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羽生筆下,傅山(傅青主)是武藝高強的俠客;在醫學歷史上,他是妙手回春的婦科醫生,另外,他還是一位書畫大家,小品文也很棒。“傅山的世界”的確很復雜,也很有意思。而在白謙慎先生的書里,他則是觀察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一個窗口。《傅山的世界》一書,副標題是“17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在書中,白先生用以點帶面的手法,打開了17世紀書法現象賴以生成的廣闊文化景觀,讓人讀完不由生出“卷開天地遠,思靜入蒼茫”之感。正如導言所說:“本書雖然是一本藝術史的著作,但它也為其他學科的讀者而作。”在這數十萬字的著作中,白先生并沒有孤立地看待傅山,而是把他置于當時的歷史環境去分析,勾畫出明末清初時獨特的文化現象、社會風俗、人際關系,毫無“論文腔調”,讓理工科學生如我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白謙慎先生從徐世溥給朋友的一通信札入手,用了極大的篇幅介紹了晚明文人尚“奇”的現象,也為后面分析晚明書法尚“奇”的現象做了鋪墊。從東晉時期“二王”開始,中國書法便有了一套法度,后來者有人延續,完善,但也有人進行“破壞”。其實早在宋朝,米芾的“刷字”就給人以藐視法度、破壞規則的感覺(這或者也可以算是“奇”的起源之一),直到晚明的徐渭那種恣肆大膽的狂草,而倪、王等人“臆造性臨書”、寫異體字的“奇”還是與前輩有所不同。在傅山的作品里,臆造的現象也時有發生,但是他更為注重“骨氣”,筆畫更為遒勁清健,在丑拙支離和直率的書寫中,是傅山剛健恢弘的氣勢。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一種悲壯、一種緊張、一種痛苦,仿佛是在對人的內心自由和生命境界的關注和追問中尋找著自己的答案,而形成根源還是來自于“世界”。曾經認為,在那個政治腐敗、道德淪喪的時代,盡管文化和藝術表現出空前繁榮,傅山他們那種疾走的線條里奔騰的想必是一種不滿、一種表現內心苦悶郁結的發泄。這顯然還是從傅山的“心”去看問題,而不是從他的“世界”。白先生是這么回答我的:“王傅不是用粗糙表達不滿,他們的字就是比較粗糙,他們也比較能夠接受和欣賞粗糙。”
再如觀察到清初“訪碑”活動的頻繁,白先生將這一現象從時空上進行延伸,分析這種嗜古與宋、晚明有著不同的視野,是“一種孤寂之感,令人作古今之嘆。”并且借著對隸書的重新理解、包括對漢隸的重視和書寫隸書風氣的興盛,以及南方石濤等書風的介紹,把山西文人圈的風氣擴大到全國范圍上的風潮,讓我們又一次看到了傅山的“世界”。 白先生這種舍棄當時情緒,以理性思維,從宏觀架構去分析的研究法是在我一讀再讀《傅山的世界》后,除了贊嘆先生作品材料之豐富、內容之廣泛、考證之嚴密、立意之高遠外的另一層體悟。
讀歷史著作并非用來當作滔滔不絕的談資,更在借古知今。反觀當前,網絡之廣、信息之發達,遠非晚明時代可比,可卻未見有書法大師再現,當前書法的生存環境相較以前也許更寬松了,因為現在的文化允許多元化開拓;或許也更尷尬,因為如何超越前人,找到突破口卻成為最大的難題。我也曾經疑惑:為什么古人只不過靠一兩本帖子便能創造出不同風格,而現代人擁有豐富的材料,卻往往多見千人一面?或許真如白先生所言:“取法對象多了,但是,取法的方法卻很相似,造成面目比較單一的現象。”這又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原因。
我想很大程度上與現在的許多高校開了書法專業,這些畢業生很可能是各地的書法教員,他們確實是專業的書法家。但是,由于許多專業書法家在考進書法專業時的文化課成績太低有關,畢竟我們當代整體人文學養無法和晚明清初相比,說得嚴肅點,可能是天壤之別。曾經一度出現的“民間書法”“流行書風”也許是最好的注解。
從公元300年王羲之精致優雅的書風為核心的帖學傳統,到公元18世紀取法古拙質樸的金石銘文的碑學傳統,經歷了足足1500年。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風靡的硬筆書法到今天不用電腦就寫不出字來,只用了20年的時間。
技術的發展,規模化的需求,藝術的形式天翻地覆。今天我們不說哪個字好看,而是說哪種字體好看。碑學的盛行和晚明印刷的普及有密切的關系,可是看傅山的書法,千變萬化,在古拙質樸之外,有著強烈的抽象創造。照歷史的演進,應書寫得更有規律才是。
由此我相信,每一個時代,都有著傳統的守護者。比如今天我們在遺憾電子郵件手機短信淘汰了平信的溫暖。傅山在17世紀無法抵御時代更替背景下書法嬗變的過程中,也在企圖創造另外的途徑,讓書法的生命得以延續。
如果把極度偏狹乖僻的行為美化為個性展現,忽略了藝術應有的表現力和深厚的文化積淀,忽視了傅山提出“四寧四毋”有其特定的歷史環境,忽視他所說的“拙、丑、支離、直率”只是表象,實質是在追求一種外表粗糙笨拙內里光彩奪目的美,并且還在沾沾自喜,以為我們現代書法的興起是“一種雅俗趣味積極互動的又一次革命”,那恐怕就誤讀了我們這個世界。
(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