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額濟納的胡楊已經很久了,卻始終沒有機會前往。原因只有一個:那樣一個邊陲之地太過遙遠,不是輕易就能到達的。然而2006年國慶節期間,大赦一樣得了幾天空閑對間,應朋友之邀匆匆趕到額濟納旗所在地達來庫布時。所有的賓館、旅店爆滿,竟找不到落腳的住處。據說前一天夜里停電,滿大街都是尋找住處的異鄉人。
從阿拉善左旗巴彥浩特鎮到額濟納旗637公里,烏力吉是最后一個加油站,剩下的370公里是荒無人煙的茫茫戈壁。然而在烏力吉加油竟用去了一個半小時。偌大的一個加油站只有一桿油槍,百十輛車只有排隊等候。看來,中國秘境阿拉善還沒有做好迎接喧嘩與繁鬧的準備。西安來的一位大姐無奈地說,知道國慶節出來旅游的人多,本想找一個偏遠清靜的地方,不想這里也是人滿為患。
這一切都是因為胡楊,迷人的胡楊。秋夫是是胡楊的盛晏,也是額濟納的天堂。盛宴極盡奢華,天堂極盡輝煌。可惜非常短暫,大約只有十來天的樣子。美好的東西,大概壽命都不漫長。我們到達的時候,胡楊的精彩演出剛剛拉開序幕。
在額濟納欣賞胡楊是一件十分便當的事,從八道橋沙漠的邊緣開始,那高貴的金黃撞入你的眼簾,便再也揮之不去。幾百年的胡楊樹蒼勁茂盛,連綿成片,迤邐在公路的兩邊,蔚為壯觀。多情的紅柳。也搖晃著手中鮮紅的火炬為額濟納的金秋助燃。胡楊的葉子碎小細密,像一片片純質的金箔。透過陽光看去,純粹而高貴,微風徐來。似有環佩叮咚般金屬的聲響。一場寒風掠過。便飄零著鋪天蓋地的黃金甲了。然而比胡楊更密集的是人,攝影人,游人;每一棵體態姣好的胡楊樹下。都有幾個俊男靚女在弄姿拍照。汪國真的詩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我卻分明看見一個擺著奇石地攤的婦女。用手機對著四周的胡楊樹頻頻拍照。
額濟納的胡楊林似乎沒有景點,到處可見;當地人就又以公路上的幾座橋為標志,從一到八把胡楊林分成了不同的區域。
四道橋北邊的密林深處,有幾座蒙古包。保德拉圖一家人在經營。自備井抽水飲用,汽油機發電照明。四周全是數百年的胡楊樹,枝繁葉茂,粗壯蒼勁;陽光穿過密林,篩下斑駁細影;濃蔭下的蒙古包。安然靜謐。好一個世外桃源;而濃醇的奶茶,噴香的手扒肉。真叫人樂不思蜀。許多自助游的年輕人,早已把帳篷扎成一片花花綠綠的蘑菇……
可惜的是林中禁牧。難以見到駱駝和羊群;追求“完美”的攝影家則花了不小的價錢(一峰駝一小時要60元),偏偏演繹出天堂牧歌來。
生命禮贊
金色的胡楊固然令人迷醉,而更能引發人們敬意的還是關于“三個一千年”的傳說: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腐。自然界的一種普通植物,由此綿延了人類的尊敬和象征。
怪樹林便是因失水而枯死的胡楊林。早就對攝影家鏡中死去的胡楊推崇不已,但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怪樹林”竟如此壯觀。額濟納的胡楊是喝著祁連山的雪水茂密起來的,黑水就是其母親河。人類的異動確實不可低估,鼎鼎大名的居延海也曾干涸。離開了水。戈壁大漠中胡楊的命運別無懸念,只有枯死一途。今日居延海的起死回生,重又煙波浩淼,大片的胡楊獲救。實在是得利于國家領導人的高瞻遠矚。
眼前的怪樹林,簡直就是胡楊的一座浩瀚的“萬人坑”,一個悲愴的亂墳崗。枯死的胡楊,或昂首向天,或匍匐于地,綿綿延延,一眼望不到盡頭。這不禁讓我想到了秦始皇兵馬俑,眼前的胡楊多么像那些威武雄壯的俑陣啊,只是姿態更豐富,氣勢更恢弘,場面更悲壯。每一棵樹都是一座生命的雕像。都是一聲戰斗的吶喊。我的相機也似乎有了靈性,不停地向胡楊頂禮膜拜。
正是這時候,遇到了王琨。
我是先看見了金屬的雙拐,然后才發現了它的主人,用一臺數碼相機艱難拍照的王琨。30多歲的王琨是一個油畫家,3歲時患小兒麻痹癥下肢癱瘓。然而身體的殘疾,并沒有阻止他追求藝術和人生的腳步;腳不能走路。心卻生了翅膀,讓他飛得更高更遠。他從家鄉遼寧來到北京。成了北漂的畫家。北京的天地很大,水也很深,很多身強體健的人都碰得頭破血流,王琨卻在京郊的畫家村安營扎寨,開起了自己的油畫工作室,辦起了網上畫廊,在網上銷售自己的作品,甚至賣到了國外。
國慶假期是商家的黃金周。卻是旅人的難期。尤其是擁塞的交通,常常令人談路色變。我們從石家莊開車到額濟納用了兩天時間,人困馬乏倍感艱辛;而王琨先是從北京坐了33個小時的硬座火車到酒泉,然后又坐了半天長途汽車到額濟納,一路的困窘可以想見。又難以完全想見。松軟的沙地里,散漫著王琨雙拐所留下的圓孔。那是比常人的腳印要深得多的印痕,一直深入到我的心里去。看著拄著雙拐在沙漠中追逐胡楊精魂的王琨,我的心里便涌上一股潮熱。王琨,不更像一棵屹立不倒的胡楊么?
黑城遺韻
從怪樹林出發,又上了搓板路。問了不少人,都講不出搓板路的成因。但這個名字,極其精確:這種布滿均勻溝槽的沙石路,不就是舊時浣洗衣服的搓板么?搓板路像一個殺威棒。讓所有的車都斯文掃地。如果你以為搓板路僅僅像一個小流氓找茬搗亂,那就錯了。它其實是一個暗藏殺機的歹徒。不知就里的人想在搓板路上狂飆撒野,卻極易側滑翻傾。我們就親眼看到一輛蘭州的獵豹翻在路邊,車毀人傷。厭倦了搓板路的折磨,或仗著越野車優勢想在戈壁大漠撒歡。有人把汽車駛下路基,開進遼闊的大漠,無疑又落入圈套。一路上,我們看夠了越野車趴窩待援的活報劇。
其實黑城并不遙遠,耐心走過幾公里就到了。最先跳入眼簾的是西北角城墻上的幾座白塔。然而這幾乎成了黑城象征的白塔,卻是建于十幾年前的假文物。真正的古佛塔在城外的流沙中坍塌頹廢,消失殆盡。
黑城是北方黨項族建立的西夏國古都。黨項語叫“亦即乃”,黑水城的意思。然而昔日的興盛繁華,都已煙消云散。留下一座廢城,等待歲月的侵蝕,流沙的掩埋。四周的城墻盡管豁口連連。卻還能圍成一圈,讓人感覺到舊日的巍峨。只是流沙已經要攻城掠地,把云梯搭上了十米高的城墻,開始覬覦城內傳說中的財寶。城內的建筑在頹廢中依稀可辨,殘磚瓦礫在訴說著動人的傳奇故事。然而腳步匆匆的游人,可曾從這廢城中看到了湮沒在時光中的戰爭硝煙;追光逐影的攝影人。可曾感受到了浸潤其中的歷史遺韻?
沙漠絕唱
從額濟納南向,經過航天城,進入阿右旗,五百多公里韻路程耗去了我們八個多小時。其中在經過酒泉衛星發射基地的一號檢查站時,因為同行的一位朋友持記者證,而不能享受“公民”待遇。一個小時的多方斡旋才得以通過。巴丹吉林沙漠像一塊莫大的飛毯,始終魅力十足地游弋在我們身邊。沙漠在世人的眼里,歷來是死亡和恐怖的象征。把沙漠作為美來欣賞。是人類一個了不起的進步。我第一次感受到沙漠的美,是十年前在從蘭州到敦煌的飛機上。那浩瀚無垠的壯美,那韻律,那節奏。那波瀾壯闊的交響一下子就征服了我的心。盡管我是在數千米的高空,居高臨下地俯瞰,但我還是很渺小,還是被震撼、被擊潰、被征服。現在想來,那征服我的應該就是巴丹吉林沙漠啊。
417萬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位于內蒙古阿拉善盟左旗、右旗和額濟納旗之間,是世界第三大沙漠,僅次于撒哈拉和塔克拉瑪干。但它的神奇與壯美卻排名世界第一。湖泊、神泉、古廟、響沙、最高峰。構成了巴丹吉林無與倫比的神奇世界。汩汩噴涌的神泉,與稀缺的降水、嚴酷的蒸發鏖戰著。把一百多個海子翡翠一樣鑲嵌在茫茫沙海之中;每一個海子邊。都居住著一兩戶牧民,鳴奏著一曲絕地中的桃源牧歌。海子邊的古廟。孤獨又神秘,卻是牧民心中的圣地。狐、兔、蛇、野豬,構成嚴謹的生命圈,艱難而頑強地搏擊著;天鵝、野鴨、鴻雁、灰鶴。在湖泊上空翱翔。在葦草深處甜蜜;黃蒿、沙棗、白楊,還有纖細的沙中糜子。在無邊無際的黃色中舒展著珍貴的綠意。黃沙緣何鳴響?似千軍萬馬的吶喊,像戰機的萬鈞雷霆。誰人可以破解這個秘密?更令人慨嘆的是沙漠珠峰。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杰作。1700多米的偉儀,500多米的高差。沖破了人們豐富而大膽的想象力。
到巴丹吉林沙漠旅游探險的。有不少人開著豪華的越野車。卻無一例外地把自己的車停在沙漠邊緣的停車場,坐進當地牧民的北京吉普車。原因就在于,一是當地人熟悉沙漠的脾性。二是短軸矩的北京吉普車最適應沙漠的脾性。在高培海的駕馭下,沙漠中的北京吉普就是一匹撒歡的野馬。小的沙坡,就攢足了勁,一口氣往上沖;越往上沖,車速越慢;感覺要停下來的時候,卻又悠到了坡頂;然后再緩緩溜下去。這里的分寸是很難拿捏的:油小了沖不上去,油猛了在沖過峰脊的時候又很危險。如削的沙峰矗立在眼前。無法沖頂。就兜個圈子,在沙坡上斜切過去。車子傾斜著幾乎要翻倒,一邊沖頂,一邊下滑,輪下的沙子形成一道壯觀的瀑布。看著技藝精湛的高培海在沙漠左奔右突,我就想他哪里是一個司機呀,簡直是一個飽讀兵書、熟悉三十六計的統兵元帥,是一個熟諳辯證法的哲學家。但是在翻越珠峰附近的幾座高峰時,我們的車也趴窩了。這么陡峻的沙峰。別說汽車,我們也是脫了鞋、光著腳,手腳并用才氣喘吁吁地爬上去。盤旋、俯沖,人推、車拉。水箱開鍋、輪胎爆破、甚至車窗玉碎……驚心動魄的情節,一幕幕地在我們眼前上演。汽車轟鳴著像一頭發了瘋的公牛往上沖。車輪把沙子卷起來高高揚起形如噴沙。然而冷酷的沙漠卻毫不留情,耐心地接納著一次次的沖鋒和一次次的失敗。這無論是對車手還是對乘客的意志和毅力,都是殘酷的摧殘與考驗。有時離頂峰只有一步之遙卻再也挪不動,功敗垂成只好掉頭下去重新再來,引來一片嘆息。十幾次、甚至二十幾次沖鋒過去了,面前的沙坡被輾軋成一片狼藉,又厚又暄的沙地更增加了成功的難度。在人們近乎絕望的企盼中,高培海終于沖上去了。大家興奮地鼓掌歡呼。像為一個英雄喝彩。
阿拉善,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大聲喝彩、擊節叫好的神秘絕地。
(責編:劉 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