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

一

中國人誰都知道的一個節日——國慶節，恰在菊的季節里，因此我所在的北方的這個省會城市石家莊有一個很大的菊展。此菊展還沒結束，“同奏——阿菊師生油畫作品展”開幕。“同奏”是另一個“菊展”。說它是“菊展”，不僅指畫中有菊，而是指著一個人說的。畫展標明是師生展，一位老師，三名徒弟，花開一簇。而老師的名字恰占了一個“菊”字：阿菊。這兩個菊展，一個是自然呈現，一個是心靈展示；一個有香有型，一個有色有彩：一個將隨風凋零，一個卻與生命同在。

恰也在這一時間段，我寫下一首與菊有關的小詩： “霜后東籬下，花開朵朵金。并非顏色好，陶令有本l心。”陶令的本心便是那朵朵黃菊。

二

畫展是四個人的，且四個人風格迥異，各有各的妙處：馬洪彥的憂郁，憂郁到連他自己都排解不開；徐振國的純真，純真到纖塵不染；魏占峰的厚重，使人感覺到他的畫正在努力包含或者托載。這是他們的老師教給的嗎?是，也不是。老師其實教不會什么，老師只能提示什么。老師是只在你需要的時候才出現的那個人。這次四人畫展，我感覺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授課，老師一言不發，只是把她的畫掛在那兒，行的是不言之教。雖不言，卻無不言，就像維摩詰說不二法門那樣，一默如雷。

因此我來說阿菊先生，且只說阿菊先生。不是別人沒得說，也不是我說不來，而是說了阿菊先生等于全說了。此其一。其二，畢竟我說的是外行話，外行話不能說給內行人聽，但可以說給內行人的老師聽。因為老師可以一并教我。

三

阿菊先生的畫我是第一次見，我聽說她畫佛像，她畫的佛像，連凈慧老和尚都很欣賞。她連著畫了三年佛像。她畫佛像，意在歸納自己的心靈。因為多年來，她一直在奔波，沒有時間歇下來。退休之后，終于歇下來了，但歇下來的似乎只是形式，內心里并不寧靜。為此她和她的先生遍覽江南江北名山大川，終于在普陀山的梵音佛唱中，她那滿是塵垢的心一下子得到了凈化。由此，她沉浸在描繪佛陀的莊嚴氛圍里，佛陀無量無邊的慈悲本懷無時不在感化著她，救度著她。她在這里一點點尋找自己，也終于把一份寧靜歸納到自己心里。

有了這份寧靜和沒有這份寧靜，人生的質量應該說是不一樣的。畫畫，畫的是什么呢?人物、器物，人間百種，似乎都可以入畫，但入劉畫里來如果還是原物，那就沒了意義。畫畫說到底，畫的是自己的心。畫境不過是心境的或直或曲的外化。

這次畫展，阿菊先生僅展出了一尊佛像，余下的多是花卉。是花卉嗎?是。但僅僅是花卉嗎?答案不在我這里。“云想衣裳花想容”，花卉本身特征完美。因此，不論油畫國畫，都喜歡以花卉為題材。畫它們卻又不以完成它們為目的。因為花卉本身已經完成得很好了，之所以借助它們，是因為藝術家有比花卉更美好的想法。

阿菊先生的花卉也是如此，她在追著什么。這些東西在畫里，更在畫外。人人感覺得到，但卻難以用語言勾勒明白。我問她，她說是在追逐生命的氣息。她說得真好。生命人人本具，但并非人人能夠認識。非但不能夠認識，有的人恰恰是把生命忘了，倒要認賊作父，把滿是欲望的肉體當成了自己。

花非花，畫亦非畫，阿菊先生用油彩所表述的，是對生命的一種追問。它們的根全扎在心靈深處。她自問自答，問時就在答著，答案就在問中。在討論會上，好多人都提到了，通過花卉，人們感知到的是：寧靜、安詳、高貴、潔凈、典雅、舒適。它們讓人心靈明凈、安穩，讓人想到另一個國度：沒有塵垢，沒有喧囂，沒有苦難，沒有等級差別。因此我想到她畫的那些佛像。這些花卉，與佛像是同是異?同在什么地方?又異在什么地方?

人們喜說禪意，也極愿意自己的作品里有禪意。但禪意哪里來?除卻身邊事物，沒有另外的禪意可尋。而身邊事物卻又并不是禪。此間須有一份禪心，有了這份禪心，則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郁郁黃花皆是菩提。寧靜和高貴，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內心，回頭即是。好多人不知道，天天向外追尋，不知道這其實是在做南轅北轍的事情!

四

我這樣想，在人間與天堂之間，定然隔著藝術：在人間與地獄之間，定然隔了垃圾。藝術和垃圾的區別是什么?其實也不難分辨。藝術是引領人精神向上的，是讓心靈得以安歇，讓心靈得以完善，讓心靈得以凈化，讓心靈得以提升的。她安寧、安詳、平和、廓大、潔凈、活潑……如天如地，內有大美而不言。而垃圾則相反。

阿菊先生與她的弟子們，敢把畫掛在廳堂里，就說明他們在思想上境界上以及技術上是有準備的。或者說已經有了相當的準備。但畫展不是目的，接下來的事情才是。

五

阿菊先生說她老了，說這話時并無傷感。她知道佛國有無量壽，而人間人人會老。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好多事沒有時間做。她多少有一點遺憾，遺憾沒在年輕時畫出更多更好的畫來。憑她，江陰城里一個富戶人家的女兒，從小喜歡畫畫，而后又在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受過劉海粟、顏文梁等藝術大家親炙的人，應該亭亭玉立于畫壇之中才是。但是，時代不由她選擇。她剛畢業，就幾次報名要到新疆去。因為那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才是年輕人的出息所在。最后把她分到河北，因為河北也是革命老區，條件也艱苦。這一艱苦，就把她艱苦到如今。因為她天性活潑，其上進的心正與時代合拍，因此當初并不以艱苦為艱苦，反而因此迸發出無盡的工作激情。她能干，肯干，會干，無論什么都想干到最好。如果有一個正常的氛圍，她會畫好多好多畫。畫倒是也畫了不少，但大都是為了配合政治工作。直到文革后期，從學習班回來，重新被分配到河北美術學校之后，她才真正塌下心來做藝術上的事。為教學生，她把原來學過的東西重新夯實。上世紀八十年代，她調到省文聯，在文學雜志作美編。裝幀、設計、插圖……零碎而忙碌，卻也不無意義。這期間到底為自家的刊物和他家的刊物畫了多少插圖，已經無法計算。到了1986年，省美協換屆，她被選為副主席兼秘書長，主持日常工作。從畫壇之外，一下子到畫壇中心。但領導讓她到畫壇中心來的目的，不是讓她來畫畫，而是讓別人來畫畫，是為了讓別人把畫畫得更好。因為那時河北美術處在低谷，需要有人彎下身子來做艄公。江南水鄉來的阿菊便真的做起了擺渡之事，且做得極認真，極賣力，且也極有效。當然不只她一個，操槳者還有同事，把舵者還有領導，同舟共濟，戮力同心。三年之后，第七屆全國美展，河北以三銀九銅的獎牌數，在全國排名第六，一躍而起，從此大家知道阿菊。但背后的事誰知道多少呢?事情都是具體的，具體的事情細碎、麻煩而多纏繞。需要熱情，需要韌力，需要細致，更需要智慧。多少多少事，說不勝說，也已經無須說。但孩子是先生帶大的，家務是先生做的。家里所有的事都歸先生，協會上所有的事都歸阿菊。阿菊就這么走過來，無怨無悔，正因為無怨無悔，才真正有功有德。

六

人人皆可成賢圣，只緣人的心垢太重，空靈受限。因此人的升華或者墮落，都與他人無關。回首阿菊先生人生軌跡，奉獻多，索取少，想別人多，想自己少，沒有她自己，這卻也正是她自己。全他即自，當她在全身心成就別人的同時，出乎意料地，卻也完成了自己。

這次畫展即是證明，好多人都在說著同樣的話，為她的人格魅力所感動。由此我想：藝術很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把人做好。

(責 編：劉 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