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趙素波,男, 1974年1月出生于河北省趙縣。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任職于石家莊市某報社。
鄉村一日——2008年1月
16日,大姑喪禮
早晨從遠近村莊,循著不同的路,來了那么多人,
從管事手中領取了孝服,各自哭倒在地。
鄉鄰們立在屋檐下,遠遠地看;
廚師在帳篷下喝酒,就著爐火和豬肝。
漫長寒冷的上午,就那樣各自
立在院子里(總不能老是哭),
男人抽煙,女人發呆,無聊賴。
臨近中午時刨墓的回來了,臉膛酡紅,
其中一個實在是喝了太多酒,逢人便講
地凍得多硬,舊棺多難找。
午飯時人群開始混亂,都擠著尋碗筷,
就那樣各自蹲著、立著,湊合著吞咽。
約摸少半個時辰,屋頂上的大喇叭里
哀樂驟然響起,爆竹聲一陣緊比一陣,
每個人都分了花圈和白幡。
此刻,靈車已經緩緩駛入街口,
開始有哭聲,接著連成一片,
孝子們伏倒在僵冷的大街上,涕淚交流。
我跪在道邊,想著伯父的死、叔叔的死、
祖母的死、父親的死,雙膝生疼。
一個要好的泥瓦匠穿過白壓壓的人群,
湊近我,小聲認真地說:酒宴已經擺好
——抬眼望著吹唱班高翹在空中的嗩吶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厭倦。
我渴望盡快見到那些劣質煙酒——
將有一雙雙粗糙的手為我斟滿空杯,
將有一個個笨嘴拙舌的家伙找盡理由
勸我痛飲。我們哄笑著,嬉鬧著,
直到暮色蒼茫,醉倒在破舊的沙發里。
打麥場上的雨夜 1978
大滴雨點撲打到臉上,又涼又疼。
翻身時又被麥秸扎了幾下子,
猝然驚醒了,真讓人惱火。
他卻還在睡,打著酣,
右臂橫放在我脖子下面。
風燈搖晃著,幾乎要掉下來,
雨點越來越急——
趕緊起來吧,趕緊起來吧!
在我反復叫喊中他猛地坐起來
幾乎是在反應過來的同時便把我
裹在褥子里,外邊罩層塑料布,
抱起來就跑。
雨啊,真是的,斜潑著
灌進耳朵里,鼻孔里。
我被摟得太緊,喘不過氣來,
難受得要命!只聽見鞋子
踩在水洼里的啪嗒聲。就那樣
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家門口。
喊啊喊啊,急得他要發怒了。
母親慌亂中給開了門,
在低矮的小屋里,
他倆沉默又急促,
從濕透的褥子里托我出來。
恍惚中看見了那盞小油燈:
熟悉的小油燈啊,熟悉的
昏黃的光,那么親切地
鋪灑在巨大的領袖頭像上。
他站著,像個落湯雞,
長吁了一口氣,
那樣子就像是交了苦差,
感覺總算是沒出什么意外。
父親肖像,攝于1955年
一定是通往縣城的路既遠又不好走
并且剛剛受了什么委屈
或者被一件不情愿的事催逼著
在陌生的相機前坐下來時他幾乎
要被濃重的憂郁擊潰了
以致于毫不顧念拍攝的效果
那樣子呵,就像是感覺到對任何事情
都無能為力,聽任擺布、推搡和發落
可憐的孩子,才十八歲
居然那么在意自己在世上的形象
頭發梳理得整齊光亮,領扣系得
那么緊,仿佛要藉著這僅有的手段
脫身于卑微困厄的命運之外
然而沒有用,沒有用
一定是被一件不情愿的事催逼著
并且剛剛受了什么委屈
一定是通往縣城的路既遠又不好走
四十八年后一個秋雨連綿的傍晚
我在慶源小城西北角一間屋子里
淚眼模糊,最后一次親吻了這張臉
歲月如此無能:它已經蒼老
但神情依舊如那日在攝影師前
四天之后,西河鄉下仁慈的黃土將它覆蓋
出于無用的憐念,在無數個白日夢里
我一次又一次走進那個不復存在的照相館
懷著同樣的拘謹與哀愁
夏日午后懷念同學
楊力偉
小小的慶源城,落寞的慶源城
多少日子流水般過去
安濟橋還在那里,陀羅尼經幢還在那里
眾佛孤獨,都還在柏林寺里
小小的慶源城呵,落寞的慶源城
多少日子流水般過去
母親老了,還住在那個小小的家里
圓圓的空虛的鏡子,還在空空的閨房里
倦歌
呵,我何曾想過會唱這樣一支倦怠的歌?
在這樣的年紀,細雨綿綿的秋日?
我把它獻給誰?誰能承接?
用一滴清淚、內心深廣的寂寞?
我何曾想過未經允準就擅自卸下重軛?
我將去向何方?我可能返回?
我心愁煩呵,想唱一支倦怠的歌,
倦怠而躊躇,如同苦楝樹葉緩緩飄落。
寫給女兒,5月31日,
兒童節前
那日在故宅門廊下遠遠地看著
你在月季花叢中奔跑、玩耍,
看到你跌倒、哭泣、抹著眼淚,
朝向我,等我去攙扶和安慰,
像個幻影,陌生、恍惚,
猝然間置身于我深沉的夢里。
呵,像個幻影,真的,小乙丁,
直到你大聲喊我的名字,叫嚷
不休,直到你的母親把我推醒。
你呀,在我怔忡的眼里,那么
柔弱地蹲坐著、那么傷心地哭泣。
在你祖父親手栽種又舍棄的
月季花叢中,你小小的肩頭
顫抖著,那么真實,觸手可及。
秋日
踩踏著葉影光斑,
唱一支甜蜜的歌吧。
一支甜蜜、舒緩的歌,
蟲鳴一樣輕,夕暉一樣溫存。
像蜂蜜勻和著苦藥,
那么豐饒的景致鋪張在
天空下,稀釋著人子的愁煩。
哪怕是逼迫自己,唱吧,
自從離開故鄉,十五年了,
心兒飽受困厄,此身勞碌不自由。
讓旋律和詞句與這華美的日子相稱。
讓這卑賤之身
煥發出稍縱即逝的光彩。
唱吧,
一俟風起霜降,
萬籟消泯,你也將沉淪,
沉淪于晦暗的、不可測度的命運。
幼年
天沒亮就起床了,幾乎是驚醒,
汗涔涔。當從母親手里接過飯碗,
猛然間想到可能來不及了,
心砰砰跳,再也難下咽。
那么遠的路,兩旁是黑匝匝的玉米,
一彎月亮拉長身影,加深了恐懼。
被臆想中的鬼魂嚇得一陣疾跑,
氣喘吁吁,又絆倒了,爬起來,接著飛奔。
近了,近了,隱約聽見學校的鐘聲,
滿腦子再沒有別的,再沒有別的!
——大門口立著跛腳的英文老師,
棉襖油膩膩,手握竹鞭,臉色啊那么陰沉。
創作談
真實有時是狹隘的。