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的名字是六叔取的,好多年以后,當格子成為老姑娘,在她侍弄園子里的瓜秧、在井旁壓水、或靠在老藤椅上納涼時,她總在想,為什么叫格子呢?是不是兩橫兩豎就再也出不來啦!
六叔卻不這么認為,他說六嬸在傍晚時的猜想純屬于女人的頭發長,見識短!“像只蠢花豬,沒事瞎猜!”咯……呃……六叔打著他特有的嗝翻身睡下。六嬸把放在枕頭上的腦袋又像長頸鹿一樣伸了出來:“這是格子中午和俺說的,俺后來尋思著有點道理!”一說到格子,六叔一聲不吭。
也是從那天夜晚開始,或早晨剛醒之后,三個人的心中深深淺淺地烙上了有關名字與婚姻的聯想,外人無法知道,就好比剛下過的那場小細雨,風輕盈掠過,房子巋然不動,地上的小雛鴨一直用一個姿勢在梳理翅膀,地皮兒卻濕了。
在忙完了田里第一遍除草的活兒后,六叔在一個悶熱的中午一頭扎進裝雜物的西屋,過了半晌兒,他帶著一臉只有孩子才有的驚喜嚷道:“瞧!你瞧!蟲子沒蛀一個洞,神了!”整個兒下午六叔端著一個放大鏡叨咕著相書上的術語。六嬸說:“你干啥呢?神叨叨的!”六叔以一種不屑的口氣說:“你懂個啥?別瞎打岔!”六叔總是在自己讀書、寫字或六嬸說了沒見識的話時不耐煩或是嘲笑她,有時心情糟時無緣無故地挖苦她,說她是只花豬。
六叔最討厭的就是花豬。他們從來不飼養花豬,如果某一天,他們的母豬不小心生了一只小花豬,六叔便頭一個蹦進豬圈,把花豬扔出來。六嬸這時便趁著六叔不注意,跑出豬圈看豬崽怎么樣了,結果十回有九回小豬崽被摔死了。六嬸心疼得直掉淚。往復幾次之后,六嬸被逼出了小主意:她在母豬生崽時守在豬舍里,有時半夜蹲在豬圈里邊等邊打盹,頭像雞啄米。六叔說要替她一會,六嬸不讓,說你活兒忙,又愛困,我最能熬夜!六叔便心里熱乎乎地叮囑說,要是實在熬不了了喊我,之后便打著連綿不絕的響嗝回屋睡覺去了。如果真有花豬出生,六嬸便急忙把它藏起來,等到六叔不在家的功夫到村子里找尋剛生豬崽的人家。村里養母豬的人家非常多,六嬸總能找到,六嬸用小紙箱裝著豬崽小聲小氣地哀求人家。第一次人家不換:“誰知道你那是不是病的?”后來好說歹說六嬸用兩只小花豬才換回了一只小黑豬。最慘的一次,她們的母豬生下了六只花豬,六嬸用他們換回了兩只小白豬,其中一只只有巴掌大一點兒。
以后人們逐漸適應了六嬸背著六叔的這種愚蠢的做法,但由于六嬸有言在先說這事要讓她老頭子知道了準敢拆了他們的豬圈,而六叔的脾氣,村里人是見識多次的。人們便只在背地里串通一氣嘲笑那老兩口。
六叔終于把那部像天書樣的本兒看完了?!傲牛∥夷迷鄹褡拥纳?、時辰與書對照了,格子天生缺木,我覺得咱取這名字不會錯的!”六嬸在蠢花豬和六婆的稱呼之間就了解了六叔心情的轉變,“咱格子!命好著呢!也許還不到時候?”說這話時六叔把那本書用紅布包好了放在柜子里。
清早起來,格子和六嬸一同做早飯。自五年前,格子的母親咽氣以后,三個人便在一個鍋里吃飯了。等娘倆把飯端上桌時,六叔已扛著鋤頭回來了,他用井水沖了沖被露水與泥土包攏的腳后,便蹲下來專心致志用樹枝兒逗弄倭瓜葉上的一只螳螂,而螳螂似乎還沒有睡醒,在葉子上抱著頭躲來躲去,很煩的樣子,讓六叔無比開心。吃飯時,六叔說:“格子!搬過來住吧!西屋閑著,你那房泥坯的,今年雨水要大,我怕房子承不住!”“倒了再說吧?!备褡诱Z氣淡淡的,垂著眼皮認真地挑選咸菜里的黃豆。六叔朝外屋的六嬸喊:“蠢花豬,把陳醋拿來!”六嬸真的應了聲把醋瓶子拎了來。
格子想不明白,六叔的火爆脾氣是六嬸給慣出來的,還是六嬸順從、膽小的性格是六叔給磨煉出來的。
格子在雨中的窗子后面還想,生活怎么成了這樣?一個不順心就喊叫、發火的老頭兒,一個膽小得怕見陌生人目光和一出門就讓人嘲笑的老實女人,還有一個屋檐下嫁不出去的老處女,簡直就是人們的超級笑料。格子經常在雨中躲在她的老屋里無聲哭泣,這次也不例外。
六叔是家族中最長壽的男人,五個哥哥二十年前便先后去世了,四個哥哥的兒女都成家立業,所以六叔有義務把五哥家這個唯一的閨女當做自己的女兒,然后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但這個愿望預謀了十六七年依然沒有成功。
午后,雨停了。六嬸的堂姐讓人從白山屯捎來話兒說要給格子介紹對象。六叔在客人走后,便在屋子里踱步,有時還搓搓手,眉毛中的那幾根白的抖得最為厲害。六叔終于站住了對旁邊有些疑惑的六嬸說:“六婆!你找一張格子的照片,明天咱們倆先去白山屯一趟,免得又像頭幾次!”
第二天清晨,有霧,但這并沒有阻礙他倆的行程。六嬸換了衣裳,還給六叔穿上了他最鐘愛的那件深藍色的中山裝,替他系好風紀扣后,還給他梳了幾下花白的頭發。六叔嫌老伴兒的個子矮,自己搶過木梳。一切收拾停當,六叔便推起他那輛老式永久載重自行車出發了。村里早起溜達的幾個人看見了七十一歲的六叔馱著六十八歲的六嬸叮叮當當地駛過村口那段滿是石頭的路,然后車變輕快了。六叔一直按著車鈴,車似乎一股風把濃霧撕開了一道口子,但轉瞬間又彌合了。幾個人碰到一起議論:這老兩口子又發什么瘋啦!
霧又濃了些,六嬸對著六叔的后背說:“白山屯,三十里地呢!”六嬸感到六叔的背又馱了許多。六叔向著前邊的霧氣說:“這才多遠兒,想當初二百里,我能一口氣騎下來!”不知是霧的原因,還是對著六叔后背的緣故,六嬸覺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話總是很稀疏,像隔了很遠,都顯得有點文不對題,不像平時兩人銜著一個話題繞,六叔經常在不耐煩時“轟隆”一嗓子了斷了一段話。而此時六叔變柔順了,就像年輕時兩人剛認識那陣子,嘰嘰咕咕什么都有興致議論一番??勺詮乃麄兾ㄒ坏呐畠浩邭q時病死后,六叔就改變了脾氣,對三個兒子和六嬸總是不耐煩。
六嬸用手心貼著六叔的后背,霧仿佛就在他手指間繚繞、覆蓋著。她問:“你為啥那么討厭花豬?”六嬸覺得在霧中自己的聲調兒變得像個小女孩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這句話在她心中回蕩了四十多年的緣故?記得第一次發現六叔憎恨花豬時,她問過,那時六叔才二十多歲,六叔當時的額頭青澀,嘴上才生長出為數不多的胡須,他瞪著六嬸的臉說:“因為我小時候進看見花豬吃了……吃了我爺的……”然后,六嬸看見六叔再也說不下去了,渾身發抖,眼淚向豆粒兒似的滾下來,密密麻麻的落了一地。以后又有過一次,那次也許是六叔喝了點酒的緣故,他大聲喊:“我恨它!我恨它呀!我就是恨它!就是恨!嗚——我的爺呀,你好冤哪!”那次六叔把屋子里摔得碎的東西都摔了,好在那年他們還沒買電視!過了四十多年,六嬸在濃濃的霧里對著六叔的后背又沖動地把掖在她心底的那小團亂線拿出來,準備讓六叔捋一捋頭兒。六叔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遙遠,不像是從嘴里發出來的,倒像是從肚子里或是腳后跟發出來的?!拔覡敯盐茵B到十二歲,他那人總是樂呵呵的,卻得了一種怪病,還愛迷糊,迷糊起來少則半天,多則七八天,什么也不知道,誰也叫不醒,耗子把手咬破了都不知道疼。那年夏天他肚皮上的瘡嚴重了,味兒難聞極了!哎!那年夏天……該死的花豬……它……”他們的車子漸漸慢了下來,好像馱不動六叔的哀傷了。六嬸一拍他的后背說:“看!咱村的老米頭兒!趕著毛驢車剛過去!”“瞎說!我明明看見不是!”“肯定是!”六叔猛踩車子,不一會追上了前面的車。六叔熟絡地打招呼:“嗨!老弟去哪?”“前屯妹妹家!”那人臉上閃著一串又一串笑。六嬸在身后嘀咕著:明明是老米頭,怎么就變了呢?”六叔則得意洋洋地猛蹬車子,然后,在陽光的縫隙里哼起了黃梅調。六叔就是這樣,一輩子總在為一點點小事得意或者大發雷霆,脾氣變得快,比如先前罵完六嬸蠢貨、花豬之類他以為惡毒的話之后,還能馬上坦然地窩到六嬸的胸前讓她給掏耳朵,這也充分體現了六叔的優點:忘性好,比如現在,他沉陷在往事的泥潭里被六嬸不知不覺地拉了出來,卻還嘲笑六嬸眼濁。六嬸雖然對許多東西不明白,膽小怕事,腦子不夠靈活,但她在把握六叔上有個度,她曉得什么時候該說什么,什么時候該閉嘴。他們像自行車的鏈條與齒輪經過日久天長地磨合,知道怎樣深入淺出。在所有人的眼里,包括三個兒子都認為這個家庭中的靈魂人物是六叔,而在六嬸心里最深處,六叔只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僅此而已。
霧完全散去之后,六叔和六嬸順利到達了白山屯。在六嬸堂姐家他們看見了那位比格子小三歲小伙子,他倆一眼就相中了。六嬸把格子的照片給了那個人,那人非常滿意,急著要與格子見個面。這可太重要了,以前格子相親,開始是格子不愿意的時候多,后來都是男方不同意。以六叔對格子的了解,這個人格子肯定愿意,因為三個月前,比這人長相困難得多的短臉男人,說話還偶爾有點口吃的,格子都有意相處一下,何況眼前這樣一個周正兒的人。
六叔、六嬸當下約好三日后在他們家相親。
太陽落山之前,老兩口像兩頭剛犁完地的牛回到家,氣喘吁吁地一口氣說了此事。格子似乎心情也舒展了些,在院子里拔草時竟也哼起了歌。
三天后,白山屯來了六七個人。格子刻意打扮一回,嘴唇抹得紅紅的,但看上去有些緊張,像是怕要丟了什么似的。結果,六叔最上眼的那個小伙子成了那場鬧劇的主角,他無比憤慨地陳詞:你們倆活這么大歲數還不著調,拿假照片誆我?我四十來里地人吃馬喂的你弄個老阿姨耍我……他才不在乎跑到西屋嗚嗚大哭的格子呢。六嬸平時最怕人多,更怕人吵架,可這時卻紅著臉把照片拿出來大聲爭辯:“什么假照片?這是俺們孩子四年前在鎮里最有名的照相館照的,那次她還帶著我去了一趟 ……”“什么?四年前?”有人接話,“你還不如拿十年前的照片來……”六叔紅了一雙眼睛,奔到外面,這一頭、那一頭亂撞,終于在鴨欄邊找到一根茶碗粗的楊木棒,拎著沖進屋子:“都給我滾!滾!滾……”老頭子的眼睛血紅,像一頭餓極了的狼。
格子病了,發著低燒,眼睛懨懨的睜不開,身子像面條,用筷子都能挑起來。
六嬸每日拖著不算靈便的身子給格子做各樣吃的,可還是把格子越喂越瘦。當格子的身體完全恢復以后已是八月,離中秋越來越近。六叔在格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比以前更讓他心疼的東西隨著目光的落點抖摟出來。
秋雨連綿地下了幾天,連屋檐下的燕窩兒都快濕透了。幾只燕子很著急,它們上下左右地察看著,畢竟還不到遷徙的時候,家是不能沒有的。
中午時分,似乎刮了一陣風,門輕輕地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此時格子正蜷縮在炕里邊面對著墻壁睡覺,六叔有滋有味地看老式黑白電視里飄滿雪花的戲曲片,聲音調得很小,六嬸一邊縫著格子替下不要的破了洞的襪子,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那個人就無聲無息地進來了。
那人直率得夠可以,他開門見山對驚訝的六叔和六嬸說:“我叫田尚武,以前和格子處過幾天……”格子這時已經醒了,坐起來怔怔地看著來人。“……當時家里人迷信,說我的屬相與格子的相克,也是我立場不堅定……”六叔逐漸地想起了這個人,對!就是這個人,四年前讓格子足足有半年沒緩過勁兒來。后來他結婚了,娶了后村的姑娘,娶親時從他們的門前經過。
“……我現在每天都后悔!”格子似乎很認真地聽。“……我離婚一年多了,希望格子能重新給我一個機會。”
格子把目光轉向六叔,六叔看著格子的眼睛深處,又看了六嬸一眼,六嬸一臉凜然。六叔說:“你先回去吧,這事我們考慮一下!”“不,你們不答應,我就不走了!我是真心實意的,我可以跪下向格子求婚!”六叔猶豫了,要是在以前,他的怒氣早就竄到頭發上了?!澳恰蔷拖忍幰惶幵僬f?”說這話時,六叔很心虛,他飛快地看了格子一眼,結果格子低下頭,與此同時,六叔的后背被六嬸狠狠地掐了一把。
那個叫田尚武的人走后,趁著格子沒在,六嬸憤怒了,她高聲責問六叔:“你咋能這樣?你咋能辦出這樣的事來?那個叫田什么的他把俺們女人當什么呀!好馬不吃回頭草,你還叫個‘明白人’?辦的叫啥事兒?”六嬸還做了有生以來最激動的一件事,她把田尚武拿來的橘子揚得滿地都是,但那天六叔卻像往常的六嬸一樣,一聲不響,把橘子一個一個地拾起來。六嬸在那天中午把屋里所有的東西都摔摔打打,直到格子進屋以后,六嬸才去燒火做飯,結果活總是不順手,盆子總掉到地上或撞到什么東西上。
六叔從那一天起,經常陷入一種沉思的狀態,有時需要六嬸費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叫醒,他變成了一個沉默的老頭兒。
田尚武同格子結婚了。
兩個月后又離婚了。
格子在家呆了三天,便決定到外地打工去。走時格子對六嬸說:照顧好六叔,我走了,沒事的!什么事兒也沒有!真的,我想開了,我到外面也許還能碰到第二個田尚武。真的!格子的眼淚在轉身時落下來,掉在初冬堅硬的土地上。
格子走后的第二天,六叔獨自一人跑到格子父母的墳前痛哭。那天下著小雪,等六嬸把那個雪人領回家時,他的眼淚凍成了坨兒。半個月后,六叔去世了。之后又發生了很多事,好比一塊大石頭“咕咚”一聲落入水中,之后濺起的水花再大也比不上這塊石頭對水的震動。
六嬸的小兒子搬過來與她同住,他們把格子家的老房扒了,打上了新地基,準備明年蓋新房。母豬又生了七只豬崽,有兩只是花的。六嬸蹣跚地邁進豬圈的墻,抓起兩只小東西,把它們拋出了墻外。她后悔過去的許多事,比如拿兩只豬換一只豬,讓村里所有的人嘲笑她;比如把橘子摔到地上,用好多難聽的話擠兌老頭子。她想改正,像現在這樣毫不猶豫地扔掉花豬,像那天在霧里把一個不認識的人說成老米頭。六嬸又想起了有霧的那天早晨,老頭子深藍色中山裝后襟上的兩道褶皺,她用手輕輕一撫,他們往昔的日子便無聲無息地呈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