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晴雨
乾隆皇帝詩曰:“何處燕山最暢情,無雙風月屬昆明。”平時去頤和園,對這兩句詩沒什么感覺。有一回遇到了濛濛細雨,對昆明湖的印象,才突然深刻起來。

遠方遠遠地,春雷扇動著翅膀,似遠又近,似近又遠,從云深處飛來,從湖面上滾過,最后一個魚躍,扎到跳躍著的湖水中去了。煙霧迷漫處,解人意的雨珠似一幅輕紗飄來飄去,輕輕地籠罩了湖畔秀美的萬壽山。
昆明湖的面積,占了頤和園的3/4。萬壽山就像一只展翅欲飛的大蝙蝠,銜哺著好像一只大壽桃形狀的昆明湖,寓形隱意,萬福萬壽。在這細雨飄拂之際,萬壽山的倒影又似乎更像一條青黛色的蛟龍,在寬闊的湖面回旋騰躍,天上有仙云裊裊,地下有仙樂飄飄!這美好的風景像罌粟,它令人上癮。
1927年6月1日,大學者王國維先生在這里投水而死。今天面對著清澈的湖水,我的眼前忽然出現了老先生的憔悴面容和瘦弱身影。長眠在這么美的一片湖水里,對老先生而言,或許也果真是得其所哉了罷?若現在是月夜,是一個滿月朗照的透明之夜,來到這里看水,一定更是美到不能言。老先生干干凈凈的靈魂,浴著這么美的清水,凌波而舞也好,把酒長吟也罷,該是多么逍遙而飄逸的風景啊……聯翩思緒之中,雨漸漸停了,彩虹架起天橋,和湖上的石橋比美。燦爛陽光之中,萬壽山南麓的排云殿建筑群,那一片金黃色琉璃瓦頂,在郁郁蔥蔥的松柏簇擁下,似眾星捧月,溢彩流光,真正是金碧輝煌的皇家景色。
我是從頤和園的東宮門進來的,宮門內外南北對稱建有值房及六部九卿的朝房。由宮門進入仁壽門,是大清朝的帝后們處理政務的仁壽殿。仁壽殿往西北走,有慈禧太后看戲用的德和園大戲樓,再往西數十米,有慈禧太后的寢殿樂壽堂。當年在這頤和園里叱吒風云的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等等大人物們,如今正在大大小小的熒屏上的電視劇中熱鬧著。但也只是在熒屏上熱鬧罷了。這些大人物們的舊榮華,我不太感興趣。所以未及細看,就匆匆離開了。轟轟烈烈的帝王將相,人間的一停駐,也只是時光老人的一彈指一凝眸而已。無論如何綺麗繁華,均只是一現曇花,就如同轉瞬即逝的昆明湖水上的波浪一樣縹緲、一樣倉促。
頤和園傳說是慈禧挪用巨額海軍軍費修建的。翁同龢在日記中諷刺道:“蓋以昆明湖易渤海,萬壽山換灤陽也。”“渤海”指北洋水師的主要防區;“灤陽”是承德的別稱,指實際是修建類似避暑山莊一樣的行宮別館。作為老佛爺頤養天年之地。這里見證了中國近代的諸多重大歷史事件。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頤和園慘遭洗劫,1902年又進行了重修,1924年,頤和園辟為對外開放公園。1961年3月4日,頤和園被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98年12月2日,頤和園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園中有景點建筑物百余座、大小院落20余處,3000余間古建筑,面積7萬多平方米,古樹名木1600余株。其中佛香閣、長廊、石舫、蘇州街、十七孔橋、諧趣園、大戲臺等都已成為家喻戶曉的代表性建筑。
沿著云輝玉宇牌樓起,向萬壽山爬去。這條路的景致非常好,令人留戀。在精巧的山路上,綠葉輕拂著我的衣襟,迎面吹著悠悠的清風,夾著野花的清香。靜悄悄除了風濤聲外,便是耳邊響著數不清的啼盡苦樂憂歡的鴉兒雀兒,周圍環繞著閱盡千古蒼桑的蒼松古柏……回望碧青的湖水,波上由風吹起一弧一弧的皺紋,就如一篇又一篇五線譜,散漫的游船點綴其間,如同音符在跳蕩著。
順著現行小學語文課本中的《頤和園》那篇課文寫到的登山路線,經排云門、二宮門、排云殿、德輝殿、佛香閣,再仰望山巔的智慧海,重廊復殿,氣宇軒昂。在此遠眺西堤,猶如一條翠綠的飄帶一樣,蜿蜒曲折,似真似幻。堤上的六座橋梁,巧奪天工、各具風姿。浩淼煙波中,秀麗的十七孔橋更是偃月蒼龍一般,枕在水波上做著那些圓圓的大夢。青色的拱門,恰恰籠罩在那彩霞燦燦的倒影之中。底下有碧綠的水,潛游著素橘的紅色,像燕掠般在水面上輕盈地穿插著,真有妙不可言之趣。涵虛堂、藻鑒堂、治鏡閣三座島嶼鼎足而立,真個似神話傳說中的“海上仙山”。而各種殿、堂、樓、閣、廊、亭等精致的建筑,疏星一樣撒在萬壽山周圍,而山腳下那條長達728米的長廊,猶如一根紅線,把各種各樣的珍珠般的建筑以及青山、碧波,匠心獨具地連綴在一起,項鏈一樣。

萬壽山北麓,別是一種風光。花木扶疏,松柏蔽日。山腳下,清澈的湖水隨山形地勢匯成一條舒緩寧靜的河流,引著一路詩情,蜿蜒而去。在河的中游可以看見模擬江南水肆建造的萬壽買賣街鋪面房,漾著濃郁的市井氣息和人間煙火味道。水盡處,可以看到如琴如瑟的淙淙溪流,躲到諧趣園里去了。因了剛才的細雨的滋潤,這水聲聽著就像一個系著小鈴的小鹿兒,在園子里捉迷藏般歡快地奔跑著,清亮亮特別好聽。
我望望云彩中的太陽,依然含著羞澀,露著半面猶猶豫豫地望著我們微笑。我也想寫一首關于陽光和雨點的詩了。之所以遲遲沒有動筆,是因為我的夢魂,依然徜徉在那高達41米的佛香閣里——朱紅色的感慨,棉麻質地的嘆息,粉色軟緞的贊賞,白色真絲的迷戀,像是剛從往事里走出來的一樣。
天壇:仰望蒼穹
有感覺的建筑,就像一個魂,勾起人很多聯想。很疼痛的那種聯想。
天壇,就有著眾多這樣的神秘建筑。對它的想念,像存錢一樣,詩人們常有的那種魂牽夢繞的感動,被它用一種零存整取的方式儲藏了起來。也就是說,像按琴鍵那樣,你的足尖隨時踏上它的臺階,音樂就會隨時自然而然地冒出來。
這里是我國現存最大的一處壇廟建筑,位于北京市祟文區西南面,距今已有500多年歷史。1900年被用作八國聯軍總司令部,還架設了轟擊前門和紫禁城的大炮,洋人為掠奪財富,后來又在天壇設立過火車站。1916年袁世凱登基時在天壇演出了歷史上最后一場祭天的丑劇。軍閥混戰時期,張勛將天壇作為司令部。1918年,天壇建設成公園正式對外開放。
我來的時候,八國聯軍早走了,袁世凱也走了,張勛也走了。烽煙消散了,大地一片寧靜。
所以,有許多閑情逸致,在心頭安詳地蕩漾。不用去管那些遙遠年代里的悲愴。
趕到天壇的時候,遠處的晚霞已經開始收攏它的翅膀,天壇就像一張巨大的臉,因為晚霞的緣故而泛著紅光,讓人更感覺到那份明麗和嬌羞。
天壇是皇帝祭天的地方,這張臉好大。比皇帝自己的家——故宮,還整整大4倍。
所有美好的渴望都在繼續,天壇始終都在等待著,祈年殿像一根巨型火柴,被大地握在手上,這是這世上最無法言傳的美妙等待,等待神秘的天來擦亮它。
這是天壇內最宏偉、最華麗的建筑,也是想象中離天最近的地方。
祈年殿又像一支待燃的火箭,對著某顆寂靜的心扉一直在瞄準,準備發射巨大的激情去打動它。
祈年殿還像一個戀愛著的青春少女,伸出來健康有力的臂膀,呼喚著一個甜甜的吻。美麗和神秘,讓它周身洋溢一種生命般的真誠感動。
祈年殿更像手握一大包形形色色禮品的純真少年,四處散發著它的歡樂和祝福……
祈年殿的上下三層屋頂,均用深藍色琉璃瓦鋪蓋,象征天色。大殿內有28根楠木巨柱支持整個建筑,中間4根最粗壯,象征一年四季;周圍24根又分為2圈,內圈12 根,象征一年12個月,外圈12根,象征一天12個時辰;24根合起來,又象征中國歷法中一年的24個節氣。站在殿內,仰視室頂,氣勢恢宏,色彩艷麗,其感染力令人馳魂蕩魄。美國奧蘭多的“迪斯尼世界”,有一個中國館,就仿造了祈年殿作為中國的標志。
祈年殿的南方,隔著皇穹頂,遙遙相對,有一座圜丘壇,壇呈圓型,高5米,直徑23米。壇中心是一塊圓石,名“天心石”。外轉共有9圈扇型石板,最中心一圈為9塊,然后按9的倍數增加,第9圈共有81塊。當年皇帝們就站在圓壇的中心虔誠地祭祀蒼天。到天心石上叫一聲,會聽到從地層深處傳來的明亮而深沉的回響,這聲音仿佛來自地心,又似乎來自天空。
在皇穹宇的四周有一道厚約0.9米的圍墻,你站在一端貼著墻小聲說話,站在另一端的人耳貼墻面就能聽得異常清晰,并且還有立體聲效果,這就是“回音壁”。
連接三大建筑的是一條南北長360米,東西寬30米的甬路,叫“凡陛橋”。此路南低北高,南北相差2米。跨出祈年殿的大門,沿著當年帝王的足跡漫步橋上,松柏蒼蒼,門廊重重,越遠越小,越小越遠,縱目遠眺,有一種從天上走下來的感覺。我不知道前邊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但還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一步一步續下我心路的下一段、下一段……
一段一段加起來,便是真的人生了吧。一直走下來,才意識到一種悄悄走近的東西。那些臺階,曾經刀口般留在歷史的記憶里。現在走上這些臺階,顫栗的皺紋一樣的臺階,走下去,還能聽見一聲聲嘆息,從前頭的日子飄過來。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苦澀。舊的,新的。外面的,里面的。
還有一條該走的路,和一個時光的背影。
還有無人相送的風。
在天的祭壇前面,人就像一粒飛塵,不知道什么時候老天爺一個噴嚏,就會飄然而起,拋到不知名的遠方。中國的皇帝號稱“天子”,也就是“天的兒子”。在天威面前,我們人類為什么總是像嬰孩這樣幼稚渺小?
除“天”之外,中國皇帝還有許多神祗需要祭祀,包括地神、水神、農業神、軍事神、社會神、宗教神、市民神以及自己的祖宗牌位。祭祀活動成了皇帝的主要工作,而皇家的祭祀建筑也遍及京城各地,成為北京的一道奇特風景。今日天安門東側的勞動人民文化宮,是皇帝祭祖的地方,西側的中山公園,是祭祀豐收神的所在。整個北京城里,北有地壇祭地,南有天壇祭天,東有日壇祭太陽,西有月壇祭月亮,其中的天壇最為光彩奪目氣宇非凡。
天壇把自己鋪在大地上,就像鋪開一張精心繪制的中國畫。不知為什么皇帝那么敬畏天,把所有的美麗都堆積在天的面前,遠方的樹浪被風兒推開,又被風兒合攏,但是我無法看清風底下的秘密。當我走下祈年殿臺階,淚就下來了,這樣暢快而又這樣莫名其妙地,就這么,下來了。
金碧輝煌的琉璃很莊嚴,挺胸腆肚的紅墻很威武,夕陽將要熄滅的時候,我的手從一個斑駁的夢里伸出來,向著祈年殿不停地揮動,希望它能撥開灰燼似的晚霞,重新點燃那蓬生命的天火。
只是很多的東西,過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只能看著它慢慢離開,像看著夕陽慢慢地西下一樣。
我一個人,還有我的搖搖晃晃的影子,在凡陛橋上徜徉。我不知我要說什么,又要去做什么,只有一片朦朧的淡淡浮云,成了我復雜情緒的最美麗的背景……此時有工作人員在喊:“閉園了。閉園了。”
長城就像一匹駿馬
長城就像一匹駿馬,從嘉峪關脫韁而來,踩著千山萬水,披著遍身彩云,昂首歡鳴,呼嘯而去。那悲壯的歷史,那屈辱的陳跡,那塞上的風雪,那關外的離愁……一座座屏藩要塞,烽臺煙墩,統統甩在身后,成為記憶和傳說。康有為說是:“鞭石千峰上云漢,連天萬里壓幽并。東窮碧海群山立,西帶黃河落日明。”想一想,那是何等的昂揚氣概和瀟灑風姿啊。
我不愿意把長城比作一條巨龍,因為龍是超現實的,也就是說龍的矯健是想象出來的,是不真實的。我更不同意把長城比作一條韁繩,說她束縛住了我們民族的靈魂。我愿把長城看成一匹從兩千多年前和千萬里外奔馳過來的脫韁的駿馬。這駿馬奔進重重疊疊的燕山山脈,順著那連綿不斷起伏不已的山勢,一路高歌,直沖過來。在北京地區留下的足跡,就是八達嶺、居庸關、慕田峪、司馬臺、水關……

我喜歡去登長城。北京地區對外開放的幾所長城關隘,我都分別去過幾次。那巍峨的箭樓和蜿蜒的墻垛,總是在我眼前縈繞,揮之不去。有人建議第一次游長城,還是去八達嶺長城。迄今為止,已有包括尼克松、布什、撒切爾夫人等在內的三百多位世界知名人士登上過八達嶺。不過我對剛開放不久的水關長城頗有好感。這里原來掛牌八達嶺水關長城,因常與八達嶺長城混淆,已被有關部門強令去除招牌上的八達嶺三字。此事經報紙披露之后,我對這里有了些偏見,以為肯定是不法分子騙錢的工具而已。對這里的景色發生很大的懷疑。
但前些時因為采訪的緣故,和一個研究會的先生們一起上了一次水關長城,不知不覺的就愛上了這個地方。這段長城的山勢比八達嶺還要險要,比居庸關還要雄偉。因為名氣還不是太大,游人不是太多,卻又免了前兩處景點摩肩接踵人流如織的喧囂。
看朝陽從山嶺間的長城上一躍而起,掛在郁郁蔥蔥的樹梢上,真是壯麗極了。那是一個普通的北方盛夏的早晨。
陽光熱情地照耀著箭垛間的五色旌旗,山風輕輕地撫摸著我那飄揚的亂發,碧藍的天空飛翔著幾朵淡淡的白云。我周邊的一切仿佛都流動起來了,生動起來了。在長城上攀登,是意氣風發的,是豪情滿懷的。有人說“同一段長城,每天的朝霞和夕陽是不同的;每年的四季又是不同的;而每年、每天在長城上行走的人的心態更是不同。這萬端的不同匯聚在一起,形成了千變萬化的長城景致。”我對長城的體驗還沒有這么細膩,但這份難忘的眷戀確實是深深地扎根在了我的心靈深處。
沿著長城走下去,越過了整修一新的臺階之后,還有好大一段殘長城好走。吸引我的,正是踩著那些歷史的碎片奮力向前攀登的與眾不同的感覺。
為什么喜歡這種寂寞的攀登呢?
我不知道我將怎樣回答這個普通的問題。隨著腳步在長城上不斷地延伸,我心里的敬畏之情也在逐漸加重。我感悟著它所留下的滄桑,也感悟著它的震撼。我所感悟到的東西又總是那么的豐富:時而沉重,時而輕松,時而悲愴,時而激越……
當我騎著長城的鬃毛翻飛的雕鞍,躍上某一個山頭,遙望萬山叢中那來路的縹緲和曲折,心里總是很激動。仿佛稍稍松了松韁繩,長城就滋溜一下子從我的胯下奔了開去,沿著起伏的山脊一路猛沖。那就是我所熱愛著的長城。它的奔騰是絕不肯稍稍停頓的。盡管前方曲曲折折起起伏伏,但它的姿勢永遠是奔跑的姿勢,它的目標和方向永遠都是向前的。
因為想要口占一首絕句的緣故,我遠遠地落在同行者的后面,而詩情,早已插上翅膀,飛向了藍天。每次從長城回來,都能收獲一大疊詩稿。每次從長城回來,心中都很快又升起對她的向往與渴望,渴望著再次用心去感受,渴望著再次用心去攀登。每次從長城回來,我都會落下一種病,一種難以用針石醫治的對長城的思念。這種思念有個樸素而又直接的名字:就叫長城情結。
正是這種情結,延伸著我對長城的熱愛和祝福。
鐘鼓悲鳴
北京最好的建筑,過去大都是擺在城市中軸線上的。那種凝固了的威嚴整整齊齊,就像是極有耐心地組合而成的隊列,其風格的和諧與鄭重,使整個北京城也威嚴典雅起來。
這條中軸線北端的兩座建筑物,是古代的報時中心,彼此相距100米,就是鐘樓和鼓樓。
這里最初的計時器,是銅壺滴漏,白居易說過:“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到了清代,改用燃香。報時的時候,一名更夫在鐘樓,另一名更夫在鼓樓,倆人以手中的孔明燈為信號,依照順序擊鼓鳴鐘。每天晚上戌正時(19點整),撞鐘報時,稱為“定更”。每天早上寅時(5點鐘),撞鐘報時,稱為“亮更”。在定更和亮更之間,每隔半個時辰還要敲鐘一下,也是報告時間。鐘鼓的轟鳴之聲,可以遠傳到京城內外方圓十余里范圍。它們簡單的聲音,或許太短暫了,但即便短暫一瞬,卻也構成了靜夜京華中最值得炫耀的一筆華彩。
鐘和鼓的性格都是粗線條的。鐘鼓樓的歌喉,好像顯得粗糙有余而細膩不足。然而所謂細膩,是音樂中的貴重物品,是只給伯牙子期那樣的雅人聽的。而鐘鼓樓的鐘和鼓,是為百姓而敲的,是跟過日子聯系得十分緊密的兩種響器。過日子,倘若費盡心機來搞抑揚頓挫、宮商角徵羽,不是太過扭捏了嗎?
鼓樓一層的北墻東券門內,有60級轉角樓梯通達二層;鐘樓建在磚石臺基之上,樓高33米。報時所用的巨大銅鐘懸掛在樓中間的八角型木架上,樓內有75級石階通往二層。鐘鼓樓的石階都是陡然拔起的,一點過渡沒有,危崖絕壁一般,走上去令人禁不住怦然心跳。撥開灰塵漏進樓里來的一兩線陽光,也生了銹似的,混混濁濁,像藏著神秘的魂魄。歲月的故事在這里一級一級地向上延伸,倘若凝神靜氣,好像從那道道墻縫還有石階縫中,可以聽到無可奈何的嘆息,還有悠悠遠遠的鐘鼓悲鳴。
這鐘鼓樓,是讓人留戀的兩座建筑,特別是那高高的檐脊,有著一種寧靜的動感,當有零星的鳥兒從上面掠過的時候,那屋脊似乎也神奇得有點躍躍欲飛的架勢。精心設計過的檐脊,像這兩個建筑物肋下生出的碩大的羽翼,沉實地合了起來。隨著這羽翼的節奏和曲線,飛過它頭頂的云,竟也有了生動的起伏和韻律。
因了這鐘鼓樓,窄仄的鼓樓大街都跟著生動起來了。可惜這兩所建筑,現在還可憐巴巴地被四周的滾滾紅塵包圍著,壓迫著。高樓大廈在它們身邊爭先恐后地生長出來,透出一種現代派的霸氣與橫蠻。無論如何努力,鼓樓大街上那些塑料積木般的現代建筑,總是賴在我的眸子里,不肯留給我一星半點兒想象的空間。誰來計算一下,“忍辱含垢”的鐘鼓樓,值得我們驕傲的東西,而今還剩下多少呢?對今天的某些紅男綠女而言,這些蒼老的建筑仿佛敝屐一樣,被遺落在北京的一個個角落里。
一直很喜歡搖滾歌手何勇的《鐘鼓樓》。他唱道:“單車踏著落葉看著夕陽不見/銀錠橋再也望不清那西山/水中的荷花它的葉子已殘/倒影中的月亮在和路燈談判/……鐘鼓樓吸著那塵煙/任你們畫著他的臉/你的聲音我聽不見/現在是太吵太亂/你已經看了這么長的時間/你怎么還不發言/是誰出的題這么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
的確,喧囂的紅塵,太吵太亂了。每逢唱這首歌的時候,何勇還有一句念白:“今天的鐘鼓樓和以前不一樣了!”不一樣了,是不一樣了。這樣的聲音,只有“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里面,我的家就在鐘鼓樓的下面”的何勇,才能唱出那份悲涼和感慨。那鐘鼓樓下的老北京還在嗎?那片鞋馬褂、提籠遛鳥的京味,也越來越式微了。后海邊的荷花葉子也已經沾染上了太多洋味,一串串兒的酒吧,浸在紅紅綠綠的洋涇浜里,成了這鐘鼓樓下的新符號。
2006年的“超級女聲”比賽,有個女孩也在唱《鐘鼓樓》,她唱得歡快而簡單,卻沒有絲毫的胡同味。她說“今天的鐘鼓樓和以前不一樣了”時,是滿含喜悅的。我們有什么理由責怪她呢?她們怎么能夠理解鐘鼓樓心中的這份沉重呢?
古都的記憶,現在似乎越來越拋開了那份古典的傳統的厚重,變得簡單而直白。雕梁畫棟的古典美麗,正被閃爍的霓虹燈和玻璃幕墻所剝蝕和侵吞。改變著古都優雅端莊的詩意的,正是那一雙雙看不見的卻又極其粗暴的所謂現代文明的大手……鐘鼓樓似乎只有忍耐,像那一塊塊無聲的古老的磚。
寂寞的陽光,靜靜地撫摸著鐘鼓樓的額頭。這不是一座紅塵中的孤島,因為有萬千的根須,將它們與足下的這片熱土緊緊相連。盡管“鐘鼓樓吸著那塵煙,任你們畫著它的臉”,但是鐘鼓樓堅持高昂著的頭顱,總是讓我高高地仰望。
鐘鼓樓是有感覺的。我們的歌聲和微笑,就是它們的感覺。“明天明天這歌聲,傳遍海角天涯。明天明天這歌聲,將是遍地春花。”祝福鐘鼓樓,青春常在。祝福鐘鼓樓下的歲月,溫馨如舊。現在當然已經不再需要鐘鼓來報時了。鼓樓上如今陳列著的兩面大鼓,也不過是現代人制作的兩個復制品罷了。但有時一想起那鐘鼓的古老的聲音,我就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在我的想象之中,那聲音仍然回響著,洪亮極了,也奇異極了。
就是從那幾扇暗紅色的又高又寬的門縫里擠出來的聲音。艱難而執著。我的心也隨著那聲音共鳴著顫栗起來,像有一只木棒,敲著我的胸膛,發出鐘鼓的悲壯轟鳴。
鐘鼓樓在梳理著北京的記憶啊。那鐘鼓聲在北京的好多地方,確實已經聽不到了。可那聲音,還是滾燙的。并沒有變成冰涼。
(本文圖片由侯欽孟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