各家大講統治術,即如何治國理民。仁政是一種統治術,無為而無不為是一種統治術,以猛治國也是一種統治術。統治術一套又一套很系統,卻沒有專門系統的經營管理之術。所以,要從中國傳統中去追尋管理學,我認為不太高明。
秦朝統一,竟干脆把六國的商人富戶統統遷徙到首都咸陽看管起來,或流放邊遠,現在的四川地震災區就是流放地。有個姓卓的趙國工商業者很聰明,自愿來到四川荒涼但有鐵礦的地方,馬上成為當地最大的鐵商,其后代有一位叫卓文君的美女,嫁給了漢初大文豪司馬相如。這說明官府再抑制工商業,與民爭利,工商業還是頑強地要發展。但行商坐賈,在古代長期被視之為奸,長期受到打壓,人發了財一般都買地,成為地主,大地主大商人叫“豪強”,是朝廷重點整治的對象。在下層又往往受到農民起義的摧殘。中國的大商人受到上下夾擊,為富不仁,五世而斬,一般富不過五代,社會普遍存在仇富心理。所以中國古代社會精英首選是科舉入仕當官,考不上才會去經商。兩千多年來富商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和權力結合,求得權力的保護,勾結官府,官商結合才能發財。
工商業由國家壟斷,不讓私人有發財機會。漢唐時代實行剛性管理,先是鹽鐵官營,后是榷鹽榷酒。鹽大家都得吃,國營把價格定得很高,你不吃活不了,再貴大家也得去買,國家不就得到暴利了嗎?唐朝榷鹽之外還榷茶,抽取高額稅。有一個叫黃巢的人科舉屢試不第,就去經商販私鹽,官府抓就對著干,領導農民起義殺進了長安,我花開后百花殺,把科舉及第當官的統統殺掉,滿城盡帶黃金甲。
宋以后有所放松,國家不再壟斷經濟,實行文臣治國,彈性管理,不抑兼并。《清明上河圖》描繪了汴梁(開封)店鋪林立,商業繁盛的景象。商業繁榮使宋在世界上首先印制了紙幣。到明清時期,很多讀書人科場不第就去經商,出現了儒商,如晉商、徽商。儒商把仁義、誠信作為經營信條,逐漸發展起規模經營。但在中國經商充滿艱辛,統治者幾千年沒有明白自由工商業對國民的好處,不開放,不搞活,始終以農立國。清朝搞“閉關鎖國”,只有廣州可以對外貿易,“十三行”得到國家特許,壟斷了全國外貿,官商勾結,個別人甚至成為世界首富。直至近代國家權力仍嚴密控制財富,沒有自由市場經濟,只有特許經營,官商勾結才能致富。
如此看來,古代中國的工商管理并無優越之處,工商業依附于權力而難以獨立發展,自古就未見有“商經”,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中也沒有“商家”,從業者只好以兵法指導經略。中國古代兵法的確是充滿了經略智慧和管理原則,但畢竟不是專門的“商經”。人類歷史上第一部商經應該是英國亞當·斯密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書的全名叫《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研究》。美國《獨立宣言》也是這一年發表。一個是經濟自由的宣言,一個是政治自由的宣言。《國富論》首先提出了工商業的自由放任,提出自由市場經濟,根據這個理論又發展出個性解放、民主法制、有限政府等一整套自由主義理論。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歐美又發展出系統的現代工商管理學,最值得我們學習。
有人說自由放任這個概念中國古代早就有,老子講“無為而治”不就是自由放任嗎?但道家雖反對國家強權,反對國家管制,卻是消極而非積極;老子主張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他并不說經商,生活水平怎么能提高呢?孤立的桃花源并不可取。我們講國學管理,只是從諸子兵家中勾勒出一些零散的論述,作現代解說,啟示來者。中國古代既無商家商經,也就沒有系統的管理學,工商企業管理學主要還是在現代歐、美、日本,我們在引進消化中再作創新。所以我并不主張什么東方管理學、中國式管理。管理學和物理學一樣,沒有什么東西之分,也沒有什么階級之分、主義之分,甚至沒有古今之分,沒有必要說什么西方管理學、東方管理學。管理原則東、西相通,古今相通,把所有的管理智慧總結出來就是管理學,誰都可以拿去用。管理法則是人類共通的,沒有國別之分,也沒有民族之分,應該為人類共有,所以我反對說什么東方管理學,也沒有什么國學管理。但是,中國古代諸子百家講治國、理民、用兵之道,特別是兵家兵法中有許多經略管理之術,雖不系統但飽含著管理智慧。從國學中發掘管理智慧,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用之于豐富現代管理,則又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四、管理學不分東、西,但包含了東方智慧
中國古代沒有商家,群經之中無商經,沒有專門系統的工商經營管理學,但工商業還是存在的,并不時出現繁榮。而商場如戰場,商戰如兵戰,做生意的秘訣和戰爭的韜略有相似之處,所以,古代商人就用兵法來指導經商。經營管理術在兵法里也表述得最充分,所以很多經商的人都看兵書,用兵法來做生意,用兵法來指導經營。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出奇制勝。兵法與管理很早就聯系在一起。
什么是管理?法約爾說:管理是計劃、組織、指揮、協調、控制。當代美國管理學家西蒙說管理就是制定決策,兵法叫“謀而后動”。管理涉及的問題很多,要處置各種非常復雜的關系。管理是一個協調過程,以有效的實現組織目標。管理本身是一項社會實踐,是人類為實現一定的目的而進行的有組織的社會實踐活動。人類和其他動物不同,用荀子的話說是人能“群”,有社會性。群居就有組織,“單位”就是組織,有組織就有領導,就有管理。人類社會分為各種不同的組織,在有史以來所有組織中,要數軍隊最大、最正規也最有特色,自古以來組織得最好的單位肯定是軍隊。軍隊之所以有戰斗力,就是因為組織嚴密。而軍紀、軍令、軍法及軍需、軍種、軍陣、指揮、謀略、攻防等,樣樣都需要管理,管理不善就要打敗仗,就要死人流血。所以,自古以來人們就在軍隊管理上傾注工夫,其中成功的經驗被人加以總結,形成法則,用于指導后人,就是兵法。
兵法用之于管理古已有之,比如說孫武最初見到吳王闔閭,呈上兵法十三篇,但吳王怕他紙上談兵,要他小試一把,將嬪妃宮女組織成軍隊。孫武先殺兩個嘻嘻哈哈的寵妃,聲言“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立馬將宮女們編成了能赴湯蹈火的隊伍。雖然殘忍,但遵循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管理原則——服從原則,這個原則毛主席說得非常清楚,“三大紀律”中的第一條即“一切行動聽指揮”。貫徹命令是一個重要管理原則。
孫武和伍子胥輔佐吳王夫差建立了霸業,但夫差剛愎自用,把伍子胥殺了,孫武也就歸隱山林。吳隨即被越滅亡,但越王勾踐也容不得智者,將輔佐他的文種賜死,另一輔臣范蠡帶著西施跑了,來到居于天下之中的陶(山東定陶)經商。史書記載,他用兵法治產業,三致千金,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名有姓的成功商人,人稱陶朱公。據說有《范蠡兵法》,也有《伍子胥兵法》,可惜都失傳了,但范蠡用兵法經商確實無疑。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對范蠡及孔子弟子端木賜(子貢)的經商行為就作了正面描述,并說孔子之所以名揚天下,乃得力于子貢的宣傳輔助。而經營致富之人,更是“田池射獵之樂,擬于人君”。太史公對兵法經營也作了精辟論述,認為“富者必用奇勝”,要“樂觀時變”,“知斗則修備”;“旱則資舟,水則資車”。而且高論“商不出則三寶絕”,“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太史公不鄙夷商人,說他們“長袖善舞”,善于經營。他追述戰國商人白圭的經營之道是“人棄我取,人取我與”,講究供求關系。而“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也”。商業大有必要,商人值得尊敬,雖沒有商經,可以用兵法,經商和治國打仗都需要智謀。
也有以兵法指導體育競賽的,孫武之后的孫臏在戰國初以兵法指導“田忌賽馬”,三打兩勝贏得了大賭注。這小小一招充滿了謀略,孫臏由此受到齊威王重用,當軍師,演出了“孫龐斗智、你死我活”的驚險故事。孫臏和龐涓都是隱士鬼谷子的學生。用兵法治理社會事務的也大有人在,據《史記·項羽本記》所記,秦滅楚后,楚將門之后項梁帶著侄子項羽避居吳中,每有大徭役大喪事,當地頭人總是請項梁主持,項梁“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子弟”,辦得井井有條很有效率。項梁的管理才能在哪里?就在于深通兵法,懂得組織編制指揮之道。
兵法及伊尹、呂尚(姜太公)之謀,商鞅之法,均可用來指導經商,其中充滿了管理智慧。但這些東西被五四狂飆及“文化大革命”掃進了垃圾堆,“文革”中更是與西方管理學一起被視為“封資修”。改革開放引進西方管理學,翻譯過來的許多西方管理學教科書,把孫武子視為管理之父,認為《孫子兵法》最早揭示了許多管理原則。西方人寫管理學早就吸收了《孫子兵法》的營養,居然是比我們更早就注意到古代中國諸子思想中的管理智慧,并加以吸納。西方管理學包含了東方管理思想,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管理學沒有東、西之分。
把《孫子兵法》當做是商戰和企業經營管理的教科書,最早是日本人。早年參加過侵略中國戰爭的大橋武夫,戰敗后回到日本辦企業,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首先提出“兵法經營論”,出版了小冊子。到六十年代日本許多企業、大公司都把《孫子兵法》當做經營管理的教材,學者村山孚說日本企業生存發展有兩大支柱,第一是美國現代管理制度,第二就是《孫子兵法》的戰略與策略。松下幸之助公開宣稱《孫子兵法》是其成功的法寶,把孫武供奉為天下第一神明。索尼的創始人井深大也說公司的發展壯大就是運用了孫子“以正合,以奇勝”的法則,出奇制勝,不斷創新。不少企業家還把《三國演義》當做形象化了的《孫子兵法》,日本很多企業管理層員工愛讀《孫子兵法》和《三國演義》。上世紀六十年代在日本最早出現了“兵法管理學派”,當時中國還在搞“文化大革命”呢。后來美國、歐洲也跟進,哈佛大學工商管理學院也把《孫子兵法》當做管理教材,到八十年代形成氣候。
兵法是一種制勝哲學,我們用非常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不吃虧,不虧本,立于不敗之地。在天時地利人和等各種不確定因素下,精于算計,上兵伐謀,合于利而動,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孫武教導我們要不戰而屈人之兵,能自保而求全勝,要廟算先勝,勝于易勝,做到兵不頓而利可全。立于不敗既可以用之于戰爭,也可以用之于商戰,是克敵致勝商業成功的思想武器。《孫子兵法》的總精神是約束條件下求極值,也就是在信息不對稱、不確定的各種約束條件下求最優解,作理性選擇,實現利益最大化。這與西方經濟學經濟人假設是合拍的,講計利以聽,追求效益,是有效管理。講兵貴神速,馬到成功,懸權而動,不談虛玄,不搞“假、大、空”,擇人任勢,出奇制勝,是利益最大化。但兵者詭道,為求勝可用間,兵不厭詐,形兵于無形,兵以詐立,這與儒家的信條有所不同。兵家與法家一樣,有專制主義傾向。
號稱日本“近代企業之父”的澀澤榮一,最早倡導“《論語》加算盤”的經營模式,將《論語》奉為“商務圣經”,提出“士魂商才”,講經營倫理,誠信待客。這樣的論述現在國內已有很多,海外港臺及韓國、新加坡等也有許多追捧者。“禮與法,表里也;文與武,左右也”。儒法互補,吸納兵家,來塑造當代儒商。論者以儒家性善論、禮樂教化來培育修煉企業文化,講團隊精神、“中庸之道”,和諧治理。企業家也講“內圣外王”,君子生財有道,有錢人更要以天下為己任,這樣的管理倫理,當然也很有意義的。中外學者從國學中發掘出來的管理智慧,完全可以用來充實和補充現代管理學,實際上海外這方面的研究也早于國人。而如果要以此建立有別于西方的獨立的東方管理學,則完全沒有必要也無法成立,畢竟現代管理學理論經百多年發展,已相當系統相當成熟,而且其中早已包含了古代東方智慧,我們也就沒有必要去標新立異。
管理學不分東西,不姓社也不姓資,管理經驗誰都可以吸收運用,所以我認為學習管理學首先還是要學西方現代管理學大師的經典論述,也不妨讀一些先秦諸子、《孫子兵法》,提高管理水平和文化素養。總結中國古代百家管理經驗也是很有意義的,但我不贊成以讀經讀史來取代學習現代管理學。當前有一種傾向將國學與管理學嫁接,進而將其玄學化甚至意識形態化,有人講易學、陰陽與禪宗等,象數思維,越談越玄。易禪精神可以去體會,也可以加以現代解說申論,但有人將其神秘化,說是可以用之于炒股勝算百事,八卦占卜都重新派上了用場,這就與管理學的科學精神相去漸遠。有人干脆說:“西方管理是科學,東方管理是藝術。”好像中國式管理用不著追求科學,這很荒謬。還有人把國學管理或東方管理學擴大為包羅一切的龐大體系,諸子百家三教九流樣樣都談,神乎其神,結果成了“假、大、空”。學習這樣的管理學,我認為還真不如去找一本西方管理學經典教材認真讀一讀收獲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