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醫生周樂樂

　　懿翎得知我有抑郁癥時，在電話中告訴我：養一只小狗吧，對康復有作用。
　　我想想：孩子我都懶得養，哪有心情養什么狗。
　　后來看了一大堆如何減輕抑郁的書，好幾本書上寫道：養一只寵物對抑郁病人有好處。
　　等到體力恢復可以出門散步時，有點心動：牽一只小狗散步肯定很愜意。
　　念頭一起，這方面的積極信息頻頻刺激我。西方電影里的狗明星真多，個個忠誠、聰明、順從、可愛、貼心。頭腦一熱，自己給自己挖了個陷阱，掉進去就爬不出來了。
　　
　　本來沒打算在深圳買狗，而想在廣州買一只短毛、受過訓練、品種優秀、比較少見的狗。
　　常想：要慎重，不著急，寧缺毋濫，一定要看準才買。必須仔細評估，百分百聽話，會主動體貼主人，老實，愛干凈，打理起來不麻煩，不容易生病，省心。最好吃得少，拉得少，沒有狗的臭味道……
　　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次回深圳，很偶然看見一窩小狗曬太陽。普通小狗絕對排除在購買計劃之外。看兩眼就走。
　　照狗主人的說法，這窩小狗才出生一個月零五六天。掐指一算，九·一二，說不定是九·一一出生的。不好，讓人聯想起恐怖分子、緊急救援號碼等等。快走。
　　小狗還沒有斷奶，總閉著眼睛睡大覺。五只狗崽二男三女，模樣沒長開，沒有巴掌大，看不出漂亮不漂亮，也猜不出它們將來會長成啥樣。該走了。
　　伸手撥拉一下，小身子軟軟的。閉著眼睛走兩步，懶懶就地一歪，倒下繼續睡。狗書寶典警告第一條：兩個月以下的小狗不能買，養不活。摸摸每一只狗崽崽的小腦袋瓜，過一把小 癮。走。
　　對自己的冷靜、理智很滿意，開動積極思維系統：這樣的好同志要表揚。
　　回家又路過那草地，五只小狗還在曬太陽。
　　兩只純白色，兩只白里有黑斑點，一只黃白色。別的小狗的毛，貼身、緊、順；黃白色小狗的毛卻蓬松。狗書寶典警告第二條：狗毛松，不緊貼身子，有可能是病犬。
　　頭腦更冷靜了。五只小狗崽，這只最可疑。毛色不同，毛狀不佳，想買狗的人最不可能看上它。走吧。
　　嘿，這只小狗一點不自卑。它哪里懂自卑呀！它的睡姿最放松，大大咧咧露出小肚皮，周圍一圈人看熱鬧，只有它無動于衷，舒舒服服眼睛都懶得睜一下。
　　突然想起了“坦腹東床”的小故事，大概少年王羲之就是這德性。
　　后來……忘了后來怎么回事，反正，稀里糊涂，當場就交了錢。
　　給小狗起名周樂樂。
　　周，是它的家長、戶主姓周；樂樂，是希望它能充當狗醫生，溫順、乖巧、善解人意，為抑郁癥病人帶來快樂。
　　小狗東西果然天天快樂。只不過它光顧自己樂，激怒跟它散步的女人更讓它快樂。一個大活人，被一只十斤重的小狗拖著跑，人不人，狗不狗，看到這一幕的觀眾心情都快樂。
　　狗書寶典的警告、計劃、目標和一切設想突然出現屏蔽故障。周樂樂如空降特種兵，不戰而勝，成功搶灘登陸。
　　
　　作為抑郁癥病人，面對周樂樂，十有五六的時候我是頭痛的。獨自帶它出門散步，十有九次我是憤怒而歸。散步過程中，罵它已成慣例。我一向不喜歡罵人，只在它遛我的過程中，會氣急而罵，是真生氣，有時候氣得胃痛，精疲力盡。想像得出，當時我形象既惡劣又滑稽，一個大活人跟一只小狗生氣，多沒涵養，多愚蠢，多無聊，多活該……越批判嘲笑自己，我越憤怒。更讓我憤怒的是，我明知不該如此，卻失控。我覺得這時候的李蘭妮很陌生。我不喜歡這個李蘭妮。
　　即使不出門散步，作為抑郁病人的李蘭妮也怕單獨在家面對周樂樂。她愿意跟周樂樂玩的時候固然高興，但一會兒她就累了，不愿意再玩，周樂樂就盯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嘴里還發出不滿的叫聲。這讓李蘭妮焦慮。她往往選擇躲出去，寧愿在書店、超市瞎轉悠，也不想面對這么一個脾氣心思很像人的周樂樂。他們之間的交流是失敗的。
　　在此提醒抑郁病人，當你采用寵物療法時，特別是希望有一條小狗幫助你度過康復階段時，一定要慎重選擇。你本來就抑郁，不同于正常健康人，你對付自己的負面思維、行為已經有些吃力了，哪里還有多余的精氣神對付一個小淘氣？尤其是周樂樂這種家伙，血統里就高傲、倔強、大膽、外向、精力旺盛，還是一個被寵壞的小男孩，被眾人的稱贊捧得自我感覺極好的問題少年。
　　千萬不要重蹈李蘭妮的覆轍：不論在家里，還是出門在外，周樂樂都認為它是老大，李蘭妮要聽周樂樂的話。教訓啊！
　　李蘭妮自知有心病，病得不輕，不想讓精神障礙的基因延續，有意斬斷了她之后的遺傳鏈。但是，周樂樂是她喂養大的，從一個月零五天起，朝夕相處。有道是“物似主人”，所以，在周樂樂身上，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李蘭妮。法國電影不連貫的敘事、跳躍、閃回，童年熟悉的刺激氛圍。
　　
　　昨天我揍了樂樂。
　　本來很愉快。春天的下午，中大進士牌坊階下的一片草地上坐著三個玩耍的小孩子，一個婦女在教他們玩游戲。花圃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認真做拍打操。路邊不時走過一對對情侶，或照相，或游春。我將綠色燈心絨馬甲墊在石階上，坐著看《抑郁不是你的錯——快樂人生５０招》，任由樂樂自由快樂地在草地上奔跑。
　　我sPcjxRU9LDYs7pkcSor7cwo+E8PX09CdSQmtahvApI4=抬頭看樂樂，發現它叼了塊黑色東西，直覺告訴我不對勁。我忙過去，老遠就感覺那是一個很臟的東西。
　　我很快發現，那是一只干腐的死老鼠。我大叫，示意樂樂放下嘴里的東西。樂樂不聽，更緊地叼住，狂跑。我大怒，用書去砸它，沒砸到；用馬甲砸它，也沒砸到。它跑到灌木前，被我大力按住了。它扔掉了死鼠，我揪住它的頸部，用力往草地上一摔，它滾了兩個滾。沒等它跑，我一氣扇了它六七個耳光。
　　我狂怒。
　　這讓我想起了在４０３大院，我媽媽揍我。
　　
　　在與周樂樂相處的過程中，李蘭妮壓抑的暴力傾向展現出來。
　　任何人的天性中都存在著善與惡，正常人會把惡念掐滅在閃念中，不容它爆發。我想，所謂世人都有罪，除指原罪外，也指人不可能沒有惡的閃念。
　　如果沒有周樂樂的介入，李蘭妮不會清楚看到自己殘酷的那一面。如果她有兒女，她的兒女會更早出現重度抑郁，她再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她不配指責她的父母和先人。
　　周樂樂成為一面照妖鏡，照出了李蘭妮人性中隱蔽的丑陋。
　　書上說，小狗狗也會因精神受創而抑郁。
　　
　　近一個月左右，我總覺得累。不管一天里做不做事，都疲憊乏力；有事沒事都不安穩，心好像在外面漂流，收不回來。腦海里常出現我書房那張銀灰色的布藝沙發，我想爬到沙發底下去，趴在里面躲起來。
　　周樂樂生病時，常蜷縮在沙發底下靠墻一角。它怎么也知道那地方……我該用哪個詞？那地方好？安全？我找不到形容詞，我就是想躲在那里面。我用理智控制著，不讓自己爬進去呆著，但是，腦子里，李蘭妮在理直氣壯地大聲說：為什么不能爬進去？！去試試又怎么樣？也許，試過之后就不會老想著那里了。
　　家里沒有別人，樂樂在窗臺上睡著了。
　　離開電腦臺，爬到我多次渴望的沙發底下呆一陣子，說不定這是一種治療手段呢。
　　暫停。
　　
　　好了，我爬出來了。
　　從沙發底下爬出來時，樂樂正從窗臺上看我。它的眸子亮得晃眼，我只好閉上雙眼不看它。它眼神里沒有好奇，沒有驚訝，沒有同情，沒有理解，但又并非一無所有。我知道有內容，卻說不出是什么。
　　在沙發底下感覺像匍匐在貓耳洞里。我的額頭抵著木地板，雙手握壓在脖子下，雙腿如瑜伽反疊，感覺心臟在跳動，頸側、肚臍左上方也有脈搏跳動，四肢要縮著才算安置妥當。這里看不到外面的書架、電腦、電話、鬧鐘、日歷等等，相對封閉、簡化，有屏蔽作用，阻隔著紛雜的信息輻射。
　　我突然想，這屬于集體無意識動作吧。在許多世代的戰亂中，老百姓遇到危險，只能匍匐臥倒，閉上眼睛，蜷縮在隱蔽角落里，恨不得縮進地縫里，縮成一根繡花針。近代人遇到禍患、飛機轟炸、地震、子彈亂飛，在無處可逃、無計可施、無人相救時，就是這樣閉上眼睛匍匐蜷縮熬過來的。
　　
　　
　　兩個鐘點工說，我和周小兵不在家時，樂樂很乖，大小便都知道要拉在廁所的報紙上，并且很怕她們，見了人不像以往那樣歡喜跳躍，直往后退。
　　我想起了自己十歲的時候，爸媽突然都走了，沒有告訴我為什么。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會回來，什么時候回來。
　　出差前，我反復對樂樂說，姐姐、哥哥要出差，過幾天回家跟樂樂玩，樂樂不害怕，乖乖在家等哥哥姐姐啊。
　　我鬧不清小狗能否懂得人話，但說了總比沒說負責任吧？
　　樂樂洗澡感冒了，我帶它去金穗動物醫院看病，拍了兩張胸片，說是支氣管炎，有點肺炎，心臟有點偏大。給它打完皮試針，又打了三針，據說是消炎，還開了消炎藥。那個經理示范給樂樂喂藥，被樂樂的利齒所傷，大拇指指甲縫出了不少血。結果五片藥只喂了一片，從十二點多折騰到近三點才回家。
　　我給樂樂買了一件絨衣、一件毛衣，它穿起來帥呆了。
　　現在我整天蓬頭垢面在家呆著，不知何時復原。
　　等待是一門功課，安靜地、快樂地、一無掛慮地等待更是一門至高的學問，它必須以信心為基礎。我正在學習中，目前還不及格。
　　
　　我躺在沙發上，手軟，腳軟，好像才做完重活兒。我試圖做腹式呼吸，不行，做了幾個就做不下去了。
　　閉目養神。閉著眼睛，養不了神。腦子空不空木不木滿不滿呆不呆。做什么可以調整呢？
　　找周樂樂。樂樂是我的私家醫生。
　　周樂樂趴在客廳，茶幾旁有四塊卡通史努比瓷片，這是它的夏日休憩地。它無憂無慮地安靜地趴著，眼睛半瞇半閉。
　　我把樂樂抱到書房沙發上：樂樂呀，你要幫助我。
　　沙發上鋪了一張竹席，我側躺著，樂樂隨意窩著，它的小腦袋瓜正巧抵著我的心口，好像醫生在聽我的心跳和呼吸。樂樂抬起頭，看看我，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大呵欠，好像說：平安無事哦——
　　它晾著小肚皮，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又爬起來嗅嗅我，看我的眼神像個——精靈吧？我找不到形容詞。它好像放心了，很放松地瞇起眼，又打了一個小呵欠。它信任地靠著我的胳膊，輕輕搖著小尾巴。一個月前它身上剃短了毛，只有脖子一圈沒有剃，鄰居老師說，它樣子很像瑞星小助手卡卡，也有人叫它小小獅子王。
　　我跳下沙發，赤腳跑去翻樂樂的食物箱，找出一排伊利牛奶片。坐回沙發上，我和周樂樂分吃牛奶片。
　　周樂樂是個好醫生。
　　
　　我坐在電腦前寫作的時候，樂樂常在我腳邊的書桌下趴著。有它的陪伴，我心里很寬慰。
　　寫得害怕時，我會離開電腦，蹲下身，趴在地板上跟它說話。心里難受，無法寫下去的時候，我會抱起樂樂，把臉俯在它的背后。樂樂會轉過臉來仔細看我，看不懂時，它會微微皺起小眉頭，小腦袋沖我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神情嚴肅，眼神關注，緊閉的嘴巴嘟起一點點，好像在問：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這時候，我會有意識地跟樂樂玩一陣子游戲，追著它滿屋子跑，搶它的毛公仔大嘴狗玩具。
　　樂樂常常幫助我驅逐負面思維，恢復單純心態。
　　有時候我會很羨慕樂樂，羨慕它活得很健康、很幸福，從出生至今不曾缺乏愛。它父母的主人很懂得愛護狗，而樂樂一個月時來到我家更是受到寵愛。
　　對我個人來說，我一直堅決不要孩子，因為我沒有能力讓孩子有幸福、健康的童年，也不能為孩子提供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所以我認為，我不要孩子才是負責任的選擇。但我可以給樂樂一個較好的生活環境，我不強迫它去學什么取悅于人的把戲，讓它自由成長。它周圍的人幾乎都非常欣賞它，喜愛它，它每天都能得到陌生人由衷的稱贊。
　　有時候我會想，當一只這樣可愛的小狗不比當人或當百獸之王差，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它比我有福，恨不得跟它調換一下角色。
　　這樣的小狗優點也比人類多，忠誠、快樂、單純、有同情心、友善、滿懷愛心、不功利，等等。
　　樂樂是一個天使，我要向樂樂學習。
　　
　　樂樂四歲了。上個星期三才過的生日，生日禮物是一匹毛絨玩具馬，淺黃色的馬背上有幾個粉藍粉紅色小圓點，馬尾巴縮著像朵花，一拽那條馬尾巴，就有音樂輕快地響起，是兒歌：哆哆哆嗦拉拉嗦，咪咪 哆。
　　我拍巴掌跟著曲子唱：我們樂樂真漂亮，真呀真漂亮。
　　樂樂歪著腦袋看玩具馬，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似乎在想：這東東怎么會唱歌呀？
　　樂樂猜不出來，一口咬住玩具馬的脖子，像捕獲獵物似地搖頭使勁甩，很神氣地甩，然后叼著這個獵物在屋里一陣瘋跑。跑一會兒，停下來，眼睛閃亮，快樂地看著我，示意我快過去抓它。
　　我大喊：這是我的玩具！給我玩！我來抓你啦——邊喊邊追它。樂樂更樂了，表情好玩極了，黑亮的眼睛里滿是得意的笑，頑皮的笑，它跟我玩起了官兵抓強盜的游戲，從客廳跑到書房，又從書房跑進臥室。樂樂躲在床底下，緊咬著玩具馬，眼睛溜圓看我怎么抓它。我真有點急，這么大一個人，居然抓不住這么個小壞蛋，太沒威信了。我趴在地板上，觀察一下地形，迅速鉆進床底，伸手去堵去抓周樂樂。樂樂嗞溜兒從我手邊竄出去，在床沿外伸頭往床下看，看我趴在床底拍著地板笑著罵它小狗東西。
　　我們很快樂。
　　我在補童年。這本是我童年時該有的幸福時光。
　　
　　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