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仍是春天的季節,蔥蘢的綠樹、馥郁的花香、怡人的暖風,一切都讓人感覺愜意,而先生的辭去最終還是讓我們覺得意外。其實他的病狀,我們是知道的,我以為他這次還會化險為夷,大家都心存僥幸。可是他最終還是選擇離去,在這樣一個讓人留戀的季節,也許是他太向往那個白云居空的悠然世界,或許是他太想與故人相聚。
賈植芳先生有四次牢獄經歷:1936年,因為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先生首度入獄;抗戰后期,他被日偽抓進牢房;1947年因為給進步學生刊物寫文章,他又被關押了一年多;1955年的“胡風案”,先生也未能幸免。在《獄里獄外》一書中先生對自己幾經囹圄、傷痕累累的一生也有感慨,回顧這樣的一生他覺得奇怪,仿佛唐僧命中注定的八十一難一樣,但是如果歷史重演,他說自己仍會選擇自己該走的路,終生不悔,真的是“其九死猶未悔”。在我的眼里這樣的人生幾乎是難以想象的,苦難的一次又一次疊加如傳奇一般。斷斷續續地讀著先生的文字,不多的幾次接觸,想著他的遭遇,我的腦子里總是盤桓著一個問題: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有時候人對待同類會殘忍惡毒甚于獸類?為什么人性惡的演繹沒有底線,是因為人類擁有智慧的緣故?
對于自己的苦難,先生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坦然面對,他曾經對妻子任敏說:“我沒有罪,問心無愧。”這是他的清醒、豁達與樂觀,也是他堅持下去的力量。1967年的一天,賈先生被大會批斗回來,一進門就倒在地上,頭被打破,流著血,他坐下來半天也沒說話,來上海探親的任敏女士哭著勸他:“想開些,千萬不要尋短見。”因為當時想不開而輕生的人很多。這時賈先生卻高聲朗笑道:“那才不會,你放心好了。”他張開嘴對妻子說:“你看我的舌頭不是還好好的嗎?”為了讓先生開心,妻子說到他兒時的舊友小豹子,小豹子曾說任敏到上海看賈先生,是織女會牛郎。先生聽后笑著說:“哦,不是牛郎,是牛鬼。”那樣的時刻先生也能風趣得起來。
先生與任敏女士活著的時候顛沛流離,跌跌撞撞,他們自然而然地相愛結合,也沒有任何法律和儀式加以認可,這是最終讓先生感覺愧對妻子的事情。即便是他早逝的前妻,先生每每想起也總是傷感,也總覺得自己虧欠那個女孩太多,他曾先后幾次回鄉看望過她的孤墳。在《做知識分子的老婆》一文中,先生慨嘆:“三十年前,我從北平的監獄出來亡命日本,給家里留下一個亡命者的妻子,由父母照料到她病死。沒想到三十年后,我的政治官司老是打不完,又一個囚徒的妻子回到了故鄉,與父母相依為命。不過,這回是由她來照料老父老母,直到把老人送了終。”讀先生與任敏女士的兩地書,還有他的日記,頗多讓人感動之處:有購物細節,有生活上的彼此叮囑,有對親人和故土的思念,也有對自己個人處境每日變化的描述,他們從不向對方訴說自己所經歷的苦難,而是有所選擇地講述各自身邊的人事以期互相安慰和勉勵,健康、相聚是他們當年最大的希求。先生在日記里也寫到過自己的學生,但他都不交代全名,這緣于他劫難之后的余悸。不為自己,而是擔心會牽連到學生,太多這樣的前車之鑒了,他不得不如此。從這里可以看出先生對后學青年的舐犢情深,他發自內心的對青年的愛護意識很像魯迅先生。對于年輕人的發展先生也是不遺余力地促進,年輕人出書他幫著審閱、校對,寫推薦信,還不樂意署上自己的名字,并戲言這種陋習是“老頭子陪綁”。他自己不在乎名義上的東西,認為毫無意義,但是他又明白中國社會的觀念決定那些名義的東西在年輕人的事業途中會起作用,于是他也盡力幫忙爭取。這是一個善良,寬容而又智慧的老人。
關于他和胡風的友情,先生是這樣說的:“在我的文學生涯和生活中,胡風都給予了熱情扶助和無私幫助,我都是永遠感激和難忘的……我與胡風的感情主要是出于友誼以及對朋友忠誠這一古老的中國人的為人道德。”這段話說得平靜卻鏗鏘有力,正是這樣一份忠誠帶來了先生后半生中最漫長的一次牢獄監禁,但他并不后悔結識胡風,也從未動搖自己的做人和交友準則。
經歷了太多的劫難,先生什么都看得非常的通透,他曾在《一個老年人的自述》里幽默地說:“我也常常到火葬場去參加告別儀式,每逢這種場合,像我這樣拄著拐杖的三條腿角色一般都被安排在前面一排的位置上,面對墻上用黑邊圍繞的死者遺像低頭默哀。每當這種時候,一種幽默感就會在我心里油然而生:火葬場里舊人換新人,獨獨墻上那顆釘子一成不變,今天掛了這張像,我們在底下低頭默哀,明天還不知道輪到誰在上面誰在下面。”先生的這種幽默中有根植于骨髓的一份認真,這是他對于生死嚴肅思考的結果。對于死亡看得如此淡然,想起追悼會現場上那么多人哀思流淚,我想倘若先生在天上可見我們蕓蕓眾生的這一幕,也許他會淡然一笑的。
先生把自己定位于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一個大時代里小角色,在年過八旬之后他對那段歷史有過這樣的概括:“歲月如晦,該遺忘的早已遺忘,能留下若干痕跡的印象也全然失去時間的意義,他們模糊地構成黑白相雜的一片,猶如太極圖式,光亮中夾雜了若干陰暗的斑點,昏黑里又閃爍起一絲白光,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黑白白,白白黑黑。我在這復雜的世界里,或是在這復雜世界里對另一個世界的追求、愛憎、信念以及種種遭遇,都可以作為它的見證。”回望過去,回望自己所追求所經歷的一切,先生還是那般淡然,該遺忘的或懷念的在隔了這么久遠的一段時光之后都帶上了滄桑的痕跡,這淡然中也自有一種堅定,我相信他的追求與信念仍了然于胸,并且不可搖撼。如今那已然逝去的風與雨、血與火交織的歲月,那也已逝去的光與影、黑與白錯亂的歲月,都已離我們愈來愈遠,似乎模糊不可辨了。經歷過的人們會覺得歷史就活在自己身上,無法剔除;而未經歷過的我們只能靠想象,靠先者的體驗去感受歷史的真,歷史的血肉分明,遙想他們當年的奮斗與掙扎,豪氣與理想,愛恨與離合,既是感受別人的人生,也是反思民族的歷史,更深地體驗著自己的生命。
復旦中文系的學子們感慨最多最深,很多人為先生的一生唏噓不已,有為他疊紙鶴祈福的,也有抒寫挽聯表達敬意和哀思的。復旦BBS論壇中文系系版4月24—25日留言可鑒:
Jaytree:最佩服他的骨氣,“文革”中是不避友難不畏強權的硬漢子!
Shayukun:今天上孫潔老師的課,還問了問賈先生,沒想到晚上再提,就是故人了……
Tangleiduck:是在我剛剛開始上課的時候哦……沒想到一邊我在聽著課,另一邊就這么悄悄走了。
Liangfei:先生走好,愿您在我們不知曉的時空里,重新獲得自己的命運。
Looming:大雅遽歸,懿言嘉范成絕唱;斯文不墜,薪盡火傳待后人。
Octavianus:于今七月少一老,空憶大羅天上君。
Sunxu:先生走好!愿先生和任敏先生在那邊的世界里恬然相守……
看著那些留言,感慨和感動之際,思緒也隨之縹緲起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個世界似乎讓人感覺有些不真實,尤其經歷了太多傳奇的人生。先生的一生猶如一部現代啟示錄,永遠激勵后學,他的鐵骨錚錚、無私忘我與恬淡通達,最終還是在很多時刻感動著很多人。浩渺的時空,似乎遙不可及,其實每一個逝去的時空都未曾逝去,每一個逝去的往者都活在永恒里,一樣的感覺和思維,一樣的愛恨和悲喜。在某個月色滿窗的夜,讓我們深情的懷念,懷念那張親切的容顏和那些曾經逝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