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注定是一個能夠讓人浮想聯翩的年份,中國的改革步入了而立之年。
執政黨的正式文獻將以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發起的改革定位為一次偉大的“歷史轉折”、一場新的“革命”?!多囆∑轿倪x》第三卷中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做《我們把改革當作一種革命》,其時正值改革從農村轉向城市,小平言道:
中國現在發生的變化主要是從1978年底開始的,我指的是我們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那次全會總結了歷史經驗,決定了一系列撥亂反正的政策。其實,撥亂反正在1975年就開始了。那時我主持中央黨政工作,提出了一系列整頓措施,每整頓一項就立即見效,非常見效。這些整頓實際上是同“文化大革命”唱反調,觸怒了“四人幫”。他們又一次把我轟下了臺。粉碎“四人幫”以后還有兩年徘徊,因為當時中央主要領導人搞“兩個凡是”,繼續肯定“文化大革命”。以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才真正發生變化,到現在快六年了。這六年來發生的變化,確實比預料的要好。我們首先解決農村政策問題,搞聯產承包責任制,搞多種經營,提倡科學種田,農民有經營管理的自主權。這些政策很見效,三年農村就發生了顯著變化。1978年開的是十一屆三中全會,過幾天我們要開十二屆三中全會,這將是一次很有特色的全會。前一次三中全會重點在農村改革,這一次三中全會則要轉到城市改革,包括工業、商業和其他行業的改革,可以說是全面的改革……雖然城市改革比農村復雜,但是有了農村改革的成功經驗,我們對城市改革很有信心。農村改革三年見效,城市改革時間要長一些,三年五載也會見效。十二屆三中全會的決議公布后,人們就會看到我們全面改革的雄心壯志。我們把改革當作一種革命,當然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樣的革命。
把改革解讀為一種特殊的革命,這是在雖然已經進入1980年代,但意識形態領域濃厚的革命學說仍在流行時的習慣說法。表面看,這場改革的發起者是黨內一群曾經靠邊站或被迫害的官員群體的創舉,實際上,這場改革完全是一種僵化的全權計劃體制走到盡頭的必然轉向,是一列瘋狂的火車在即將出軌一瞬的戛然而止,而這種轉向和停頓背后的民意支撐,在“文革”后期就已多次爆炸性地展示其強大力量——比如1976年的“四五運動”。
改革是政治系統的一種變遷方式,往往是自上而下的,以從根本上更好地鞏固政權為要旨;革命也是政治系統變遷的可選擇路徑之一,往往是自下而上的,以推翻既存秩序為目的。改革的目的之一恰是為了防范社會的劇烈革命。而之所以會出現革命的征兆,是由于既有政治系統中政權合法性的消蝕。合法性是任何形式的政權都必須時刻放在心上的一個要件,它是執政者進行統治的合法權利,以及這種權利在人們內心的一種心理認同。當一個國家的大多數人對其執政集團合法性本身產生動搖時,各種麻煩就來了。在現代國家制度中,合法性的取得與執政時間的長短、與歷史資源的直接聯系已然松弛,在政治游戲的現代規則中,不思進取,坐吃政治資本的“原始股”而永續分紅是不可想象的?,F代國家中執政集團的合法性主要在于政治結構是否具有普遍的代表性,以及執政集團是否能夠展示良好的政績——這主要體現在提供安全保障、確保經濟增長和充分就業、維護公民權利等等。合法性基礎越穩固,則所需要的高壓手段等就越少。
任何改革者都不是天使,當然有自己的籌算。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改革。從經濟學的公共選擇學派或新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來說,那就是改革者、政治家采取行動的目的是實現效用的最大化。他們有理性,有自己的偏好——偏好更多而不是更少的權力,偏好繼續執政而不是失去政權,偏好連續當選而不是選舉失敗,偏好發揮影響而不是無足輕重。政治家、改革者為了永續鞏固自己的權力,必須重視公民的利益。即便在第三世界的一些沒有完善選舉制度的國家,他們也要為了安全需要(防止革命和暴亂)而不斷滿足人民的欲求,警惕合法性危機。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中國的執政黨在“文革”后期,顯然遭遇了嚴重的合法性危機,面臨著憂患頻仍的嚴峻局面。就政治結構的代表性而言,表面看來是經由大鳴、大放、大字報實現了一場大民主,實現了造反奪權,實際不過是更高權力導演的玩偶劇。在二十幾年的經濟實踐中,又長期無法使自己的人民擺脫貧困,1973年6月,周恩來總理重返延安,看到老鄉們家徒四壁,他十分沉重地垂淚自責。
1978年那一場改革就是在這樣一個歷史和邏輯的起點上起步的,在自下而上的不滿與自上而下的改革動機恰巧對沖的時刻,開始了這場可稱之為順天應人的偉大歷史轉折。如此理解,也可說是改革及時地化解了一場潛在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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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其他國家,我們的危機感與轉折意識雖已遲緩,但畢竟是覺醒過來了。改革在經濟上的成效迅速修復了執政黨的合法性基礎,特別是改革的前十年中幾乎是完全的帕累托改進,這里需要注意三點:第一,城鄉居民收入普遍大幅提高。無論從收入的絕對數還是相對指數來看,抑或通過觀測描繪居民消費結構而間接體現居民生活水平的恩格爾系數來看,三十年來城鄉居民的純收入都呈上升態勢、生活水平也在顯著提高。這表明,改革對于促進城鄉居民各自財富積累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具有正面影響。第二,城鎮居民收入增長速度明顯快于農村居民。第三,城鄉收入差距的擴大是一個緩慢的漸進過程。我們應該特別注意幾個時間拐點:在1978-1985年間,農村改革極大激發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而連續幾年的中央一號文件對農業高度重視也導致農民增收幅度較大,城鄉收入差距直線下降,城鄉居民收入比一度降至兩倍以下,呈彌合趨勢;1984年后,城市經濟體制改革啟動,經濟發動機的中心重新回歸到城鎮,直到1994年,這十年間城鄉差距再次逐年拉大,在這期間糧食產量先跌再漲,但由于政府的反調節行為而使得糧價即便上漲也未能讓農民得到真正的實惠;1994-1997年三年間,中央政府采取高強度宏觀調控措施促使經濟軟著陸,通脹率從兩位數降至一位數,與此同時出臺了不顧及政府財政支出能力的保護價政策,即敞開收購農民余糧,盡管這一高強度的保護性政策使得糧食系統政策性財政掛賬逾千億元,但農民的確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收入增長,城鄉差距再度呈緩慢下降態勢;1997年以后,運行了三年的保護價政策的效率急轉直下,政府對農民的貼補由于經過價格傳導機制進行,被層層盤剝后無法直接收到效果,而此時政府的重心又放到國有企業改革與金融危機的防范上,因此三農問題暫時擱置,幾年下來,城鄉差距又擴大到改革開放前的狀態;2004年以來新農村建設的推進在提高農村居民收入方面誠然貢獻卓著,但城鄉收入差距仍在擴大。
這就是改革中內生出的風險,經濟的變革和不均衡的發展更強地激發了人們的焦躁情緒。人們對未來不斷上升的預期永無饜足,理想與現實間的缺口正在張大。但這種風險并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是政治體制改革嚴重滯后于經濟體制改革后所帶來的種種負面效應。改革在經濟上顛覆著傳統的社會結構,它日益把一個傳統社會推入現代化的嬗變軌道。而因襲于舊的政治體制的權力運作在形勢稍好時便生產出某些新的特權階層和特權行業,他們依靠權力來攫取經濟領域新增的產出。這是改革中的最大缺失,究其原因,也正是由于對舊體制改革的滯后和不徹底。改變這種局面,非有“壯士斷腕”之決心不能為之。
要實現財富的極大涌流,必須依靠市場;市場來了,必然要求法治。但是需要看到的是,市場過程盡管能夠促動法治精神的萌發,但并不必然能夠內生出法治,因此需要規則、制度的建構,需要憲政運動的保駕護航。思想言論領域的寬容、開放、自由和公共政治領域的民主、公開、透明對法治環境的形成至為重要。改革過程中出現的種種不規范甚至非法行為,與社會貧富差距的擴大有著顯著的相關性,同時也極大地影響民眾對于市場化改革的評價。近年來社會上存在的反市場化傾向的背后,其實是對分配領域中出現的失范和非法現象表達的強烈不滿。不排除社會上存在一定程度的“仇富”意識,但人們對于改革后因腦體勞動差別而導致的財富分層的怨氣并不大,而對憑借歷史稟賦特別是轉軌時期的暗箱操作、以權謀私導致的財富和利益格局的變動深惡痛絕,“仇腐”遠甚于“仇富”。
從某種意義上講,市場化改革能否持續推進,取決于民主化與法治化進程。平均主義可怕,轉軌腐敗更加可怕,而且從根本上說,這兩種現象的根源都在于政府權力的無限伸張,區別僅在于前者是公權力直接干預每一個體的生活,后者則是一些人憑借公權力進行猖狂的尋租活動。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人們習慣于用“蘇東劇變”來證明激進改革的失敗,但恐怕令多數人吃驚的是,蘇東那樣激烈的民營化改革,其產權配置效果盡管并非盡善,在多元化社會中的評價也不一,但其基本的公信力和合法性卻堅如磐石。有學者在分析這一現象的原因時指出,若民主化先于民營化,則其過程的公開性和操作的透明性由于民眾和輿論的有力監督、更主要的是由于憲政框架的有效制約下而得到保證。改革過程中由于權力濫用和腐敗引發財富在短期內向少數人的迅速集聚,這種行政力量對市場正常運作的干預造成的貧富分化現象,不僅在實際經濟領域對公平競爭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而且對于民眾的社會心理特別是底層民眾相對被剝奪感的產生有著巨大的刺激作用。
梁啟超老先生睿智,曾言晚清變局:“革命黨何以生,生于政治腐敗。”是言得之。財富差異極大的國家尤其盛產暴力革命,蓋以其階層對立更易于導引向暴民政治;而那些政治體系流動性順暢的、結構扁平的國家中,由于沒有嚴重的階層對立,所以能保持長期的社會穩定。中國自古有革命的傳統和流血的偏好,縱是體制內的增量改革,也總有不少“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悲劇人物。
歷史上不少改革悲劇的癥結在于瞻前顧后、錯失良機,因為懼怕改革的失控,產生了心理和政策上的畏首畏尾。因為矛盾不斷累積,最后連最起碼的談判妥協的余地都失去了。其實,國家起源于人們對安全和穩定的需求,需要有組織的暴力,這本是歷史的常態。國家集聚起暴力并壟斷地使用它們的初衷,是為了抵制來自內部和外部的威脅及傷害。但是國家的職能不可能長期停留在這種層次上,它在保證最低限度的生活條件和安全秩序后,還要確保其人民朝向良好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邁進。兩百多年前,康德在探討人類歷史起源的時候就發現,一個文明所承擔的最大災難就是被卷入內亂和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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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在改革十歲的時候,中國人正在走出改革第一階段的甜蜜時期,開始認真品味物價上漲、通貨膨脹的滋味;而在文化界,繼掀起一輪中國的人文主義復興運動、重拾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鮮活個性之后,又對中國傳統文化對現代化的阻滯進行批判。十年前,在改革二十歲的時候,中國人在物資相對過剩、有效內需不足的境況下,開始承受偏離充分就業的痛苦,下崗、再就業是那個年份的關鍵詞。
2008年,改革將度過它的三十歲生日。而立之年,作為一個人來說,已過了只憑一腔熱情和沖動而大干快上的年代,已不能只靠摸著石頭過河來行事了。而立之年,應當是認真檢視和反思自己的成長歲月的時點,應當是理性思索同時仍需豪情滿懷的時點,應當是走向成熟、走向自立、確立明晰的人生目標并開始大有作為的時點。如同三十年以前的狂熱年代中,革命是這個體制所認可的褒義詞;這三十年來,改良、改革逐漸被人們認同,寫進了各種文件和著作,成為一種時髦話、口頭禪、大路貨。改革進行到這種關節點上,人們對政府寄予厚望。
改革的而立之年,將要進一步打開國門,迎四方賓客于京師,共圓同一個世界的同一個夢想。十八年前,也是在京師,依靠著極強的政治動員能力,我們也曾大會賓客于亞運會。我還清晰地記起,其時方才小學一年級的我接受動員,為一個尚不能理解其含義的亞運會激動了好些日子。今天仍然有意識形態的動員,同時不得不順應時代的潮流融入諸多現代元素、普世精神。報章輿論所反映出的主流意見是關于競爭機制、公平原則、大國心態、公民意識、文明素養等等方面的深刻思考,真個是蔚為大觀,顯然與十八年前大不相同。今天的改革已經具體而微,不再是空洞的概念的運動,也不再是精英們理想主義的吶喊,而是與每個人的切身命運息息相關。
我們這個民族從來是有大志向的民族,是有志于以自己的聰明才智有所貢獻于人類文明進步的民族。盡管近代以來艱禍繁興,然“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已經使得整個國家從一種前現代的神化狀態中逐步“還俗”——回歸世俗狀態,回到正常狀態,古老的中華民族重新煥發出青春。歷史對每個民族都是公平的,挑戰與應戰的生存法則適用于各個國家。唯有能夠把握住機遇、奮力迎接時代挑戰的民族和國家,才有希望躋身先進之列。
2008,應當是個有真正動作的改革年,人們不應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