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和先生逛街代替鍛煉。街上無非是五欲六塵,倒是遇到的幾個乞討者,值得一記。
時間:2008年6月29日下午三點到八點。
路線:靜安寺——南京西路——南京東路——外灘。
先碰見的,是靜安寺斜對面,一對盲人夫婦。站在高大的梧桐樹陰影下,男的吹口琴,女的手托一個很大的空杯子。因為嘴巴和手裹著樂器,加上聚精會神的演奏,男的顯得落落大方,一點沒有乞者的可憐,也不顯得委瑣。灰撲撲衣衫,倒有點蕭索落寞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女的好像尚存一點視力,見人走近,臉上會流露出渴望的表情,頭也微微往前探一點,但并不追逐,應(yīng)該是受了藝術(shù)家丈夫的影響,有一點尊嚴(yán)在。

往南京西路走的第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遇到第二個乞丐,一個老太太,小腳,準(zhǔn)確點是裹過一段時間又放大的腳,那個時代叫解放腳。看年齡,比家母還要年輕一些。家母今年78歲了,尚有一雙中號的天足。
一般這個年齡已經(jīng)不裹腳了,這位老嫗還有裹過的痕跡,估計是保守家庭出身,經(jīng)濟(jì)上起碼小康,有條件在家里養(yǎng)一個不用做粗活的女兒。后來看看時代絕不會后退了,無可奈何又把裹得半死不活的腳給放了。聽人說這種半解放腳在生理上,比徹底裹到底的還要難受。怎么淪落到這一步的?有過怎樣的滄桑坎坷?老伴早亡或兒女不孝?也許一輩子根本就沒有嫁過?上海這地方是有很多故事的,就是一個乞丐,也可能有不尋常的故事。
她照例有老太太們的瑣碎和不足。在等紅燈的人中間穿梭,把罐子伸到每個人身前,嘴巴不停,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厭棄和拒絕。當(dāng)有人翻找零錢的時候,她卻靜默了,站那里不動,滿懷希望地耐心等著。
再往前走,是一個四肢瘦弱痙攣的殘疾男子,二十七八歲。半匍匐坐在地上,道謝的姿勢很文雅。他的臉窄小清秀。
人民廣場那兒,又是一個盲人。坐一把小凳子,拉二胡。聲音很低,喧囂的市聲中幾乎聽不出來。估計這位演奏者也是敷衍了事,沒有想真正有人欣賞。在中國,街頭演奏好像只是個乞討標(biāo)志,很少和藝術(shù)家接軌。以藝術(shù)家自居的乞者更少見,當(dāng)然,他們的表演中也缺乏真正的藝術(shù),在干這一行之前,他們沒有受過一點正規(guī)訓(xùn)練。
有人彎腰放零錢,說:“佛菩薩保佑你。”那人聽見了,抬臉上望,茫然的,尋找說話人方向的,毫無表情的表情。
南京東路上有兜售體育彩票的,即刮即開型,買了一張沒中,卻換了一大把零錢。但是接下來,一整條街走完也沒用上。“步行街上是沒有乞丐的。”不免叫人這樣想。
過地下通道的時候,卻見到一個臉部嚴(yán)重?zé)齻呐浚晨恐鴫ψ谂_階上,襯托著她小小個人的苦難的,是荷蘭國家銀行精心制作的紀(jì)念梵高的彩色藝術(shù)長廊。但人流既不在她面前停下,也不在乎梵高。
燒傷很難看出歲數(shù)來,嘴唇也被火焰吃掉了,光著一口白牙,顯得鼻子很突兀。人流涌動推擠,腳下根本停不住。到了外灘上,看到黃浦江,今年的水位很高,上次來還是十年前,當(dāng)時幾乎干枯到底。望了一會兒對面的摩天大廈,華燈初放,星星點點,終覺得沒什么意思,原路返回。穿過梵高的夢,又見到那位女乞者, 想起剛才的空手而過,人流卻比剛才更洶涌,只差一兩步的距離,根本夠不著,就地站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先生幫助我,橫截?fù)踝⊥白叩娜肆鳎杆侔蚜沐X放到地下的罐子里。她雙手抱拳,江湖豪客一般,清清楚楚地聽到她大聲:“謝謝,謝謝你!”那聲音很粗礪,很堅硬。
據(jù)說上海有兩千多萬人口,上街卻只注意到幾個乞丐。在有限的路段,短短幾個小時里,他們的出現(xiàn)只是偶然的偶然。繁華的十里洋場,摩肩接踵,觸目美女帥哥,各色洋人,旅游觀光客,也就對幾位乞者的臉有點印象。是心不平等?還是只和這幾個塵土一樣低的人有緣?
路邊櫥窗里珠光寶氣,霓裳華服,想起兩千五百年前佛陀的話:“吾視王侯之位,如過隙塵;視金玉之寶,如瓦礫;視紈素之服,如敝帛……”
那么,這些低到塵土里的眾生,也可以和王侯之位相提并論了?如依心經(jīng),不貴不賤,依金剛經(jīng),此布施并無功德,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
還是鮑爾吉·原野的一篇文章說得好:“饑餓是所有人的恥辱。”在這個特定時空里,遇到的這六個乞討者,不見得都餓著肚子,但他們的肚子相比較來說,是沒有保障的,他們的肚子,是時時恐懼著饑餓的危險,所以才有乞討的行為。他們的肚子,不是偶爾,而是需要完全依賴陌生人的善意。
一個行乞者是真是假,無法鑒定的情況下,寧可信其有,不可妄說其無。因為即便是上海這樣的花花世界,乞討者也發(fā)不了財。即使行騙,“無非騙一餐飯,騙一點回家的路費,他們騙不來上市公司,騙不上一塊地或一個橋梁工程……”仍然是鮑爾吉·原野的話,這位內(nèi)蒙作家真是道出了乞討生涯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