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手給自己沖了杯咖啡,香醇的氣味很快就在室內散了開來。將馬友友的精選集放到CD唱盤里,悠揚的大提琴聲伴隨輕快的鋼琴聲便在安靜的家里流淌。
是帶著點匈牙利風格的舞曲,布拉姆斯的作品。在CD封底有段文字,寫到馬友友的成就,“在演奏上,不論是演奏正統的古典經典曲目,嘗試新的跨界曲風,或是跳脫出西方古典音樂傳統、探索不同文化與音樂融合的形式,馬友友從不止步,一直努力探求各種音樂類型的精髓與充滿創造性的音樂連結,不斷地引領時代風潮,開創新的局面,成為音樂文化界最具影響力的名家。”一位熟諳古典音樂的朋友也曾說,馬友友所創造的是新的聆聽經驗,不只拘泥古典正統的形式,還開發了大提琴新的可能。那次在他那里,看他隨著音響里所傳出馬友友最著名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一邊跟著哼,那專注的神情,明顯使我感受到離開學校以后我們彼此慢慢出現的差距:他在古典音樂方面累積日厚,我則在寫作方面以自己設定的目標及節奏徐緩前行。
算不上是什么成就,我們各自在不同的生活領域里以自己的方式攫取可能的快感,隨著年歲的增長,再也不能像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在生活里橫沖直撞,必須慢慢找到適合自己發展的路徑為未來努力。雖然同樣還有夢想,卻更踏實地緩步向前。那是我們以為的進步,生命中追尋的不就是這些?
可當我讀到《退步集》時,心里卻又不這么想。陳丹青在一次年輕人的座談里收到一張傳來的字條,上頭寫著:“陳老師,你這樣說來說去有什么意思呢?你會退步的!”陳丹青琢磨著字條上的話語,有所觸動了。說來算去還是海歸派的學人,看到中國大陸美術教育上的許多現象,親眼目睹了都市規劃上的種種滯礙,話說得重了,火氣也大。陳丹青像是個與年紀不符的憤青,大聲議論,高聲批判。說是與時代脫節倒也未必,只是從他眼中所看到的社會,總和他省思后該有的模樣不太相符,于是他得說說話,而且還引起了這社會相當的議論。
藝術評論原本讀得就不多,不過陳丹青關懷的重點并不全然在美術教育上,《退步集》里所收的文章在形式上也顯得雜亂,有講演的整理稿,有訪談的紀錄,有應研討會而寫的書面發言稿,當然也不缺專論文章,范圍遍及繪畫、都市規劃、攝影、教育工作等方面。陳丹青說自己不像畫家,又討厭評論家的惡名,人稱知識分子也不領情,寧愿當個老知青。這倒說明了他涉獵廣泛,并努力發出自己堅持的聲音。和他的《多余的素材》相較,《退步集》顯得雜了,倒卻更容易讀。幾篇專訪稿明明白白透露著陳丹青的心事,雖然有些回應顯得熱血沸騰,但一語中的。
而反復思量的卻是《退步集》里“退步”的到底是什么?就評論的火候而言,陳丹青是不肯稍歇的,甚至在集子里放了他引起軒然大波的辭職報告,因為對教育行政化的極度不滿,因為對美術教育體制的不敢茍同,他毅然請辭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教職,并把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寫了。這該是股前進的力量,向體制宣戰。而其它幾篇演講稿里也對城市建設有所評述,在《心理景觀、建筑景觀與行政景觀》里,陳丹青就明指了城市建設的雜亂無章,沒有心理景觀,只有建筑景觀及行政景觀,而行政景觀更是外行領導內行,讓北京成了現代建筑的試驗場。沒了文化,旁的就不用多說了。
似乎能意會到陳丹青所謂的退步了,那不單單是心智上的退步,也是實質的退步,但呈現出來的卻是進步的假象。城市的建設突飛猛進,我們原有的文化傳統卻輕而易舉失去了。在形式上努力向西方看齊,而特屬于原本文化內涵的特質卻早已不在。當一幢幢嶄新的建筑在城市中出現,建設的精神讓人感動,而真正動人的文化意涵,到底還在不在?
意識到退步,是因為看清楚自己原本的位置,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是形式上的失去,還是實質的淪喪,尚需進一步厘清。突然想起多年前讀到的偈語:“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是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一種遲到的領悟,油然而生。
(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