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墻洞里黑黑的,老人將手探進去,掏了好一陣,掏出了一團黑黑的東西。他四處看看沒人,這才很神秘地將手伸到我面前讓我看。那掌心里有幾塊又黑又硬,像干馬糞似的東西。他說,知道這是什么嗎?
大煙!這東西我見過。他趕緊瞪我一眼,說,別大聲。這是我的藥,頭疼拉肚子,一喝就好。說完,他又將那些東西塞進墻洞里去了。
他說起了“走煙幫”。這是一個十分隱晦的話題,迤薩人一般是很忌諱的,不會輕易對人談起。老人卻頗有些自得,因為那畢竟是迤薩馬幫最為興盛的一段歷史。
迤薩商人相繼打通到老撾、越南、緬甸的驛道后,出國經商便成了迤薩人謀生的一個重要途徑。經營范圍已從普通的土特產品、日雜百貨擴大到大煙的收購和銷售,爾后大煙的交易便逐漸演變為迤薩馬幫的主要經營活動。

民國初年,國民政府下令禁煙,云南都督府也制定了禁煙條例和巡視禁煙的種種規則,嚴令各地執行。省內鴉片存貨大減,鴉片吸食者便到處出高價收購,大煙價格頓時暴漲。迤薩商人見機立即三三兩兩用馬馱著半開,到元江、墨江、磨黑等地收購大煙,運回本地轉瞬即脫手,而且獲利甚豐。一時間,迤薩成了大煙買賣的集散地。廣東商人聞訊從河口乘船沿紅河而上,到迤薩搶購大煙。而許多外地商人還在坐地等待,需求急迫,大煙供不應求??吹竭@種勢頭,迤薩各路商人,除蜂擁到元江、墨江一帶采購,又到老撾桑怒一帶交易。那時寮國(老撾)和越南都是法國殖民地,于是生意又轉到越南。
那時越幣帶回國后可以到法國設在昆明的東方匯理銀行兌換云南半開(每元可換三至四元)。但迤薩人有自己的商號“同義豐”辦理兌換和銷售,從不與外界接觸,這就是昆明人難以了解迤薩幫財力到底有多雄厚的原因。馬幫老板瞿秀在昆明的葬禮過后,與“同義豐”交往的商人漸漸增多,迤薩人的“煙幫”活動才逐漸為世人所知,與云南其他地方煙幫相比,迤薩幫既隱秘又大膽。迄今為止,外人仍然很難了解到當時迤薩煙幫的詳細情形。
那時云南的大煙交易十分頻繁,政府時禁時放,那交易也就反反復復,時起時落。
怪的是迤薩似乎不受這樣的影響,他們總能在最需要的時候,不失時機地找到貨源。開出商路。風聞勐主(今滇南西雙版納邊界)有大煙,外地煙商還沒反應過來,迤薩商人們已經迅速轉向勐主。又傳言滇緬邊境有貨源,外地商人們還在猶豫,迤薩商人已經去到了滄源、瀾滄、班洪、班弄、耿馬一帶,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地遠遠深入到緬甸東部的景棟地區去了。
為了不暴露行蹤,迤薩幫一貫獨往獨來,那驛路路線也靈活多變,除了自己人,外人很難清楚他們的底細。老人得意地說,迤薩馬幫的路,在我們心里,誰也不會知道的,即使有人想跟著走,那就試試看,要不了半天,準會被甩掉。而且,任何一個迤薩趕馬人都清楚要嚴守秘密,哪怕外地商人再高的賄賂,也絕不會透露半點線索。
煙幫之路并不平安,稍有疏忽,禍患難逃。那時各條驛路上因鴉片的豐盛而導致匪患疊起。小股的馬幫神秘失蹤也是常有的事。土匪的襲擊,使很多馬幫人財兩空。為了對付土匪,馬幫擴大規模,常常組成龐大的幫子結伙而行,而且配置了武器快槍,形成武裝馬幫。這些馬幫上路時,頭騾馱架上一挺捷克輕機槍,威風凜凜。馬鍋頭人手長短快慢機(漢陽造五子步槍,德國廿響),馱架標旗上書“典田賣地,將本求利,倘有阻擋,人頭落地”等警示言辭,冷峻逼人,大有孤注一擲,橫下一條心的勢頭。
那時的驛路白天人跡稀少,夜里則人影憧憧,一隊一隊的馬幫悄然行進。為逃避官稅兵匪盤剝襲擊,很多馬幫改變常規,晝伏夜行,不惜辛苦繞道險路潛行。而且全都收起芒鑼,摘掉馬鈴,不發出一點聲響。人稱“無鈴馬幫”。
迤薩人也遭遇過種種驚險。有一年安邦村一個馬老板率幫子到中緬邊境采買大煙,遭巡察邊界的三十余名英國兵攔劫,不僅掠去了貨,還送了命。
一次從老撾桑怒轉回的幫子才進紅河地區,獲悉有國民黨兵駐扎,一部分趕馬人忙卸下馱子,改裝柴火,又將卸下的大煙用人背著繞道回家,幸免搶劫;而幾個心存僥幸的人繼續行路,結果在河谷停馬準備做飯時,突然槍聲大作,措手不及,全部大煙被國民黨保安團搶劫而去,所有資金化為烏有,幾個趕馬人后悔不迭,痛不欲生。
有的幫子為了躲避攔劫,常常日夜兼程,長途跋涉,急行數百余里,好容易回到了家,雖保住了財產,人馬卻累得幾乎只剩一口氣,養好久也難恢復元氣。
一次一個幫子遭法國洋兵突然襲擊,驚慌失措之間,人馬跑的跑,散的散,死了七個人,所馱的幾萬銀元被掠一空?;钪娜擞械囊宦酚戯埐呕氐郊?,有的就再也無音信,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一次,三個“幫子”到中緬邊境及緬甸景棟一帶收購大煙,中途經過一個叫黃草壩的地方,正好那兒有個國民黨的行政委員,以為這些趕馬人會給他上一點貢,哪知迤薩商人認為他“官小無兵”,沒把他放在眼里。那家伙惱羞成怒,竟告了當地駐軍的一個姓徐的團長,連夜跟蹤幫子,來到勐七壩,趁幫子人馬熟睡之機,突然襲擊。幫子人員倉皇應戰,有的連衣服也來不及穿,有的慌張中找不到槍,或拿到槍又摸不到子彈。昏天黑地亂打一氣,天亮時一看,貨物銀錢幾乎損失一半,教訓十分慘重。
這次被搶,迤薩人有錢的風聲傳開來,又引起了元江縣長的注意,立即給迤薩人扣上“煙匪”的帽子,敲去了一大筆錢。
但迤薩人自有對付這一切的法子,老趕馬人提起當年的情景,語氣中透著得意。
一次滇軍某部一師長,借口來江外視察防務,在迤薩駐了一天,暗中示意迤薩人送一點黑錢給他。但迤薩人認為他官大欲望高,置之不理。不料他悻悻離開后,借口江內兵多,軍糧難籌,立即調了一營部隊開到迤薩。這些家伙只要聽到煙幫回來的消息,就開兵出外堵截。但迤薩人則更狡黠,煙幫回來的時候,根本就不進城,而是停留在較遠的地方,馬匹改馱稻草或燒柴。大煙則用人深夜背回,這些偽軍堵了幾次,一次也沒得逞。
這些家伙惱羞成怒,伺機報復。他們偵察到一批幫子已經由元江動身,很快要回來了。于是馬上派兵到河谷布防。幫子早已得到通報,在離河谷很遠的地方,就將大煙和武器用船順江放下,撥一部分人趕著空馬,搖搖擺擺回來,氣得偽軍干瞪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這些人馬都搶回營地關押起來,然后叫迤薩人拿錢去贖。他們正做著發財的美夢,等著迤薩人送錢呢,那些被關押的人馬一夜之間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為了驛路平安,迤薩人各家各戶湊錢,購買槍支彈藥:大八響、雙箍槍、卡賓槍、二十響、十三拉等等十八般武器,統統買來,還買了黃軍裝。又打通關系,從省里買來“滇黔公署統運局”的牌子,建立了迤薩的馬幫武裝。還特地請來傣族、卜拉等熟悉水性的趕馬人組成水手。每當幫子出行或歸來,就派尖兵到離馬隊四、五里的地方巡視,一旦發現險情,立即鳴槍報警,幫子停住,武裝人員迅速搶占有利地形,遇到實力小或實力相當的兵匪,就喝令讓道,倘若不讓,就兵槍相見。遇到實力強大的兵匪,就繞道避開,盡量減少損失。
一次一個九十多人、一百多匹馬的大幫子遭遇了一連官兵。官兵架起了三挺機關槍,企圖包圍幫子。幫子武裝見官兵也就是幾十個人,便紛紛亮出自己的武器,來了一個反包圍。提手槍的軍官,忽見趕馬人竟有這么新型的武器裝備,不由心懼,好漢不吃眼前虧,連忙抱拳討好,連叫“誤會,誤會”,吆喝著自己的兵悻悻而退。
有一年春天,一個幫子從瀾滄回來,到了紅河渡口,登上一艘木船過江。哪知劃船的就是一伙強盜,當載著貨和馬的渡船快接近江心時,那些強盜就開始沉船。過了江的幫子老板見勢不妙,立即派出水手,帶著臉盆和手槍跳下江去搶奪。那些水手一個個都是在紅河邊泡大的,水性好得像一條條魚,在波浪里神出鬼沒。一番交手,劃船的強盜打不過這些宛如水怪似的水手,紛紛棄船逃跑,幾個水手也不追擊,只是爬上快沉沒的船,用臉盆將船里的水舀干,把船劃回了對岸,奪回了貨物。
1919年,國民政府默許開種大煙,每百兩征收六元(銀元)花稅。煙價下跌,因行情不佳,捐稅又重,多數煙幫虧本,被迫改營其他貨物,獲利微薄,唯有迤薩幫子則不聲不響地繼續深入瀾滄、耿馬一帶,通過當地少數民族頭人的關系,帶領其幫子進入緬甸邊境山區采購,迅速運回迤薩銷售。
1922年,云南各派之間爭斗激烈,危機四伏。當局為了挽救經濟頹局,遂又大開煙禁。許多鄉民立即棄農種煙。一時幾乎全省廣種罌粟,各路馬幫蜂擁而至。有的富商甚至為獲取暴利,不惜重金雇傭馬幫將半開大洋,緊俏商品馱到產煙區,爭購大煙。
當時滇南景東、永德、鎮康等地因土質適宜,所生產的鴉片煙色油黑,味正香淳而價格低廉,四處的馬幫涌去,爭相搶購。到1928底,由于各路鴉片全都云集昆明,導致大煙銷路不暢,積貨大增,昆明煙價暴跌。很多馬幫因長期長途販運,人財耗損太大,盈利銳減,便紛紛停息或轉項。這時,已僑居老撾桑怒的幾個迤薩商人回國,悄悄告訴迤薩馬幫,法國人正在其殖民地越南、老撾等國禁煙,導致這些地方的鴉片存貨大減,當地煙客到處高價購買鴉片,煙價猛漲,可趁此機會盡快牟利。
這消息令迤薩商人驚喜,他們立即密議,合伙集資,迅速悄赴昆明、丘北等地,投入大量資金廉價收購滯銷積壓大煙,經玉溪、元江,用船運回迤薩。然后在迤薩調足人馬,組織大型“煙幫”,配備武器彈藥,浩浩蕩蕩避開土匪駐軍密集之地,另辟蹊徑,從鎮越和江城的偏僻毛路,悄悄直抵寮國的桑怒,將大批大煙運出國境,再將馬幫化整為零,隱蔽目標,單“把”(一把為五匹馬)行動,將煙土馱到桑怒附近的苗寨寄存,所有的槍支,到了邊界也分散寄存在苗寨友人家里。這些苗族同迤薩煙幫早已有著深厚的友情,自然招待十分周到,寄存的貨物也萬無一失。
將一切安排妥當,就由大老板進城先行洽談,聯系買主,然后盡快銷售,此舉生意連連成功。到民國二十六年(1937),國民政府重令禁煙,大煙商潮逐漸低落,迤薩馬幫又迅速轉回國內,化整為零,在邊境一帶小規模繼續“走煙幫”,也附帶做些鹿茸、熊膽等貴重藥材生意,所得利潤依然十分豐厚。

最后一個煙幫高潮是在民國三十年(1941),由于內地缺乏大煙,煙價迅速上漲,外地商人紛紛又涌到迤薩搶購大煙。這一搶購熱浪,促使迤薩商人很快組織人馬,重又開始“走煙幫”。
幾乎全城的人都投入了這次的購煙風。就連山區的土司、富戶及貧困之家,都將人力財力投入這項冒險生意。鄰縣綠春、墨江等地也有人跟隨著富有經驗的迤薩幫子,到老撾川壙、桑怒、瑯勃拉邦及緬甸的苗山做生意。當時,一匹重2.5斤的通海布可換大煙三兩,一匹重1.5斤的昆明土布可換大煙三、四兩。
那時已經完全打破了什么季節出發,什么季節回來的規矩,只要一有貨,隨時就出發。一年到頭,幾乎天天都有幫子上路,也天天都有幫子歸來。一路路幫子,成百上千匹騾馬出入往返,終年不斷。
那時一個幫子至少也有三四十人,上百匹馬,最大的幫子多達六百多人,近千匹馬,全副武器結幫出國。幫子里趕馬的專門趕馬,扛槍的專門扛槍。趕馬的分為數班,每班十人,有班長一人,小老板在其間押班,大老板巡查。走路有哨兵,住宿也放哨。所以盡管當時處于兵匪猖獗之時,這樣聲勢浩大的大規模出境,由于驛路的隱蔽和多變,交易的秘密和謹慎,迤薩幫竟然從來也沒發生過太大的意外。
曾有外地馬幫很想知道迤薩馬幫為何這么幸運,但始終無法打探到內情。直到現在,迤薩的老趕馬人提起當年的走煙幫活動,在很多時候還閃爍其辭,不會輕易暴露出其中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