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祖正負電子對撞機二十年

　　二十年前，我國第一臺正負電子對撞機宣告建成。我國進入了具有研究高能加速器能力的科技先進國家之林。通過這些工作，我們培養了大批高素質的人才，充實了我國尖端領域的科研隊伍，也提高了我國相關工業水平。1988年10月24日，鄧小平同志繼1984年10月7日來奠基之后，再一次視察正負電子對撞機，并發表了題為《中國必須在世界高能科技領域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講話。
　　光陰似箭。而今，在一代代科技工作者的努力下，我國正負電子對撞機已經發展到第二代，高科技發展突飛猛進。今天，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成二十周年之際，再次回顧當年立項到完成的曲折歷程，其中折射出的奮斗精神，仍舊值得今日借鑒與學習。
　　
　　1988年10月，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實現了對撞，為高能物理實驗創造條件。一個從來沒有高能加速器的國家，以此為突破口，并且獲得了全面的成功，這是我國科技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秘書長柳懷祖，曾任中國科學院辦公廳主任多年。1963年，柳懷祖是中國科技大學首批畢業生。畢業后，他被分配至原子能研究所，師從我國著名實驗物理學家丁渝。1972年，高能物理研究所成立，這意味著新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正式起步。柳懷祖隨之進入高能所。在幾十年的工作生涯中，他的工作與情感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圍繞著高能加速器工程，感受著中國高能加速器工程的起起伏伏。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立項、建設期間，他又作為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做了很多具體工作，記下了這一曲折歷程中令人難忘的一幕幕。
　　
　　在科技的春天里，正負電子對撞機項目正式上馬
　　
　　“1984年10月7日，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奠基，正式開工建設。”在柳懷祖的記憶里，這一天永遠不能忘記。新中國宣告建設第一臺高能加速器。
　　奠基儀式當天一大早，鄧小平和萬里、楊尚昆、方毅、余秋里、胡喬木、胡啟立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便驅車來到八寶山東麓的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這里是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搖籃。一向離不開煙的鄧小平，這天卻拒絕了柳懷祖早已準備好的熊貓香煙：“這里是實驗室，不能吸煙?！绷鴳炎婷看位貞浧疬@一幕，總是敬佩鄧小平自律的崇高品格。這一細節，也讓人深感鄧小平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重視與期待。
　　作為現場總指揮，44歲的柳懷祖心里既激動，又緊張，生怕出現一點瑕疵。從當時拍下的照片中看，在場的人都面帶微笑，只有柳懷祖一臉嚴肅，十分警惕。當鄧小平和其他中央領導同志揮鍬為工程培下第一鍬土時，現場的人群沸騰了，每一個人的內心因激動而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一一個承載了新中國成立35年來自立于世界之林、承載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對新中國科技發展殷切希望的夢想開始變為現實。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就曾從哲學的高度，對物質的微觀結構提出了“無限可分”和“一分為二”的論斷。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就曾幾度籌劃、醞釀開展高能物理研究，但都由于種種原因告負。
　　柳懷祖回憶，當時實際困難也有很多。編制預算等文件時沒有計算機，甚至連計算器也沒有，柳懷祖他們就一起用算盤計算?！罢沟厮?，而且不能出錯，一個數算錯，就要整個重來?！薄拔覈吣芗铀倨鹘ㄔO，有人說是‘七上八下’，有人說‘七下八上’，不管怎么樣，總之經歷了一個十分曲折的過程。但是在一代代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瞻遠矚和關懷下，我們始終沒有放棄過?！绷鴳炎鎸︵囆∑降娜巍安灰侏q豫”記憶猶新。1981年，經多方論證，我國決定建造一臺2.2GeV正負電子對撞機。1981年12月22日，鄧小平在中科院關于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項目的報告上批示：“這項工程進行到這個程度，不宜中斷，他們所提方針，比較切實可行，我贊成加以批準，不再猶豫?！?2月25日，鄧小平在會見李政道教授前，再次對有關領導指示：“要堅持，下決心，不要再猶豫了?！痹谡劦焦こ踢M度和經費時，他又一次指示：“五年為期，經費要放寬一些，不要再猶豫不決了，這個益處是很大的?！?br/>　　
　　在改革開放的環境下自力更生
　　
　　如果說，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設正式破土動工，鄧小平親自揮鍬奠基，我們或許也可以說，最初的那一塊“基石”，于1978年年底鄧小平同志訪美前夕就已經奠定。
　　1979年1月28日至2月5日，根據中美建交的協議，鄧小平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正式訪問美國的第一位高級領導人，對美國進行了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訪問。鄧小平此次訪美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建立牢固的中美科技合作關系。1月31日下午，鄧小平和卡特分別代表本國政府，在白宮簽署了中美科技合作協定。此外，中美雙方還簽訂了中美高能合作協議。
　　在中美科技合作協議中，高能物理合作是第一個子項，這也是中美兩國間第一個學科領域的合作協議。
　　柳懷祖說，小平同志高瞻遠矚，以無產階級革命家的膽略，打破當時十分頑固的保守和封閉思想的禁錮和束縛，高屋建瓴地提出了科學技術方面的對外開放，進行引進的戰略思想。他當時就講，我們就是要把世界先進的研究成果拿過來，把世界先進東西作為我們的起點，這就要引進技術，這樣水平提高就快些。造加速器可以請外國科學家幫助我們搞一下，這樣快一些，也省一些，有些部件可以進口。他指出，能夠自己搞的自己搞，但必須從實際出發，究竟哪些真能自己搞，而且不能耽誤時間，不要在某一個問題上卡一兩年。這基本上是個搶時間的問題。鄧小平非常贊成和支持李政道教授提出的中美高能物理合作的設想和培養人才的建議。
　　為了確保工程的順利進行，小平同志親自決定了由曾參與“兩彈一星”研制組織領導工作的谷羽同志具體領導這項工程，從組織上落實了工程的領導。1983年12月，黨中央和國務院將這項工程列為國家重點工程，并決定由谷羽、張壽、林宗棠、張百發組成工程領導小組(1986年谷羽離休后，由周光召接做領導小組負責人)，對工程實施具體組織領導。胡啟立、宋平則分別代表黨中央書記處和國務院領導這項工程。在他們直接領導下，工程領導小組四位成員分工明確，互相配合，互相支持，雷厲風行，工作效率高，被美國同行譽為中國效率最高的領導集體之一。
　　領導小組遵照鄧小平“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我們的立足點”和“吸收外國先進技術”的戰略思想，作出工程建設的重大決定，除了計算機等少數我國當時無力研制的設備以及用量很少不值得花人力、物力去研制的設備、材料、部件外，其他都由我國在充分吸收、消化國外先進技術的基礎上，依靠自己的力量研制，使我們在很多事情上事半功倍。不僅如此，還有很多工藝，隨著一些沒備的引進一同為我掌握，柳懷祖說：“由于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一些高水平設備的研制，促進了相關工程技術水平的提高。很多新工藝帶到了參與研制的我國各個工業領域?！?br/>　　“改革開放下的自力更生”，這是領導小組遵照鄧小平上述自力更生和改革開放戰略思想對對撞機工程進行的定位。柳懷祖認為，這個定位很重要，在“文革”之前，我國強調自力更生；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還要保持這個傳統，但現在是，改革開放的自力更生，要學會對外開放，學會引進，為我所用。而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項目的建設過程，也確實很好地實踐了這個定位和理念。柳懷祖還特別強調了李政道教授在促成中美高能物理領域的合作，尤其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造中的合作所起的重要作用。他說，小平同志為此曾多次向李政道教授致謝。
　　
　　人總是要有一種精神的
　　
　　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一書中，柳懷祖作為主編在書中寫了這樣一段話：“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边@種為了祖國科學事業發展的共同心愿，形成一股巨大的凝聚力，把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到一起，迸發出無窮的創造力，為中華民族重新在世界科學之林占有一席之地而忘我地奮斗著。
　　的確，在那樣的年代，以當時的物質條件，工程的成功建設，正是靠了一種精神。
　　在柳懷祖的記憶里，有兩個關于“會場”的故事。第一次是1984年冬天，為落實工程各項非標專用設備的研制，領導小組召開了“研制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非標設備會”，來自全國十幾個部委所屬的上百家工廠、科研機構的領導都來了。時任國務委員宋平到會作了指示，要求各參加單位一定要顧全大局，大力協同，克服一切困難，按時、保質、保量地完成各項任務。當時，開會的地點在解放軍招待所。理由很簡單：“便宜，基本上不要錢”。在柳懷祖的印象里，最深刻的一句話是，宋平說：“各位，對撞機的錢就不要多掙了。”這句話，確保了整個工程不超預算。
　　還有一次，正負電子對撞機同步輻射加速器工藝審查會。“當時參會的都是重要人物，大家一起商討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工藝方案。這么重要的會，就是在一個臨時搭起來的工棚里召開的。”柳懷祖記得很清楚，當時正值寒冬，工棚四處透風，窗戶是用塑料布釘起來的，工棚里還生爐子。工程所有的工藝方案一條條被審核，然后所有人集中在一起進行集中設計。為了趕進度，工程領導小組引進了當時國內尚沒有的系統工程管理方法(CPM)，系統工程圖掛在工程指揮部辦公室里，每天都在圖上用紅筆標出工程進度，“但是經常覺得拼命干也跟不上?！?br/>　　從開工到竣工，成千上萬的科技人員日日夜夜地頑強拼搏。大家經常晚上一夜甚至幾夜不睡，沒有加班費，只有五毛或八毛飯補，但是只是杯水車薪。柳懷祖說當時這些錢買一袋方便面加一個雞蛋，自己都要貼錢。在記憶中，獎金是很少很少的。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中，誰也沒有感覺苦，每一天都充滿干勁，不為報酬，頑強拼搏。
　　“小平同志從工程一開始就強調質量。領導小組遵照指示，提出了‘把拼搏精神用在確保質量上’。作為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柳懷祖和有關技術人員一起負責審核設備、部件和材料的質量，他們對每一件的質量嚴格把關，算得上“雞蛋里挑骨頭”。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用的矽鋼片由武漢鋼鐵公司生產，用來做十分精密的磁鐵。然而，第一批貨到時，發現質量參差不齊，完全不能用，于是柳懷祖向林宗棠匯報，建議重新做。林宗棠當即批示：退回去重新加工。而且往返的路費全部由武漢鋼鐵公司出，“以示警告”。對此，武鋼壓力很大。后來，有人告訴柳懷祖，武鋼的經理在辦公室大發雷霆。柳懷祖心里卻很踏實，“指標要求十分詳細，這是高能物理加速器用的，不能開玩笑!”然而，一時氣憤之后，時隔多日，柳懷祖他們打開武鋼新運過來的產品，都是鐵盒包裝，而且質量相當好。正是在這樣“苛刻”要求下完成的矽鋼片，保證了日后對撞機一次對撞成功。
　　其他領導人也都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設給予了高度關注。柳懷祖記得項目上馬之初，他向萬里匯報的時候，萬里用濃重的山東口音提醒柳懷祖，“你們要注意，我管大會堂(施工)的時候，螺絲釘都會出問題啊。”令柳懷祖未曾想到的是，在加速器的安裝中，真的有個問題出在螺絲釘上。由于對撞機二百多米長的真空管道內是超高真空。因此，在抽到高真空后就要烘烤來除去附在真空管道內壁的氣體。不料連接真空管道的法蘭盤的幾個螺絲，材質不同，因而膨脹系數不同，使法蘭盤間有了極微小、不均勻的漏點，出現了極小的漏氣。這個因螺絲釘引起的漏氣是誰也沒想到的。技術人員費盡腦筋，很久才找到原因。后來萬里得知此事，“得意”不已，哈哈大笑地說：“我說螺絲釘都要注意嘛!”
　　柳懷祖還強調，鄧小平自始至終都十分關心工程的進展。也許外人不知，工程的每一期情況簡報都直接呈送鄧小平和其他中央領導同志。他和其他領導同志經常有批示。在中央領導同志過問下，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擊建設中的各種運輸，一律為軍運?！斑@樣效率可不知快了多少?！蹦菚r候，臺灣也在搞加速器建設，目標也是五年，大有和我們比賽之勢，鄧小平就指示，“我們必須趕在他前面。那我們就來個競賽?！边@樣一個背景下，鄧小平幾次批示，工程一定要在1989年前完成。
　　1988年10月，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竣工。
　　同年10月24日，鄧小平第二次視察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在柳懷祖的記憶里，這是鄧小平有公開報道的惟一一個先后去過兩次的地方。這一次，柳懷祖仍舊是現場總指揮，雖然同樣有些緊張，但經過四年的歷練，柳懷祖更多了胸有成竹。時隔二十年，他還對當時的場景記憶猶新：“鄧小平不是走馬觀花地看，而是邊看邊問；不是隨隨便便地問，而是十分認真地問。在實驗室里，鄧小平待了兩個多小時。”在會議室里，懷著對這個曾一度有一些爭議的大項目勝利完成的喜悅，在大家的要求下，鄧小平經過深思熟慮，即席進行了一番精彩的講話。他說：“我們不僅在這個工程，還有其他高科技領域，都不要失掉時機，都要開始接觸，這個線不能斷了，要不然我們很難趕上世界的發展。”字字句句，都令在場的每一個人刻骨銘記。柳懷祖認為，這不僅是一臺高能加速器的研制成功，更是鄧小平改革開放思想在科技領域的一次偉大實踐。
　　現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已經升級換代，其改造加工精度堪比航天、航空領域。但是，一代又一代高能物理人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努力了，并使得我國高能物理加速器一直保持在科技的前列。雖然退休多年，柳懷祖始終關注著這一他為之奮斗大半生的領域。他說，牢牢把握每一次高科技發展機遇，才有了對撞機這樣項目的成功。人們要永遠銘記鄧小平二十年前說的：“過去也好，今天也好，將來也好，中國必須發展自己的高科技，在世界高科技領域占有一席之地。如果60年代以來中國沒有原子彈、氫彈，沒有發射衛星，中國就不能叫有重要影響的大國，就沒有現在這樣的國際地位。這些東西反映一個民族的能力，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興旺發達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