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一送那片綠葉

10月9日，去北京八寶山，送名編輯章仲鍔先生最后一程。在告別廳，我恭恭敬敬向先生的遺體鞠了三個躬，并獻上一枝素潔的白菊，連同我的濃濃的哀思。

我把白菊工工整整地擺在先生靈前，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因為我知道先生是一位認真了一輩子的人，擺得不整齊了，怕先生提出異議。

章先生現在再也不會發言為大家糾錯了。他此刻安臥在芬芳的鮮花叢中，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這位為文壇栽花種草的老園丁，沉醉在一個開滿鮮花的芳香美麗的夢里，再也不肯醒過來了。

小心地繞過先生靈前，我仔細地看了看章先生的臉，看了又看，要把這張臉深深地記在我的心里。他的臉上不再像過去那樣略顯蒼白，而是染著淡淡的紅潤，他的神情還是那么淡定和從容，好像勞碌的農人收獲了一個豐稔的金秋之后，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嘆一聲：“累了，我歇一小會兒。”

在告別現場，我好像沒有聽到哀樂，也沒有聽到多少激動的痛哭和嚎啕。這種情景，似乎正好契合先生的低調性情。淡淡地，就這樣平靜地走了吧，不帶走一縷塵世的紛擾與喧囂。但是我感受到了，這時悲涼沉重的情緒，壓在來給先生告別的每一個人的心底，并在大家的心靈之間傳遞著。在人群中，我還見到王蒙、高洪波、鄭伯農等等一些文壇名人。他們也都是一臉凝重，一臉沉郁。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考試的話，章先生交出的成績，無論是人品的，還是事業的，都是讓人放心和敬重的。他不是爭奇斗艷的紅花，只是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葉，他通過自己的光合作用，默默地為無數嬌艷的花朵們輸送過營養和愛。

章先生先后在《十月》《當代》《中國作家》等雜志社工作，從事編輯工作近40年。他的書房里掛著一塊寬兩尺半、高一尺的棕色木匾，上面刻著三個綠色的大字：“磨稿齋”。據說出自原《當代》主編秦兆陽先生贈章先生的一首詩：“磨稿億萬言，常流歡喜淚。休云編者癡，我識其中味。”年復一年，病弱的章老先生端坐在這磨稿齋中，磨啊磨啊，為讀者們磨出了一篇又一篇光彩動人的精神食糧——從維熙的《第十個彈孔》、張賢亮的《土牢情話》、鄧友梅的《追趕隊伍的女兵們》、劉紹棠的《蒲柳人家》、劉心武的《鐘鼓樓》、劉白羽的《第二個太陽》、張潔的《沉重的翅膀》、鐵凝的《玫瑰門》、諶容的《太子村的秘密》、柯云路的《新星》、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等等等等，這些著名的文學名篇，都是章先生親手編發的。念一念這個名單，就仿佛看見一個星輝熠熠的燦爛星座。而在這星座的后面，溫和地欣慰地微笑著的，就是這樣一張疲倦又親切的臉。

先生的編輯作風，尤其他那份嚴謹認真和坦誠率直，給合作過的作家們留下的印象極為深刻。陳建功先生曾回憶，章仲鍔先生約稿不僅不會當面吹捧作者，有時甚至還會對人家的某篇作品大加針砭，說些“你要是寫成那樣我可不要啊”之類的話。陳建功說這“證明章仲鍔的魅力不光在直率，更在乎其眼力”。孫晶巖女士也說章先生的案頭功夫很過硬，“錯別字只要到了他的面前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反過來說，章先生看見了錯別字，估計也像貓見了老鼠一樣銳利和機敏吧。

即使在離休之后，他這股認真的精神也不肯稍有懈怠。現在重讀先生晚年的幾部雜文集，發現他的一個“永恒的話題”，就是對出版物和影視字幕中的錯別字的批評。有時他甚至還為這樣的話題較起真來，和人打一些尖銳的筆仗。即使是在前不久，他臨終前幾個月的時候，我還在報上讀到他的一篇文章，批評某電視劇把 “鈞鑒”寫為“鈞見”、把“包涵”寫為“包含”等等錯誤。

余生也晚，沒有趕上蒙章先生“磨稿”的榮幸，倒是在章先生離開編輯崗位之后，有幸作為編輯，在供職的報紙上編發過他的幾篇雜文。我不敢把自己的編輯工作說成“磨稿”，因為先生已經把自己的稿子“磨”得非常干凈了。能夠近距離地接觸這位編輯界前輩的手稿，真是一種難得的學習機緣。他的稿子都是用鋼筆一絲不茍地抄寫在稿紙上，偶有改動，會用修改液涂掉，然后認真補寫在原處。即使是病中書寫來的文稿，也一定是清清爽爽的，絕不馬虎潦草，狂走龍蛇。大概是我編稿也還算認真吧，據說是得到了老先生的“待見”，所以幾次專門指定他女兒，要把稿子送給我來做責編。這在我是一種認可和信任，也是一種美好的壓力。后來的后來有一回，我卻不小心犯了一個錯誤，惹得老先生挺不高興。

章先生給我的那篇稿子叫《讓人笑掉大牙的稱謂》，其中有句話是批評某電視臺剛播放的《神雕俠侶》中一句臺詞：“郭靖，你投降我就放了你的令嬡！”章先生認為“你的令嬡”的說法是“疊床架屋”，所以寫文章提出批評。不料，我在編輯時不細心，誤把手稿上的“令嬡”看成了“令媛”，這樣文章見報后就成了：“郭靖，你投降我就放了你的令媛！”“媛”“嬡”字形相近，字義在這里也相近，所以一般讀者不容易發現這個錯誤。但是章先生認為，本來是給人家挑錯的，結果自己的文章中反而引錯了人家的臺詞，覺得很不妥當。其實我只要再細心一些，這樣的錯誤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所以后來每逢我編稿時產生得過且過的心理時，眼前仿佛就又看到了章先生那不滿和焦急的目光，提醒自己小心謹慎，認真負責。如果在編發的稿件中發現了錯別字，心里就會有老鼠見貓的那種戰栗不安的感覺，那時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老鼠，章先生仿佛是站在身后的貓：“唉，又被逮住了。”

章先生走了，他的好人品、好編風還在大家的口中傳頌著。泰戈爾說過：“果實的事業是尊貴的，花的事業是甜美的，但是讓我們做葉的事業罷，葉是謙遜地專心地垂著綠蔭的。”現在，文壇上一片令人長久懷想的綠葉，悠悠地離開了枝頭，飄回了廣袤的大地。文壇盛傳的京城“四大名編”，又少了一位。謹撰這篇小文，送一送老先生吧。時在京華深秋寒夜，天氣陣雨轉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